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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云


那场迎亲同我想象中的很是不同。虽然白隽带来的人将我打扮成了一个华丽的新娘子模样,但是车马并无喜庆装饰,更没有敲锣打鼓的喜乐奏鸣,这种过分的安静令我感觉到一丝不安。

九天门与汤都相距约一天的路程,次日我刚下轿子,便见到一位公公等候在侧,对白隽传达着他父王的旨意,要他马上回宫处理紧急国事。这虽有点意外,我却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老实待着等他回来。

等了大半日,仍是我独自一人坐在房中,直到门口经过两个丫鬟,我才从她们的交谈中得知,白隽已是当朝太子,而我并未得到正式册封,并且因为身份卑微,只能被安排住在这个名叫“  流云苑”  的偏门小宅里,与太子府的奢华寝宫相距甚远。两个小丫鬟猜测太子一定很不看重我这个无名无分的妾室,这才迟迟未归。

等了许久,我肚子很饿,于是唤了个丫鬟过来,请她拿些吃的给我,她虽然嘴上叫着娘娘,但看得出对我并非真心尊重。果然,我干等了好半天,她才端来一小盘点心,我一边吃着一边郁闷,这所谓的成亲算怎么一回事?  怎么感觉自己像被诓了一般呢?

就这样孤零零地待了一整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充满了莫名的担忧。

直到天已擦黑,白隽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他穿着一身官服,说今日被父王叫去协助处理朝政,虽然耽误了时间,但是得到了父王的赞许,总算没浪费这一日的工夫,又怕我等得着急,所以从王宫一出来,也顾不上换掉官服,便直接过来了。

他很快换了一身新郎官的服饰,还要拉着我拜堂成亲。我望着空荡荡只有我们二人的房间问他:“  这儿什么人都没有,你让我们拜什么呢?”

他连忙拉着我双手说道:“  我父王朝政缠身,无暇过来,我母妃身体不好,也不能外出,  我们俩暂且先拜了天地,  高堂等以后有机会再拜。”

其实我倒不计较这些俗礼,但他所说的这种拜法着实是闻所未闻,我觉得这一切很是怪异,便又问道:“  你说是成亲,父母却不能前来,那亲朋呢?  你堂堂一个王子成婚,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你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愣了一愣没有说话,我又问:“  难道你父王根本没有同意我们的事?”

“不是的,我此次退兵南蛮,战功赫赫,父王他确实允了赏赐,同意我将你接来,只是……”

我见他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便对他说如果不将实情相告的话,这亲不成也罢,我便先回九天门去了。

他闻言终于有些急了,踌躇了片刻后开口道:“  你可知十八年前的镬汤之变?”

我点头。白隽说道:“在镬汤之变发生前不久,凉国刚诞下一位小公主,我朝先王,也就是我的伯父膝下有一名王子,便是我的王兄白谦,那凉王与我朝先王私交甚好,于是便将那小公主指予我王兄白谦,定下了一门姻亲。”

我不解道:“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起这个?”

“后来发生了镬汤之变,先王和我王兄都不在世了,又过了几年,凉国那位小公主也不幸夭折,本来此事该当就此揭过了,可凉王对结亲的事却不依不饶,执意要将另一位公主嫁过来。”

“可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父王即位后,为了稳定先王留下的江山,本就各方周旋很不容易,更是不能在此时得罪凉国。因此,在当我带兵出征之时,父王便应了凉王,只待我从战场凯旋,便要履行婚约。”

他这番话令我心中一沉。白隽又接着说道:“  我刚回宫时原本不知此事,一回去便把我们的事禀明了父王,谁料父王严厉否决,令我同你一刀两断;我不从,请求降为庶民与你浪迹天涯,父王不允;我又以死相逼,绝食直到奄奄一息之时,父王对我说,如果不娶那凉国公主,便要派杀手取你首级,只有我与凉国公主完婚,他才会放你一条生路,我最终不得已只好妥协。”

他满面愧色地说:“  是我无用,没能解决好这件事情,但是,我别无他法,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王派人去刺杀你。”

我如遭晴天霹雳:“这么说,你早已与凉国公主成婚了?”

