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 第三十八章 昆曲风波
曹寅将原定排演的《长生殿》改为《续琵琶》,这是由曹李两家合作完成,曹寅请人写的剧本,优伶演员由李煦提供。《续琵琶》传奇以曹操赎蔡琰修史为主线,添写蔡文姬悲欢离合的故事,并描写曹操的整个政治生涯。
柳菡出演的正是魏武帝曹操。
柔和的夜风中,一曲清澈婉转的笛声悄然响起。细腻的音符流转,纯净而富有感染力。李煦站于台前,没有华丽的装饰,只通过曲笛质朴的音色,向众人传达一种独特的美。它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只需最简单的方式,以一种匠心独具的手法,娓娓诉说着一段动人故事。
笛声穿透岁月的尘埃,仿佛带众人回到千百年前。柳菡从标有“入相”的门帘下款步而出,柳菡用外扮孟德,不涂粉墨。完全突破了“粉脸藏奸”的扮相。他宛若一缕清风,温文尔雅,自成一派风流。
柳菡身姿挺拔,步履轻盈,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凡的气质。但即便这样,没有特意装扮的李鼎,也不逊风骚。两人并肩站在一处,令人赏心悦目。
皇帝目光赞赏,合着乐声频频点头。柳菡的唱腔委婉悠长,含蓄典雅,水磨调流丽悠远,听之足以荡人。台下人心魂摇曳,神思悠然;但台上人却是风云诡谲,暗流涌动。李鼎紧紧跟随柳菡的走步,以身挡在他与皇帝之间,柳菡几次三番探袖,最后都因李鼎的干预无奈罢手。
一折戏终了,台上换了新颜,两人先后退出“出将”门,柳菡恼怒转身,抓着李鼎的衣襟,把他按在墙上沉声低喝,“以鼎,别碍事!”
李鼎不避不让,钳着柳菡的下巴,逼着他看向帘外,“你仔细看看,台下那人是否同你所说的那般奸险恶劣,忠奸不分!”趁他愣神,李鼎挣脱柳菡的钳制,并用曲笛抵住他的肩,言辞肃然,“你再看看台上其他人,如果你今日当真得手,他们都要因你之过,通通陪葬!”
柳菡透过门帘看向台上的伶人,从他走上这条路开始,就不在意他人生死,若真要说有所顾忌,他担心的唯有李鼎一人。只是——柳菡看着与皇帝谈笑风生的曹寅,脸色微沉。
他慈眉善目,与一念和尚描述的权臣大相径庭。
“柳菡。”李鼎见他神色动容,乘胜追击,“有时候……我们更应该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续琵琶》是集曹、李两家心血的传习话本,洪先生在世时,就对这次南巡排演寄予厚望,我们一起把这场演好?”
话音落下,台前再次响起紧密的锣声。
柳菡收回目光,转看近在咫尺的李鼎,在目光僵持中,最终是柳菡丢盔卸甲。
啪。
柳菡将手里的软剑一掷,挥开李鼎,脚步坦荡的朝“入相”走去。
柳菡的台步行云流水,全身心的投入使得他扮相更为贴合人物,一举手一投足,天然便是一道风景。柳菡一支《大红袍》曲,概括了曹操的《观沧海》《龟虽寿》《短歌行》《让县自明本志令》等数篇诗文的内容,词曲自然,不露缝折。檀板慢拍间,柳菡一唱三叹,尽娓娓道来。
柳菡打破宋代以来把曹操当作“奸雄”的正统观念,塑造了一个有智谋、有魄力,求贤若渴,爱才如命的英雄形象;坐于台下的康熙看着柳菡栩栩如生的表演,不禁联想到自己亲自领兵平定西北战乱,告平台湾。这些年来,自己以天下统一、国家安定富强为己任,与魏武帝曹操何其相似!
