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断水的洞穴

清晨的微光从洞穴顶端的裂缝里渗进来时，雷阳是被一种近乎窒息的干渴弄醒的。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细微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想舔舔嘴唇，却发现嘴唇早已干裂，粗糙的皮屑蹭过舌尖，留下涩涩的痛感。他抬起头，看向洞穴外——往日这个时辰，风耳总会第一个冲出去，在洞外的小水洼边扑腾着玩水，把水珠溅得满身都是，引得其他幼崽跟着起哄。可今天，洞外静悄悄的，连风刮过枯草丛的声音都带着气若游丝的沙哑。

他挣扎着站起来，爪子踩在洞穴的硬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往日或许会被忽略，但此刻洞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每只狼的呼吸——沉重，缓慢，带着一种被抽干力气的滞涩。

雷阳的目光越过几只蜷缩着的成年狼，落在洞穴外那片熟悉的洼地。

那里曾经有一汪不算大的水洼，是整个狼群最近的水源。雨季时，雨水会顺着岩石的缝隙汇到这里，积成一片能映出天空的镜面；旱季刚开始时，水洼虽然缩小了，却始终保持着浅浅的一层，足够让幼崽们喝饱，让成年狼们润润喉咙。昨天黄昏时，他还看到雪爪带着白绒去那里，用舌头一点点舀起最后一点浑浊的泥水，小心地喂进白绒嘴里。

可现在，那片洼地只剩下龟裂的泥土。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过，地面裂开无数道交错的缝隙，最深的地方能塞进半只爪子。曾经湿润的泥土变得坚硬如石，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连一丝水汽都嗅不到。风耳就蹲在洼地边缘，前爪扒拉着干裂的土块，像是还在寻找昨天残留的水迹，可它蓬松的耳朵蔫蔫地耷拉着，尾尖无力地垂在地上，连甩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洞穴附近最后的水源了。

雷阳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洞口，抬头望向天空。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可天边已经泛出刺目的亮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燥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这样的天气，别说水洼，恐怕连石缝里的那点积水，也撑不了多久。

“咳咳……”

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是白绒。雷阳立刻转过身，快步跑回洞穴深处。

白绒蜷缩在雪爪的怀里，原本雪白的绒毛此刻灰扑扑的，像一团被遗忘在角落的旧棉絮。它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几道鲜红的裂口顺着嘴角蔓延开，呼吸时胸口的起伏比昨天更微弱了，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雪爪正低着头，用自己同样干裂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舐着白绒的嘴唇和鼻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珍宝。

可那点唾液根本起不了作用。雪爪的舌头也干得发涩，舔过白绒的皮肤时，甚至带起细小的皮屑。雷阳看着雪爪的眼睛，那双总是清亮如琥珀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疲惫，连眨眼的动作都透着无力。

这是雷阳第一次在雪爪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

作为狼群里最细心的母狼，雪爪总是带着一种沉静的韧性。猎物稀少时，她会耐心地把骨头上的碎肉剔下来喂给幼崽；暴雨倾盆时，她会用身体挡住洞口的寒风；就算是旱季刚开始，水和食物都开始紧张，她的眼神里也只有警惕和专注，从没有过这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可现在，她看着白绒干裂的嘴唇，看着它微弱的呼吸，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狂风渐渐吹灭的烛火。她大概也知道，没有水，就算有肉，这只最弱小的幼崽也撑不了多久了。

“呜……”雪爪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白绒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那声音里没有焦躁，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奈。

雷阳站在旁边，喉咙发紧。他想告诉雪爪，还有水，石缝里还有水。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呜咽。他想起昨天裂齿那声震耳欲聋的警告，想起自己满身湿泥却只换来愤怒的獠牙——他再说什么，做什么，恐怕都只会被当成扰乱秩序的疯癫。

他默默地退到角落，找了块稍微平整的岩石卧下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西方，望向那片藏着秘密的岩石区。

不能忘。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他们信不信，无论那点水能不能撑到最后，他都不能忘了那个位置。

雷阳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去石缝的路。

从洞穴出发，往西跑大约两百步，会遇到一片零散的岩石群。那些岩石大多是灰黑色的，形状不规则，像被巨人随手丢在草原上的棋子。在岩石群的边缘，有一块特别显眼的石头——它比周围的岩石都高，顶部向东南方向歪着，像是被雷劈过，又像是天生就长歪了脖子。

对，就是那块歪脖子岩石。那是第一个标记。

雷阳在心里默念着，同时伸出右爪，用爪子尖在地上轻轻点了一下。

找到歪脖子岩石后，要往东走。不是正东，是稍微偏北一点的方向，因为那里的地面更平整，不会被其他岩石挡住路。一步，两步，三步……他在心里数着，每数一步，爪子就在地上划一道浅浅的痕。走到第五步时，脚下会踩到一块稍微凹陷的地面，那里的土比别处软一些。

这是第二个标记。

雷阳的爪子在地上划出五道歪歪扭扭的线，像一串拙劣的计数符号。他盯着那些爪痕看了一会儿，又用鼻子轻轻蹭掉，重新划了一遍。必须是五步，多一步少一步，都可能错过那个石缝。