他点头:“一年半前,我被逼无奈,为保你平安,只得出此下策。”

我只觉脑中一炸,这算什么?  原来他早已有了妻子,如今还把我接到这里,难道我成了他见不得光的小妾?

我强压住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  既然如此,为何瞒我?  为何不早告诉我?”

他眸光闪闪:“我怕你从此不再见我……”

我转过身:“你就不怕我现在知道了,也是不再见你?”

他从后抱住我:“我怕!  所以才会隐瞒至今。”

一头一身的珠饰已被我扯下扔了一地,我站在门口,拉着门欲要离去。

“放开我,让我走!”  我愤怒地吼道,没料想等了两年的出嫁,原来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被骗了,而且是我最信任的人骗了我。

他无言片刻,忽然将我转向他,俯下身来便要凑近我,我愤愤地将他推开,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满面泪水地在我面前半跪下来:“  云声,对不起,你怎样惩罚我都可以,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咬了咬牙:“我们逃走吧!  逃到你父王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我早就想过,可父王说了,若是我俩私奔,他会出兵拿九天门是问。”

我呆住,生平第一次感到王权的威压,竟是这般让人无奈。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们对抗不了他父王,对抗不了命运对他的安排,也对抗不了命运对我的捉弄。

我无力地靠在门上,听见他说:“  我若不娶那公主,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对她毫无感情,虽然将她安置在太子府中,与她却并无夫妻之实,但娶她是让父王放过你的唯一条件。云声,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看着面前的白隽,他本是一身傲气的大汤王子,如今却满面泪水,消瘦苍白,跪在地上乞求我的原谅,我突然明白,为何这两年来的见面他一次比一次清瘦,一次比一次憔悴,我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太难为他了,如果把我换成他,可能也别无他法吧。

我定了定神,事已至此,他已尽力,而我虽然想离开这里,却并不想离开他。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他说让我先住在流云苑等待一段时日,他会想办法正式迎娶我成为侧妃,随他入住东宫,并保证在那之前,一定尊重我的意愿,不会提前与我行周公之礼。

我没说话,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虽说我九天门人,行事向来不拘小节,随性洒脱,但我此番抛下自己原本的人生,离开家一样的九天门,放下此生大愿的修行之路,只为能与他相敬相偕,没想到却要过起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的日子。

同他相对无言地坐了许久后,我打破沉默:“  我的脾气不是很好,就算留下,也不知能否同那位公主和谐相处。”

他愣了一愣,  而后扶住我的肩膀:  “  你愿意留下了?  你愿意留下了?”

我叹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留下,只怕那位公主也容不下我。”

“不会的!  她若敢动你分毫,我绝不放过她!”

“可是,她毕竟已是你的妻子,而我只是个不能见光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的,都不是我……”  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他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起身去一旁取了把匕首,然后脱去外衣,在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我窝在床上看着,因那角度他是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低头拿那匕首在弄什么,只看到他身体微微战栗起来。我跑到他面前去看,他竟拿那把匕首在自己心口处划了一团血淋淋的伤。

我惊得呆住,一时都想不到帮他处理伤口,只是结结巴巴地问他这是在做什么,当时他抬起头,长长的黑发散落身后,原本洁白的衣衫上滴了些血渍,懒懒地披在身体两侧,现出精壮裸露的上半身,还不紧不慢地流着鲜血,而他眉目如画的脸上却是无限温柔的表情。

他对着我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我坐过去。

我被这场面惊得手足无措,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把手中的匕首放到桌上,又对我张开手臂柔声道:“过来。”

我犹犹豫豫地半坐到他右膝上,他右臂环着我的腰,左臂在桌上支着头,眼里含笑地看着我:“云声,你吃醋了。”

我都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反问道:“  我吃不吃醋跟你划伤自己有什么关系?”

