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无法评判
宁攸不是盛安市人，甚至不是祁江省（即盛安市所在省份）的人，她是从贵延省山区里来的。
她已经快二十年没回家了，那个小小的山沟长什么样子，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她的手指甲里总会塞泥巴，黑黢黢的，好像连空气里都可以抓到泥巴。
宁攸她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是跛子，爷爷常年瘫痪在床，全家就靠着母亲和奶奶种田，来维持生活。
“那个女人还在怀孕。”——这是宁攸她离开家时，对妈妈最后的印象。
家里说读书没用。即使宁攸读再好，也没钱供她继续读，哥哥已经外出打工了，宁攸出去工作也理所应当。
山间的早晨永远是灰蓝的，因为那是四五点的早晨，从山上到山下的小镇读书，需要孩子步行好几公里，宁攸坚持着，读完了初中。
但她读书读到良心不安，即使她努力帮忙家务，照看弟弟妹妹，依旧良心不安。
她的妈妈不能即种田又煮饭，还照顾老人和孩子，读书对她的家庭起不到任何帮助。
她得去打工，得带弟弟妹妹，得去嫁人，会像她妈妈一样，生很多很多孩子……她就像指甲缝里的泥巴，从山里来，在山里埋。
宁攸想了很久，她最后能抉择的，只有离开山里，离开这个只有牲畜粪便的地方，她要去沿海的大城市谋生，这样她就可以挣到钱，说不定还可以继续读书。
城市里会比读书的小镇还繁华。
就这样，宁攸离开了山村。
“但是15，6岁又能做什么？”宁攸平平地问，突兀地笑一声，扔掉了刚才清理妆面的餐巾纸，随即低下头，在旁边的外套口袋里，开始找烟。
“洗碗工，清洁工，流水线工人……搬运我都干过，我没成年，找不了正经工作。很多次都因为我年纪小，随意克扣我的工资，让我干白工，还随意打骂。”
说话间，宁攸往嘴里叼细细的女士烟，这时，她的动作一顿，像是想到什么，要把烟夹下来。
“我有火。”
黎念打断了她的动作，拿出一个打火机，“咔”地燃起火苗。
火苗在宁攸和她之间微微地弹跳。
“你有火了。”
宁攸惊讶地睨黎念，片刻，她突然笑得很妩媚。
“你要试试吗？”她拿出烟盒，挑逗黎念。
眼看黎念没有立即拒绝，彭泽亦都准备站起来抢烟了。
“我不用。”黎念瞥一眼。
“小孩不能抽烟哈。”宁攸把烟盒收回来。
那支细烟重新衔在宁攸红唇间，两根修长手指轻轻夹着，她斜着身，垂下头，用烟去触碰黎念的火焰。
也许是担心发丝被火灼烧，宁攸另一只手去抚卷发，撩到耳后，但这个动作被她做得行云流水，别有韵味。
黎念点着火，看着烟，烟草丝渐渐燃烧，亮起火星，又暗下，接着，青烟飞起。
宁攸突然抬眸看黎念。
瞬时，黎念点火的动作僵住，思考停止。
宁攸的双眼里含着朦胧笑意，有些虚伪，有些轻蔑，但盈盈生波，随着她双眼弯出弧度，不知那来的一丝风，也许是她的鼻息，也许是她的叹息，那缕青烟恰到好处地荡漾了，飘动了，一瞬间，宁攸的笑也变得迷离，风情万种。
“谢谢啦~”宁攸呼出一口烟，愉悦地看黎念，“我讲到哪了？”
“没事。”
黎念放下打火机，有些燥热，也许是烟味太呛的缘故。
为什么一个常常抽烟的女人，从来不带打火机，总是在找人借火？
这是宁攸与人，特别是与男人，搭讪的方式。
“你讲到，你做了很多工作。”黎念说。
“对，那段日子可真傻。”宁攸似乎在回想，又似乎只顾着吸烟，停顿了很久。
“半年不到，我在鹤山市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地方住，吃得也不好。后来认识了一个老乡。”
“那个老乡也是从贵延那座山出来的，还会说我们的家乡话。我一年多没听过乡音了，当时委屈的啊，一听她讲话就哭了……她说我干的那些零工都太黑了，她在鹤山市有新的工作，比这些待遇好多了。”
“我直接被她拐到了和男人睡觉的地方。”
“2001年，我差不多17岁。我记得第一个男人的样子，他不凶，有点胖，眼睛很小，穿的一件白色的衬衣，金栅牌的。”
“不过后来，人一多了，就不记得了。”
“一开始想跑，但是每次都会被抓回来，后来就不跑了。”
“不过那个老乡没有骗我……确实挣钱，挣了很多钱，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钱。我在工厂里日夜颠倒地干，都挣不到这么多钱。我不想跑了，转来的钱都攒起来了，那时候还想带回山里去。”
“也就是在那年，我认识了柯若莉。”
柯若莉来自祁江省松鹿县，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在盛安市的南边，这几年靠着“江南水乡”的景色，在旅游业方面发展不错。
“柯若莉当时也在鹤山市。”宁攸快将那支细烟抽完了,“她，不坏。”
彭泽亦中途默默去开了窗，客厅里是二手烟和玫瑰香水混合的气味，连室内的氛围也变了。
宁攸见到柯若莉的时候，是2001年的8月底。
“那是一个晚上，我跑到离我住处几个街区外的地方。凌晨，我结束了，在路上进了一个便利店想要买啤酒。”
“若莉在便利店当收银员，但是她太累了，趴在柜台上睡过去。”
因为没人看管，便利店里差点发生偷窃。宁攸赶忙叫醒了柯若莉，并抄起一根拖把，去驱赶偷东西的小贼。
两个女孩都吓出一身冷汗，面红耳赤的。柯若莉非常感谢宁攸，宁攸注意到柯若莉的工服马甲下，那条碎花连衣裙，没有收腰，在没有风扇吹来风的时候，柔软的布料盖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像山丘上开满了野花。
宁攸有些疑惑为什么孕妇在值夜班，城里的女人也这么可怜？
但她没多问，拿了烟就走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那边。”宁攸说得很隐晦，“若莉经常值夜班——我要是经过便利店5次，就能看见若莉3次。”
“没想到她比我还小一些！她说她在什么莲满职高上学，反正是隔壁市的。她因为意外怀孕，害怕周围人发现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所以逃到鹤山市来。”
黎念问：“柯若莉的家人没有找过她吗？”
宁攸看着黎念，神情气愤，“若莉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她跟着妈妈。但妈妈改嫁了，在新的家庭里，生了新的孩子，全家人都当若莉是空气。”
客厅沉默一会。
“但是一个人，怎么能生产呢？她那时候都6、7个月了。”宁攸突然说，“我们村里，因为生产死去的女人，每年都有啊……若莉那时候还那么小，她怎么能一个人生产呢？”
“所以你决定帮她？”黎念感觉头皮发麻。
“嗯。我说，我可以一直陪着她，把孩子生出来。”
黎念微微张嘴，震惊到无以复加。
宁攸那时也才17岁，她甚至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控。两个失足少女抱在一起，掏出自己内心仅存的一些希望和善良，升起火堆，相互取暖，这样让人唏嘘的经历，黎念无法评判。
也许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无法被评判。
一旦张嘴，傲慢便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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