然后，就是石缝本身了。

它藏在两块岩石的夹缝里，不算宽，最多能塞进一只狼的脑袋。石缝是朝南的，所以只有正午时分，阳光才能斜斜地照进去一点，把里面的积水映得亮晶晶的。雷阳记得第一次找到它时，就是被那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在一片灰黑的岩石中，那点水光像一颗被遗忘的碎钻。

他抬起头，看向洞穴外的太阳。现在太阳刚升起不久，光线是偏东的，石缝里应该还很暗，积水大概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漂着几片枯树叶，像一层脆弱的伪装。

第三个标记：朝南的石缝。

雷阳用爪子在地上画了一个粗糙的圆圈，代表那块挡住石缝的岩石，又在圆圈的南侧划了一道竖线，代表那条狭窄的缝隙。他盯着自己的“地图”看了很久，直到每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歪脖子岩石的形状，五步路的距离，石缝朝南的角度……

他怕自己忘了。

旱季的日子一天天变得模糊，饥饿和干渴像两只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他的意识。有时候他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梦里总出现人类世界的水龙头，一拧就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涌出来，可他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在原地打转，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在洞穴的地上刨出了一个小坑。

他必须把这些细节刻进骨子里，像狼记住领地的气味，像幼崽记住母亲的呼唤。

“雷阳。”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雷阳猛地睁开眼，看到黑石站在他面前。这只成年公狼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灰扑扑的，眼角甚至沾着一点干涸的眼屎，显得有些狼狈。它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雷阳的耳朵。

那动作里没有平时的威严，只有一种淡淡的安抚。雷阳知道，黑石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自从昨天被裂齿警告后，他就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怎么动，也不怎么吃东西。

雷阳没有动，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黑石。这只公狼是狼群里最沉默的一个，却也是最细心的。上次他偷偷溜出去找水，回来时发现黑石正站在洞口，以为会被训斥，可黑石只是用鼻子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就转身走开了，什么也没说。

“裂齿……在看水源的方向。”黑石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北边，山脉的方向。”

雷阳愣了一下。北边的山脉？那里确实可能有水源，可距离太远了，至少要走三天三夜。以现在狼群的状态，尤其是幼崽们的状态，能撑到那里吗？

他看向洞穴深处，裂齿果然站在最高的那块岩石上，正望着北方，脊背绷得笔直。它的尾巴低垂着，偶尔会不耐烦地扫一下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土。它的嘴唇干裂得厉害，露出一点森白的獠牙，显然也在忍受着极度的干渴。

“要走了吗？”雷阳小声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黑石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白绒，眼神复杂。走，意味着要放弃可能撑不住的幼崽；不走，留在这里，就是等死。这是旱季里，每个狼群都可能面临的残酷抉择。

雷阳的心揪了起来。如果狼群决定迁徙，他该怎么办？跟着走，还是留下来守着那个石缝？如果他跟着走了，白绒怎么办？那点水，或许能让它多撑几天，可谁会带它去喝？

他再次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幅清晰的“地图”：歪脖子岩石，五步路，朝南的石缝……他甚至能“看”到石缝里的积水，能“闻”到那股潮湿的、带着草屑的气味。

他必须记住。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最后只剩下他和白绒，他也要带着她找到那里。

雪爪的低泣声从角落传来，打断了雷阳的思绪。他转过头，看到雪爪正用前爪轻轻拍着白绒的背，可白绒已经没什么反应了，眼睛紧闭着，连呼吸时的起伏都快要看不见了。雪爪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只是把白绒抱得更紧，头埋在幼崽的颈窝里，一动不动。

雷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不是冷的，是累的，是绝望的。

洞穴里静得可怕。成年狼们要么趴着假寐，要么望着洞口发呆，没有人说话，甚至连低吼声都没有。风耳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它蜷缩在母亲身边，把头埋进怀里，曾经总是竖着的耳朵完全耷拉下来，像两片失去水分的叶子。

雷阳站起身，悄悄走到洞口。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高了，毒辣的光线烤得地面发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烧焦的味道。远处的草原像一块被烤干的破布，枯黄的草叶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连最耐旱的荆棘都垂下了枝条。

他抬起头，望向西方的岩石区。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灰黑色轮廓，被热浪扭曲着，像海市蜃楼。

雷阳深吸了一口气，干燥的空气刺得鼻腔生疼。他再次在心里默念：第三块歪脖子岩石，往东五步，石缝朝南……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每个字都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记住，不知道这串坐标能不能救白绒，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这个旱季。但他必须记住，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是这片焦土上，仅存的一点微弱的希望。

洞穴里，雪爪的低泣声停了。雷阳回过头，看到她抬起头，望向裂齿的方向，眼神里那层疲惫的灰翳下，似乎藏着一丝决绝。而裂齿依旧站在岩石上，望着北方的山脉，尾巴猛地抬起，又重重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迁徙的决定，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雷阳最后看了一眼西方，然后转身回到角落，蜷缩在离白绒不远的地方。他伸出爪子，轻轻碰了碰白绒冰凉的鼻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那串坐标。

不能忘。

他对自己说，也对怀里那团微弱的生命说。

千万，不能忘。

阳光一点点爬进洞穴，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随着太阳的移动而变化，像在无声地倒计时。洞穴里的空气越来越干燥，越来越沉重，压得每只狼都喘不过气。断水的绝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洞穴牢牢罩住，连时间都仿佛变得黏稠而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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