“帮我把血擦了。”

我这才想到应该赶快处理他的伤口,刚起身想去找药箱,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将之前我放在桌上的手帕塞到我手里:“就用这个。”

我擦的时候手有些抖,虽然不是第一次帮他处理伤口,但这是第一次见他自残,只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正张嘴想要说一说他,却突然愣住。

因为,血迹被擦去以后,  我看到他的胸口上,  是一个鲜红的“云”字。

“你这是做什么?”我当时觉得他简直疯了,赶紧用手帕捂上去。

他伸手抬起我的脸,乌黑的眸子微含笑意,我听见他说:“  我把你刻在了我的心口,刻得很深,你的名字会永远在这里,你也会永远在我心里,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

那夜,我背对着他和衣而卧,几乎没怎么睡,我听到白隽也是彻夜未眠。

何去何从?  是去是留?  我迷迷糊糊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阵嘈杂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门外有女人的声音在呵斥那些丫鬟,我还没回过神来,白隽已披了外衣迅速走出门去。

外面霎时安静下来,我隐约感到来者不善的气息,于是也赶紧起来整理仪容。果然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一个衣着华丽、艳光袭人的年轻女子在四个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一个丫鬟还大声报着她的名号:“太子妃驾到!  还不快行大礼!”

我半垂着眼睛犹豫了一瞬,白隽站在一旁没有发话,看来也是默认我该行这礼的,我的双手已捏成拳头,很想就此抬腿走人,但为了不让他为难,我还是生涩地伏地行了一个所谓的汤国大礼。

那女子婉转的声音响起:“  起来吧,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令太子殿下大费周章金屋藏娇的,到底是何方佳人?”

我起身抬头向她看去,那一身华服的人儿粉面朱唇,眉清目秀,云鬓里斜插着珠光宝气的花饰,衬得她格外水灵动人。我猛地心头一热,惊喜地唤她:“岚姐姐!”

她闻言顿住:“你、你是……”

“我是云声啊!  岚姐姐!”

我的突然相认令她非常意外,她定了定神,仔细将我打量半天,喜道:“真的是你啊云声!  几年不见,你长高了许多,变化很大,姐姐差点没认出你来。”

我热泪盈眶道:“  是啊岚姐姐,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每日都在牵挂着你。”

姐妹久别重逢,我们忙着叙旧,白隽却突然打断我俩,兴冲冲地向岚姐姐问道:“等等,你和云声是姐妹?  这么说来,云声也是凉国的公主吗?”

还没等岚姐姐开口,他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如果云声也是凉国公主的话,我便去禀明父王,正式迎娶你入住东宫。”

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

岚姐姐连忙拉住他道:“  殿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云声并非凉国公主,而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

我问道:“  岚姐姐,有关我的身世,以前一直没来得及问你,如今你可以告诉我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同云声,其实都是苦命的孩子。在我四岁的时候,母妃生下我的小王妹,当时父王将我的小王妹指予了汤国先王子白谦,与汤国定下了姻亲,可是父王体弱多病,很快便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母妃悲伤之下不久也香消玉殒,之后即位的凉王把我和小王妹一起赶出宫,送到了母妃家族在乡下的远房亲戚那儿。亲戚家有个小表妹,就是云声,与我小王妹同岁,我们三个自小便在一起玩得很好。可是几年之后,乡下爆发瘟疫,我王妹和那些远房亲戚都病死了,只剩下我和云声相依为命地长大。到我十四岁时,新凉王需要一名公主与汤国王子成亲,这才将我接回宫去,而我担心你一个人在乡下无法生活,便托人将十岁的你送到了九天门中。”

听完这些,我总算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是这么凄惨。白隽听完很是失落,安慰了我几句后,便陪岚姐姐先行回宫了。临别前,岚姐姐表示既然太子喜欢我,那便不如把我接到东宫和她住在一起,一来免去太子思念之情,二来也方便她照顾我。白隽为岚姐姐的大度感动不已,我心中也十分高兴,没想到岚姐姐是凉国公主,更没想到太子妃竟然就是我的岚姐姐,前一晚还萦绕心头的烦闷此刻统统烟消云散,我心中再无一点不快,只有同岚姐姐团聚的喜悦。