往事一幕幕浮现,康熙若有所思,直到曲终落幕,他还沉浸在戏折对曹操精妙绝伦的编排与诠释。
富察赫德一直留意皇帝神色,见他默然不语,以为康熙是对《续琵琶》心有不满,一番思量之下,富察赫德沉怒地喝问起曹寅、李煦,“两位织造为何排演魏武帝的戏折!?世人都知曹操是乱世之奸雄,疑心满腹。哪怕今日这戏折用再多辞藻为他洗白,也难掩他是历史上的奸佞之辈!”
孙绫妒火攒了一天,再加上吃多了酒,见富察赫德质问今天出尽风头的曹、李两家,一时竟昏了头出声附和,“富察大爷所言极是,南巡之际怎能排演这种题材的戏折!”
咚。
孙绫话音刚落,孙文成手中的杯盏就有力地拍在了桌上。
孙绫一愣,撞进孙文成怒意勃然的眼神,酒意顿时清醒了大半!
她这是在说什么!孙绫懊恼醒悟,慌乱低头,只期望自己没有引来别人的注意。
富察赫德只谈戏折,但大家都是明白人,知晓他是在暗讽江宁织造局与苏州织造局借曹操隐喻康熙,想为他们两家按上“大不敬”的罪名!曹颙见富察赫德挑拨,欲要置曹李两家于死地,冷静辩驳。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魏武帝功过难评,但他为实现一统而付出的努力不可否认。《续琵琶》不过是从另一种角度对魏武帝进行刻画,但不管戏折将他描绘的多有谋略、魄力,也无法与皇上相提并论。皇上平定三藩之乱,收复台湾,统一天下功在千秋,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一帝。皇上雄韬大略,胜魏武帝千筹!”
“好!”曹颙一番话正中康熙心意,他朗笑大赞,“好一出《续琵琶》,让朕看到了曹操前所未见的一面!”
曹颙与曹寅面面相觑,暗送了一口气。
“连生年纪不大,但气度非凡。如果官员都能像他一样,以国家统一、民族团结为己任,不要任人唯亲,多提拔德才兼备之人上任,这样的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国富民强。”康熙对曹颙赞许连连,同时不忘语重心长地劝勉群臣。
曹颙大受鼓舞,心中自有一腔抱负等待施展。
他的一席话成功化解了富察赫德的挑唆,宫裁对曹颙的胆识和气度钦佩有加,她看向台上与优伶们把臂祝酒的李鼎……
拿祖辈的功勋当酒令,醉倒时连个撑船的橹都扶不稳。
宫裁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她只当李鼎醉生梦死,却不知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为江南挡去了一场灭顶的浩劫。
正戏结束,台上的优伶便开始在台上哼唱着名家名调。曹寅示意小厮传膳,江南的鲥鱼、火腿、蜜饯等特色佳肴和美食鱼贯而入,康熙见三大织造用心良苦,心中宽慰,而献礼环节至此才刚刚开始。
曹颙抱着以赤红锦缎包裹的方盒,阔步走到康熙跟前行礼,“微臣日前在景德镇督造十二花神杯,如今烧造完成,还请皇上过目。”
锦盒打开,历经数月烧造而成的十二花神杯展露在众人眼前。十二花神杯器型精巧绝伦,造型规整优美,胎质乳白,器薄如纸,晶莹剔透。它将绘画、诗词、书法、篆印以巧夺天工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看得人赏心悦目!
康熙爱不释手,端起那四月牡丹杯,诗兴大发,“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
“好句!”
陪同的官员齐声叫好,康熙含笑摆手,对曹颙赞叹点头,“连生稳重老成,颇有乃父之风。”
“南疆镇海统制周涯献礼——”
小黄门的传唤打断,曹颙知趣退到一旁。此次南巡,周涯派亲信送上了精美制作好的砗磲。砗磲是非常稀有的宝石、白皙如玉,也是佛教七宝之首。
康熙看着锦盒中的砗磲,问向来人,“周涯近来可好?”
