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鹊巢鸠占（4）

福利院的孩子们面面相觑，都表示自己不知道温阳去哪里了。

等询问过一圈后，众人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今天的活动中间都没有见到过小男孩的身影，于是他们打算放下手中的装饰任务，去院里的其他地方找一找。

但章羽阻拦下了一群人的行动，她收起手里剩下的小红包，让孩子们继续跟着工作人员装饰福利院，她则负责去寻找不知躲到了哪里的温阳。

从室外到室内，从小院到宿舍，再到小餐厅、活动室、学习室……

章羽一处处看过去，既没有扬声呼喊小朋友的名字，也没有脚步匆匆、十分急切的样子，反倒像是在不慌不忙地转悠，看上去并不怎么担忧温阳的安全。

秦支队长曾慷慨解囊，捐助款项支持福利院内外的监控设施改造升级，并且联通了官方系统，如果发现了异常情况，警方就会自动收到警报提醒，所以院内孩子们的安全还是能够获得一定保证的。

所有孩子们经常活动的场所都查看完成，最后才拐进了档案室所在的房屋后头、和福利院的围墙合围形成的一小片空地里，章羽稍稍抬眼，便看见了个裹得厚实的小团子正背对着她坐在砖块上。

这里是院内的一处非常偏僻的角落，平日里基本没有人会过来，不大的空地中零散堆积了一些红色砖块，乍一看显得有些凌乱。

小团子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敏锐地转过头，圆圆的大眼睛透着几分警惕，但在看清来人的瞬间，他身上竖起来的小尖刺就又慢慢柔顺了下去。

看上去非常乖巧。

“小阳，”章羽微笑着开口:“今天怎么又偷偷跑来这里了?”

对于福利院的孩子来说，从小到大所有的一切都要和其他孩子一起分享，条件所限，他们很难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除了床铺之外的任何空间。

因此，这样一个偏僻、隐秘、也不被他人知晓的小角落，简直就是秘密基地的不二之选。

这里是温阳的“领地”，而他只和一个人分享过的秘密。

章羽也很好地保守了这个秘密，她慢慢走到小男孩旁边，屈膝蹲下身，“是遇到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温阳是个学会了谨慎的小家伙，他不想暴露出自己的私人空间，所以平常都不会过来这边，只有在自己的心情很不好时，才会躲开院内的其他人，偷偷跑来这片清净的小角落。

“嗯!”

空地四周没有任何挡风的遮蔽物，温阳在这边坐了不知道多久，小脸已经冻得通红，但他看着章羽时的眼睛很亮。

“那能和我说一说吗？”章羽伸手摸了下小朋友的脑袋，又捂了捂他的脸颊，语气里充满了认真的态度。

温阳两只小手一下就抱住了章羽伸出来的那条手臂，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迫不及待地要告状一样:“有人、找院长，要带走我!”

柔和的笑意瞬间凝滞在了章羽的脸上，她不由蹙起眉头，轻声和小男孩确认:“是有人要领养你，已经找到了院长那里吗？”

“嗯!”温阳重重点头，补充说明道:“他们不说、我偷听!”

成年的大人们并不在意小孩子的意见，甚至一直没有告知“当事人”本人，但他们错估了小孩子的敏锐程度，也没想到温阳会主动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小朋友连说带比划地跟章羽复述出了院长和陌生人交流的大致内容。

说到最后，他气鼓鼓地大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要!我不去!”

“嗯，小阳不去。”章羽把小朋友抱在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神色中涌出的阴霾，她承诺般安慰道:“别怕，我不会让别人带走小阳的……”

没有谁能不顾温阳本身的意愿将他强行带走!

更何况，星星福利院里有岁数更小一些的健康孩子，相比于他们，一般有意愿领yang孩子的人家通常不会选择一个已经长大到九岁的、明显记事了的男孩。

而温阳虽然长相精致，但他在外人眼中却是个连说话都不太利落的孩子，在一群福利院的小孩中也有意隐藏起自身，让自己变得不怎么显眼出众。

这几年下来，只有在温阳刚来到福利院时，经工作人员介绍搭线，遇到过有意收养的人家，但因为温阳本人的意愿，最后都不了了之；而随着小朋友年龄的增大，近两年都不曾再有过类似的事情。

那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甚至没和温阳接触过就要领养他的陌生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图?