我来到东宫之后才知道,白隽和岚姐姐虽一直分居两屋,却已经有一个一岁多的儿子了,名叫白喜。白隽怕我介怀,跟我解释说这是有一次他借酒浇愁喝醉后,意外让岚姐姐怀上的孩子,至于当晚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但我并不介意,既然喜儿是岚姐姐生的,那就是我的小侄子,所以我非常疼爱他,经常陪他玩耍,他也天天跟在我后面云姨云姨地叫着,与我很是亲熟。

本以为可以就此安乐地生活下去,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入住东宫,才是我厄运的开始。

东宫毗邻王宫,白隽说应尽快带我去给他母妃请个安。于是有一天,他寻到个机会,说他的母妃刚受了风寒,正由他的王妹白秀陪伴照料,如果这个时候我也前去帮忙的话,说不定会让他的母妃开心。

于是第二天,我跟着白隽来到镬汤之变以后汤国新建的王宫———玺华宫,那儿的宫殿顶盖琉璃,廊环玉翠,墙披鎏金,地嵌宝珠。我跟在他后边进了宫门,走了百十米尚见不到尽头,却被四面八方涌入视线的华丽景致闪花了眼。

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达他母妃的寝宫。他母妃不是王后,但因为王后已不在世,白隽又当了太子,因此住的寝宫很是豪华,在那里,我见到了他活泼伶俐的妹妹白秀,还有看着很严肃的母妃。

我行罢一番庄重大礼后,半卧在榻上的白隽母妃貌似很不待见我,屡屡告诫我虽然搬进了东宫,但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或举动。

白隽赶紧在旁夸我性格温顺,又同太子妃相处和谐,他母妃的面色终于和气了些。他们母子又随便聊了些闲话后,他的母妃说入冬以来天天阴沉沉的,好不容易今天出了太阳,让我和白秀一起陪她去御花园里透透气。

白隽凑过来轻声说:“  你好好陪母妃转转,我去父王那里一趟,一会儿回来接你。”

御花园里景致甚好,我却顾不上欣赏,只是小心地陪着白隽母妃。

然而自小在九天门长大的我,面对她这样的深宫贵妇,实在不懂如何周旋,好在白秀性格活泼,与我相谈甚欢,她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尤其是修仙炼道之事,令她颇为神往,我们又年岁相近,聊得十分投机,白隽母妃因风寒咳嗽不能多言,但也没有为难于我,我总算松了口气。

走着走着,白秀领着我们上了一座石桥,桥下一条碧绿的小河,漂着些粉红的花瓣。

这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黑鸟,扑腾着一双宽大的翅膀直冲向白秀肩头,在白秀惊慌失措的一阵惊叫中,她手中的丝帕掉进了河里,她跺脚道:“这可是前不久西域进献的丝帕呀!  上面光宝石就镶嵌了十八颗呢!”

随行的宫女全被白秀打发下去捞手帕,她们在河岸边折了些树枝去够,我便和白秀母女一起在桥上等候。

这时,怪事发生了,一股奇异的强大气流忽然从我身后袭来,猛地推上我的后背,我猝不及防向前跌去,而背后那诡异的力道却丝毫不减,直推得我撞上白秀和她母妃,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二人惊叫着掉进了冰冷的河里,而我自己,却在将从桥上摔下去的一刹那,又被身后的力量吸了一把,没有掉下桥去。

事发突然,我被吓得手足无措,本来我自小怕水,是个旱鸭子,但眼看白隽的母妃和妹妹在冰凉的河水中挣扎,我心中焦急,干脆眼睛一闭也跳了下去。

溺水给我带来一种莫名而又痛苦的熟悉感,呛了一阵水之后,我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眼前隐约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而不真实,有些模糊的景象出现在水面上的天光之中,像是幻觉,又像是梦境。

最后,虽然我差点被水呛死,总算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把她们救上了岸,可白隽母妃本就得了风寒,又被大冬天的河水一泡,受了很大惊吓,病情又加重许多,被人抬回寝宫便卧床不起了。白秀喷嚏连连地对匆忙赶来的白隽说道:“  小王兄啊,阿嚏!  我这个小王嫂好生不小心啊,一跤摔得我和母妃都被撞到河里了呢。”

其实白秀并无恶意,但白隽的母妃想的就多了,她恼怒地对白隽说道:“虽然本宫今日侥幸捡回这条老命,但像她这样心思歹毒的女人,绝对不能留!”