“承蒙皇上挂念,王爷一切安好。”
康熙频频点头,欣慰感慨,“我等能坐在此处歌舞升平,多亏了南疆和西北守护的将士。”众人纷纷应和,康熙感从中来,朝西北与南疆方向遥遥祝酒,以表心中感激,群臣响应,一时之间,场中气氛肃然非常。
“曹织造。”又有下人呈上檀木盒,“这是陈大人给您的。”
陈鹏年临走前,曹寅曾拜托他利用武英殿修书之便,帮自己整理唐诗,他打开檀木盒,里头装着的赫然是藏书家整理的《唐诗》。他将自己整理好的部分与这本《唐诗》一道呈递给康熙,“微臣这几月遣人四处访觅,如今搜寻到的唐诗,仅有中晚唐时期还有遗失。”
康熙点头,殷殷叮嘱,“刊刻《全唐诗》不仅是延续灿烂的诗歌文化,更是为学子、教授的学习和研究提供方便,意义非凡。”
除了这些,曹寅深知,如果《全唐诗》在康熙年间刊刻完成,更是为皇上留下一世英名。
他肩负重任,连忙称是,“微臣定不负皇上所托,年底将《全唐诗》刊刻完成。”
“晚了些,至多再给你两月时间。”
康熙有自己的计较,却难住了曹寅,两月时间要补齐所有中晚唐时期的诗歌,这着实困难,他焦头烂额。坐在后排的宫裁不禁按向怀中。柳菡之前曾提议让她献上父亲留下的《全唐诗》,她一直把书册随身携带。
自从她在人前坦白和曹颙关系,宫裁就与江宁织造府命运一体,她从怀中拿出《全唐诗》,来到皇上跟前。
“中晚唐时期有诸多名家,如写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刘禹锡;‘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杜牧,‘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李商隐……”宫裁如数家珍。
康熙满脸诧异,“宫裁对中晚唐时期的诗词也有研究?”
马宫裁递上《全唐诗》,“父亲过世前曾留下一本中晚唐诗词收藏,或许可弥补曹织造《全唐诗》的空缺。”马守中平日酷爱收集诗词歌赋,马宫裁手中的《全唐诗》远远要比曹寅整理的完备许多!
康熙接过她递来的《全唐诗》,翻阅后大喜过望,“好!内容详尽皆有注明,此册当真是文化瑰宝!”
“来人,拟旨——”
“李府宫裁蕙质兰心,性行温良,协助曹织造整理全唐诗有功,赐华屋美宅,良田百亩,白银千两,予与荣养!”
圣旨既下,一时之间众人脸色各异。宫裁在皇上面前得以正名,再也无须担心富察赫德以捉拿逃奴之名对她进行围剿!富察赫德脸色难看,曹李两家多是为她感到开心,宫裁更是感激不尽。
她没有想到:父亲留下的一本《全唐诗》,让大劫后的她有了安身之地!
金碧辉煌的行宫,高低檐错落相望。玉阶千步,登临极目。宴毕,曹寅与李煦陪在康熙左右登上楝亭。南巡之礼至此告半,康熙不日将启程回京。
“马守中养了个好女儿。”
曹寅与李煦面面相觑,不敢揣度圣意。
“南方士大夫和北方满清权贵的纷争并未停息,此消彼长,朕唯有保持两方平衡,才不至于清廷分裂,马守中科考受贿案……”康熙悠悠一声长叹,“今后要引以为戒。”
曹寅、李煦领会言外之意,不住点头,“臣定当竭力平衡南北关系,以免两派纷争愈演愈烈。”
此局不得破解之法,只得以这种形式维系表面的平稳。
“回吧。”
康熙怅然地收回目光,但看到曹李二人时,还是不忘低声嘱托,“今后继续以密奏的形式荐举贤人,弹劾贪官污吏。”
“是。”
康熙的手搭在栏杆,拍打间,他点了点头,“多多照拂宫裁,也算给马守中一个交代。”
曹寅、李煦面面相觑,正色点头,“是。”
曹李二人这些年在马宫裁面前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深谙马守中为大清做过的贡献,更清楚舞弊案是无中生有,但此案牵扯的利益方太多,即便是皇上也无力周旋。过去未得圣意,曹李二人不敢擅作主张,如今得了康熙的圣令,他们如释重负,对宫裁的敌意锐减。
接下来的几天,三大织造府的家眷在江宁行宫住了下来。
“纨姐姐,这有什么考究?”