安抚好小朋友，章羽牵着他回到了前院的人群中，面上也重新挂好了亲和的笑容。

院长还在带着一群孩子忙活，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走过来，抽出空隙关心道:“小章，辛苦你去找小阳了，我还说一会儿就过去帮你一起找呢。”

她边说还边弯下腰，动作亲昵地轻敲了下温阳的额头，态度和蔼，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怎么不来和大家一起玩呢?”

“对不起。”温阳松开章羽的手，捂住被敲的地方，乖乖地和院长女士道歉。

章羽笑着及时解释道:“温小阳同学一想到快要开学了，就忍不住犯懒，吃过早饭后就偷偷跑到了没人的角落里发呆。”说着她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打趣道:“刚才找到他时，他小脸都冻成了红苹果，是不是啊，小阳?”

温阳抿着嘴，老实地点点头，还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小脸，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偷瞄了几眼院长的表情。

院长看着他心虚的小动作，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你啊，小小年纪怎么就开始不想上学了。好了，不怪你了，去和大家一起玩吧。”

“谢谢院长。”温阳又抬头看了眼章羽，然后飞快地跑到了一群孩子中。

“小鬼灵精。”付院长就像全天下爱着自家孩子的母亲那样，面对家里调皮些的孩子的态度也是纵容居多，是个典型的“慈母”模样。

章羽还是笑眯眯地在和院长闲聊，眼底却闪过一抹冷锐的审视。

她看着面前这个慈祥的女士，心里却慢慢升起了层层的戒备。

她想起了自己在福利院里第一次见到温阳的时候。

·

那是三年多以前，章羽还没有结束自己的学业。

【谢谢你愿意来我们福利院做志愿者。】

穿着朴素的女士热情地握住了面前这个、精通心理学的高学历人才的双手，像个亲近的长辈那样耐心地向她介绍着眼前的福利院。

【我们这里有很多个孩子，他们都很好，每个孩子都需要大人们的细心呵护，但院里的工作人员总有照顾不来的时候……就像去年刚来到我们这里的那个孩子，他一直不喜欢和外人交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帮他，试着让他融入集体生活……】

于是章羽见到了温阳，彼时的小朋友既矮小又瘦弱，像是一团不知道从哪个巢穴里掉落出来的狼狈雏鸟，用警惕和戒备武装起自己、沉默地对抗着外界的风吹雨打。

章羽对他伸出手，轻声介绍着自己。

【你好，我叫章羽。】

小男孩的眼睛很大很圆，里面却空洞洞一片，没有什么感情，但他听到了章羽的声音，却慢慢地抬起头，嘴巴开合了好几次，费力地发出了不成调的稚嫩童声。

【章、鱼?羽、羽!】

小男孩面无表情地、不断地重复着自己听到的后一个字。

章羽心里一动，原本因为对方姓名里的“阳”字而生出的一份亲近无声翻腾，她对上小男孩的目光，语气更加柔缓。

【是的，章羽，羽毛的“羽”。】

小男孩的眼睛渐渐亮起，他伸手攥住了章羽的手指，条件反射般主动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小小声道:

【小羽毛!】

·

【爸爸妈妈!妹妹叫小羽毛好不好?】

年幼时的童声时常在耳边回响，有时还会出现在一个个破碎了的梦境中。

章羽清晰地记得话里的每一个字，也记得那声音里满满当当的喜爱和雀跃，但是……

但是她已经记不清说话的男孩的面容，哪怕是拼命去回忆，也只能心惊胆战地注视着记忆里的样貌愈加模糊。

当年在福利院中遇到温阳时，章羽就像抓住了绝境中的一点亮光，也安抚住了自己内心深处越发灼热的火焰和蠢蠢欲动的疯狂，只觉得命运还是留给了她一丝的眷顾。

但后面冷静下来后再回头审视，从她被老师要求课外实践、到学姐推荐福利院、再到院长请求自己接触温阳——这其中也许是有随机的巧合，但绝对也少不了蓄意的必然。

不远处的孩子们笑闹成一团，温阳举着手里的小气球向她摇晃，章羽把自己抽离出回忆，对小朋友回以了和煦的笑容。

不管她和温阳的遇见是不是出自他人的精心算计，也不管隐藏在暗处的坏种想要借此谋划些什么——

章羽轻轻笑了一声。

她绝对、绝对不允许有人再伤害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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