白隽闻言,连忙安抚他的母妃,解释说我绝非心思歹毒之人,一定是不小心才引发了意外。但他的母妃摇着头道:“  最毒妇人心,如今她敢对我下手,今后就敢做出更狠毒的事来!  你若留着她,他日必会祸患无穷!”

白秀见状,忙阻止道:“  行了行了,母妃您别这样嘛,小王嫂都说了,当时她背后有……那什么来着?  哦对了,有气推她,反正,她也是被推的,不是故意的啊!  其实我觉得小王嫂不像坏人,要我说吧,还是得请些仙人道长来驱驱邪,我觉得这一定是些邪乎的东西在作祟。”

白秀这番话惹得她母妃更加恼火,一边咳嗽一边斥责道:“  你懂什么?  不许在这胡言乱语!”

白秀被训得噘着小嘴出去了,白隽没多说什么,只跟他母妃保证一定会好好处理此事,并且拜托母妃顾及他的立场,不要让这事传到他父王那里,然后便拽着我一言不发地回了太子府。

一到府中,白隽便拉着我进了卧房,一进房中,便砰的一声摔上了门,又阴沉着脸在我面前坐下。我见他这一套不甚友善的动作做得如此行云流水,便问他这是何意。

他说今天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我亲手把母妃和白秀推下了河,问我做何解释,我忙说当时真的有股力量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可他却觉得好笑,问我是谁推的,人在何处?  堂堂王家花园,怎么可能有人在背后推我?

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通,这是我头一回到玺华宫去,那儿的人都不认识我,又有谁会来害我呢?  白隽说,要不是看在我跳河去救她们母女的分上,所有人都会认定我想害死她们。但即便我跳下水去救了她们,也无法洗脱致使王妃和公主落水的罪名。

我虽不明所以,但着实冤枉,便着急地同他辩解,也顾不得换掉身上的湿衣服,不一会儿,我开始喷嚏连天,白隽见状,从旁拿起几件干净衣服,将我连人带衣一起塞到屏风后面。

他在屏风外面道:“  云声,我知道母妃对你确有偏见,可礼制在上,我也无可奈何。一直以来,只要在太子府中,我没让你受过半点委屈,这次的事,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推母妃和公主落水,绝非小事,我希望你能长点心,不要再惹出事端。”

我讷讷地应着,但刚刚离开九天门,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发生这样离奇古怪的事情,又不被白隽理解,我受寒连带着伤神,更加头昏脑涨,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如此一来,给白隽平添了不少麻烦,因为他母妃风寒病重,我这边又高烧不退,他每日早间上朝,下午与岚姐姐一同探望母妃,晚上再来照顾我,等我睡了还要批阅公文,几日下来,他又憔悴了不少。

然而当太子的并没有多少闲暇可以休息。

因为再过几日便是冬至,汤国又很久没下过雨,汤王特地请了金音阁以及其他几大门派的道长,在冬至那天前来为汤国求雨祈福,白隽被要求负责此事。岚姐姐忧心他积劳太甚,操持这么大的国事未免有些力不从心,便提议待到祈福当日,不如让她和我也去帮忙,好为白隽分忧。

于是冬至当日天刚破晓,岚姐姐就带我进了玺华宫。

法事将要开始之时,我随岚姐姐去后房做最后的准备,途中与五个谈笑风生的老道长迎面相遇,那五位道长恭敬地同岚姐姐打着招呼,岚姐姐也停下脚步与他们叙话,我便站在岚姐姐身后一步开外等着。

这五位道长中,有几个我曾在六法大典上见过,分别是木空山的凌乙道长、下川岛岛主苍河道长、火莲洞洞主玉天龙以及土行宗宗主何通,只有一个金音阁的道长未曾见过。他们纷纷称赞太子妃不辞辛劳、平易近人,是太子的贤内助,岚姐姐谦虚了几句之后,微笑着把我拉了过去介绍给他们,还夸我乖巧懂事,今日也帮了很多忙,可没想到那些道长一听说我是太子的新欢,纷纷皱起了眉头。

“太子妃可真是宽宏大量啊!”