亭台里,曹颐凑在宫裁身边,满眼好奇地看着她摆弄面前的天平。天平的两端分别放着土和炭,宫裁拿着册子专注记录着,“这个天平能够测量湿度。”
“湿度?”曹颐一脸莫名地围着天平转了两圈,“看起来跟普通天平没什么两样啊。”
“关键不是天平,是这个炭。”马宫裁放下纸笔,拿起天平一端的炭,“天气干燥了,炭就轻;天气潮湿了,炭就重。”
曹颐啧啧称奇,“除了天平,姐姐平时还用其他的仪器吗?”
“喏。”
马宫裁朝不远处的圆筒指了指,曹颐满脸好奇地围了上去,“这又有什么妙用?”
“雨量器。以黄铜制造,筒高一尺五寸,圆径七寸,置于测台之上用于量雨。”
曹颐叹为观止,偏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大殿上的几句场面话罢了,有些人还真把自己当角色了。”
来人正是孙绫和她的丫鬟。
曹颐皱着眉,站到宫裁身前,“纨姐姐奉命撰写《江南晴雨录》,要能顺利推进,那就是造福三大织造府的大事,绫姑娘何必在这里说风凉话。”
“二姑娘,你未免把马宫裁看得太重了些。”孙绫目光轻蔑,“她不过就是个普通女红,二姑娘还真把她当成是三大织造府的救世主?”
曹颐被孙绫气得不轻,宫裁眼尖看到假山边经过的一道明黄,她将曹颐拉回到自己身后,看向孙绫,“绫姑娘言重了,宫裁没有远大的抱负,完善《江南晴雨录》,不过是想为织造局出份绵薄之力罢了。”
孙绫轻笑,“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织造局里人才辈出,用不着你个无名无姓的织工强出风头。”
宫裁顿了顿,随即谦逊地朝孙绫躬身行礼,“绫姑娘教训的是,宫裁师出无名,确实不该这么招摇。”
孙绫见她服软,心中一阵畅快,她颐气指使地抱着胸,正想教训的时候,一道醇厚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金口玉言,怎么算师出无名。”
孙绫心头一跳,转身看到康熙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地行礼,“皇上。”
“皇上。”宫裁、曹颐跟着跪了一地。
康熙身边陪着三大织造,他摆手免了众人的礼,“朕对《江南晴雨录》寄予厚望,宫裁放手去做。”
宫裁面露为难,“民女人微言轻,恐怕……不能服众。”
宫裁意有所指,孙绫脸上瞬时褪去了血色。
康熙转了转手里的玉珠,他清楚宫裁的小心思,“既如此……”康熙对身边的曹寅点头,“以后让宫裁任江宁织造局的织造管工,特批她在织造局的议事权利。”
曹寅闻言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微臣即刻安排。”
刚刚站稳的孙绫一个踉跄,幸亏红玫及时扶住才没让她御前失仪。
康熙含笑看向马宫裁,“这样能不能服众?”
“承蒙皇上信赖,宫裁定不负所托!”
宫裁跪地谢恩,曹颐更是真心实意为纨姐姐感到开心,康熙朗声一笑,“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康熙与三大织造越过她们离开,孙文成在经过孙绫时递了她一个警示的眼神,这让孙绫如坠冰窖。嫉恨蒙蔽了她的双眼,她太恨宫裁,以至于这几日频频犯错。孙绫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急躁,不能让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名声功亏一篑。
她忿忿看了眼欢欣鼓舞的曹颐与宫裁:来日方长,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孙绫转身,扬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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