“是啊,这太子妃刚刚过门一年多,太子又纳妃嫔,就不怕开罪了凉国吗?”

“可不是吗?  听说前不久王妃落水也跟这位娘娘有关。”

“这样的女人怎么还留在太子身边哪?  不怕将来再生祸患吗?”

“……”

“哎,各位莫要胡言,这位娘娘毕竟也是太子心尖上的人,我等贫道还是不要妄加议论的好。”

他们对我一通评头论足之后便各自入席去了,跟着他们的那些弟子闻言,也纷纷对我投来鄙夷的眼神。若是依着我以前在九天门的性子,岂能忍受这般非议?  但想到临行前师父叮嘱我的话,还有白隽因我而承受的压力,我只好努力克制自己。岚姐姐见我面色不好看,安慰我说:“都是些局外人,不了解情况,妹妹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但实在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了,便索性躲去了后房。因为人手不够,宫女们都被叫出去帮着搬东西了,我便去茶房喊人上茶,然而茶房里的人也都不在,桌上排着十五个杯子,十个白玉雕龙茶盏为王族专用,另五个青花茶盏是给五位道长准备的,我见每个杯子里都已放好了茶叶,一旁烧着的水也刚好煮沸了,于是顺手沏了开水,又唤两个宫女进来端了出去。

待我回到法场时,众人都已落座,白隽的父王请道长们先喝茶休息。不一会儿,法场内一切准备就绪,道长们纷纷起身,跟着金音阁的道人向祭坛走去。

法事开始。

彼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未料到,这竟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上了祭坛的几个道长刚拉开架势,还没来得及把阵法布好,突然间,便一个接一个地捂着肚子倒地不起,众门派弟子惊慌地拥上前去,只见那些老道长指着方才喝的茶水道:“  茶……茶里有毒!”  说完,顷刻间,几位道长齐齐七窍流血而亡,其状惨烈。

一时间,各门派近百名弟子的哭喊之状触目惊心。

白隽父王震怒,他下令白隽立刻严查此事,并且好好安抚受害的各门派。

在天子眼皮底下发生这样的惨案,可谓闻所未闻,此次德高望重的五大派道长一齐惨死,震惊了修仙界,求雨祈福的法事也泡汤了,于江山社稷很不吉利。

由于求雨法事是由白隽一手操办,他的两个哥哥白安、白康当场就幸灾乐祸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风凉话,句句含沙射影,批评白隽这个太子当得不称职。他们的父王闻言火气更盛,一怒之下摔了杯子发话说,若是后事处理不妥,让白隽小心东宫不保。

我那时才有些明白为何下山前师父如此不放心,王族之中果真是尔虞我诈,连兄弟手足之间都如此钩心斗角,可想在宫中行事若稍有不慎,便会惹下大祸,像我这样粗心马虎又不谙世事的人,难怪会让师父那样忧心。

当晚,白隽一回来就阴沉着脸进了我的房间。

“我仔细查问了一遍,几个宫女一致指认道长们的茶是你沏的。”

他一开口便是这样的结论。

我万没料到这么大的祸事又摊到了我的头上,无奈之下,只好跟他解释茶水本不由我负责,只因那些道长对我出言不逊,令我颇为尴尬,为了避开他们,我才去茶房帮忙,而且我进茶房的时候,茶盏和茶叶都已经放好了,我只是加了热水而已。

这时岚姐姐也赶了过来,帮我证明当时那几位道长确实对我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对我很不友善,她也觉得他们过分了,还对白隽说茶房进出人等繁杂,请白隽详加查问,无论如何要宽恕我。

白隽令岚姐姐和其他人退下,然后关了门,一步步向我走来。他目光逼人的样子令我不禁步步后退,最后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时,他捏起我的下巴,一脸失望地说:“  就因为别人议论你几句,你就不能容人性命吗?  我真的不愿相信这些事情跟你有关,可是为什么每次都是跟你扯上关系?  上一次是母妃和秀儿,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压下来,可是这一次,你闹到了父王眼皮底下,你要我怎么做?”

他这么说就像笃定了是我干的一样,我叫起来:“  我没有闹!  我什么也没做!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我们可以去查啊,总会有人知道真相吧?”

“查?  今天所有相关人等我全都审问过了,所有人都指证是你沏的茶,而且茶水中的毒也验出来了,正是典型的道家所炼之毒,并非宫中毒药,人证物证俱在,你让我还怎么查?”

“我……”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见他对我一副不信任的模样,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我可以以死证明清白!”

他苦笑两声,转身向门外走去,关门之前,他丢下一句话:“  你明知道,你死了,我还怎么活?”

从那天起,我便被他圈禁在太子府中,后来听说他处决了当日所有经手茶房事宜的茶商和奴婢,以及指认我沏茶的几名宫女,又在他父王寝宫前跪了一天一夜,这才把事情勉强应付过去。

经历了此事,我开始后悔和他在一起,好像自我来到他身边以后,便给他还有他的国家带来接连不断的祸事。

于是自那以后,我尽可能不外出、不见人,也不再参与任何事务,只是平日里陪陪岚姐姐和喜儿,闲时再练练功什么的,日子平静不少。

岚姐姐为了容颜永驻,也在修习仙法,每个月她会安排七天,去往离东宫不远的金音阁修习仙术,我住过来之后,她每回出门便将喜儿托付给我照看。

那日又到了岚姐姐的练法之期,她早早便去了金音阁,白隽也照常早朝去了,我便带着喜儿在院中玩耍。午时过后,竟有一个蒙面人忽然蹿上院墙,我忙叫奶娘带喜儿进屋躲避,又让丫鬟们去喊侍卫过来,随后便跃上墙头,向蒙面人追去。

追到偏僻的北面墙头时,我看准机会抢上一步拦在了蒙面人前面,喝问他是什么人,为何偷偷潜入太子府,那人并不回答,而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半条臂长的细长砍刀。

那人身材高大粗壮,显然是个男的,却突然拿出这么秀气的兵器,委实很不相配,不过看他的轻功和舞弄砍刀的架势,打斗功夫明显在我之上,这时我手无寸铁,不禁暗自后悔在九天门的时候没有好好修习武功。

然而此时悔之晚矣。大约因为北墙偏僻,侍卫们一个都没有找过来,我想到此刻喜儿就在下面,于是把心一横,今天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能让刺客伤害到喜儿。

蒙面人动作极为敏捷,手上砍刀在我身前身侧呼呼划出一道道晃眼的银光,我不善打斗,只得尽可能拆招躲闪,想着若能多拖延一会儿,等侍卫来了便可将他一举拿下。但十几个回合之后,仍是一个侍卫也没过来,蒙面人杀气愈甚,很快转为更加凌厉的攻势,招招毙命地向我刺来。

我赤手空拳慌乱接招,忽见刀锋从左侧直逼我咽喉而来,于是慌忙向右下俯身躲避,他却一反手将刀刃划在我左肩上,然后趁我受伤吃痛时闪身溜走了。

好在刀伤不深,我忍着痛,继续搜寻蒙面人的踪迹,却突然听到喜儿房间传来一声奶娘的惨叫,我心里一惊,以最快速度赶到喜儿房外时,只见门上横插着那把秀气砍刀,却不见蒙面人的踪影。

我颤抖着上前拔下刀,推开门,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场景———喜儿和奶娘双双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我双腿一软,差点站立不住,很想过去看看他们,却迈不动步子。

这时候白隽突然在后面喊道:“云声,你在干什么?”

我转身看着他,他刚下朝回来,还穿着官服,他见我手上拿着把滴血的刀子,眸子瞬间收紧:“怎么回事?”

“喜儿……刚才……”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白隽面色大变,飞快地跑进喜儿房里,我听见他在里面大声喊着喜儿。不一会儿,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喜儿出来时,我才发现喜儿的左臂已经没有了,白隽愤恨地瞪着我,我心中一片惊惶和心痛,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他不理我,急切地喊他的贴身侍卫:“郭叙!  牵马!  快!”

看到喜儿伤成那样,我非常担心,扔下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们跑出去,但是白隽已抱着喜儿纵身上马,一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我坐立不安地等到晚上,才见岚姐姐跟着他们一起回来,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我很想知道喜儿怎么样了,于是悄悄来到了岚姐姐的窗边。

起初,只听到岚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边哭边质问白隽到底怎么回事。他对岚姐姐说:“具体情况我明天再与你详谈,现在我要去看看云声,她今天也受伤了。”

“喜儿都伤成那样了!  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我第一次听到温柔的岚姐姐大发雷霆,发生这样惨痛的事,换了谁都会大受刺激。

“你以为我不担心喜儿吗?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总要给我点时间查明原委,与其跟我闹,你还不如多为喜儿念念经。”  白隽丢下这句话就出来了。

岚姐姐房里传来一阵摔瓶砸盏的声音,我其实很想去看看喜儿,也很想去安慰安慰岚姐姐,但眼见白隽径直朝着我的房间去了,我连忙从后窗悄悄翻回房中。

我刚翻进屋里,白隽就进来了,他黑着脸关上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看他官服上沾满了喜儿的血迹,又想到喜儿受伤断臂的样子,心里很痛,便问他:“喜儿怎么样了?”

“命保住了,但少了条胳膊。”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冰冷。

“今天的事你不打算跟我说一说?”他的眼神也无比冷峻。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但还是尽可能有序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他沉默思索了片刻,又冷冷开口:“  除了你,丫鬟、侍卫都说没看见有什么蒙面人,他们都是听你说有,就到处找,但是没有找到。”

“奶娘也看到蒙面人了。”

“奶娘已经死了,死人又如何能做证?”

我想了想,只好给他看我左肩上的刀伤:“  真的有蒙面人,而且功夫在我之上,这就是被他砍伤的。我知道我对不起喜儿,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他,我对不起你和岚姐姐。”

他叹了口气,见我的伤口还在渗血,于是走过来帮我包扎:“  我很想相信你,但是,整个院子里没有一点蒙面人的痕迹,我们看到的只有你拿着刀站在喜儿门口,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能证明你的话。成亲的事,我知道,是我委屈了你,但是你要明白,我虽然对若岚没有感情,但喜儿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的话刺得我心更痛,那意思摆明了仍然怀疑坏事是我做的,每一次都是这样,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用。

可是这一次,我那么爱喜儿,那么竭尽全力想保护他,白隽却还是不信任我,我激动地站起来同他争辩,他也怒了,说本不该怀疑我的,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让他不得不起疑心,还将手里的纱布摔到地上,凶巴巴地斥责我太骄纵蛮横、不可理喻。

这次我感到绝望,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来到白隽身边,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事,还连累了越来越多的人,现在连喜儿也不明缘由地受此重伤,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转身开始收拾东西,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自己不适合留在这里,你身边太复杂太危险了,我什么都不懂,跟个傻子一样,闯了这么多祸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也不想连累更多的人,所以我要离开,回九天门去。

他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我收拾。直到收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冲过来,抢过我手中的东西扔了一地,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威胁,愤愤地说了句:“我不允许,你哪儿也别想去!”

最后,我被他送回流云苑,彻底关了起来,不许出门一步。我曾几番尝试逃跑,有时是逃不出去,还有两回好不容易得到机会翻出墙头,又被他捉了回来,后来我便也认命了。之后被关在流云苑中,我时不时想到自己以前说的王子不许家眷出门的那个偏见,没想到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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