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信念

说完这最后几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李文山满意地点点头，心中畅快无比。他知道，经此一事，大佛寺服软，提供了百万石粮食，至少可以让两百万灾民一个月不被饿死。

而过了一个月，其他州的粮食也会陆陆续续运到武州。

大佛寺内，李文山开始雷厉风行地接手后续事宜，清点寺产，开仓放粮，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寺庙如同一个被掀翻的蚁巢，忙碌而混乱，却再无人敢有异议。

唐陌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这片血腥与肃杀交织的庭院。当他踏出大佛寺高大的山门时，发现那个盲眼的捉刀人刀是非，正静静地站在门外的石阶旁，仿佛一直在等他。

听到唐陌沉稳的脚步声，刀是非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他弯腰，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一个血淋淋的布包轻轻放在脚边。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颗双目圆睁、面容扭曲的头颅——正是那害得张婶家破人亡的恶徒卢文泽。

刀是非面向唐陌的方向，整了整因搏杀而有些凌乱的衣衫，然后非常郑重地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低沉而诚恳：

“刀是非，谢过侯爷救命之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侯爷今日援手，恩同再造。刀某虽是个瞎子，却也知恩图报。自此以后，刀某这条命，算是欠下侯爷的了。他日侯爷若有所驱策，只要不违侠义道，不伤天理人心，纵然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刀某也绝无二话！”

唐陌看着眼前这个衣衫染血、目不能视却脊梁挺直的汉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语气平和：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一起下山？”

刀是非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感激的话，有些恩情，记在心里比挂在嘴上更重。他默默捡起地上的头颅重新包好，拎在手中，然后用竹杖点着地，与唐陌并肩，沿着下山的石阶缓缓而行。

山风拂过，吹散了些许血腥气。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唐陌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只收一枚铜钱，便豁出性命去搏杀，值得吗？”

刀是非的脚步微微一顿，竹杖点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哒”声。他沉默了片刻，蒙着灰翳的双眼仿佛望向了遥远的过去，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感慨：

“值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缓缓说道：

“因为……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为了当时一无所有、只能掏出几个铜板的我，像这样拼命过。”

唐陌没有打断，只是放缓了脚步，静静聆听。

刀是非的声音低沉，陷入了回忆：“我老家在沧源府下属的一个小县城。家父开了间小小的书铺，日子不算富足，但也安稳。我八岁那年……一个晚上，家里闯进了三个贼人。”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音，“弄出了些动静，爹娘察觉了，他们把我死死藏在床底的大箱子里，叮嘱无论听到什么，都绝不能出来……然后，他们拿着裁纸的刀和门闩，想去挡贼……”

“那三个贼，会些粗浅功夫……我爹娘……他们……”

刀是非的声音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我没亲眼看见，但我躲在箱子里，听得清清楚楚……打斗声很短促，然后就是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贼人分赃时的狞笑。他们拿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我……我一直记得那三个人的声音，还有他们离开前，借着月光，我从箱子缝隙里看到的……他们的侧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衙门来了人，草草查了几天，没了下文。我成了孤儿，被叔父收养。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做什么？除了记住那三张脸，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助和绝望。

“一年后……就在县城赶集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三个人！他们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我疯了一样跑去县衙磕头，求衙役抓人……可没人信一个九岁孩子的话，只说我是想为爹娘报仇想疯了。”

“那时候，我听说邻县有个喜好行侠仗义的游侠儿，人们都叫他‘一阵风’。我谁也没告诉，偷偷跑了几十里路，一路问，一路找，终于找到了他。我身上只有平时攒下的五个铜板，全都掏出来给他，哭着求他为我爹娘报仇。”

刀是非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他收下了那五个铜板，只说了句：‘在这等着。’然后他就走了。”

“五天，我就在破庙里等了五天。第五天傍晚，他回来了……满身都是伤，血把衣服都浸透了，走路都在晃。他手里，提着一個渗血的布袋。”

刀是非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黄昏，“他走到我面前，把袋子打开……里面，正是那三颗狰狞的人头！他看着我，说：‘小子，认准了，是这三个畜生不？’”

“那一刻……”  刀是非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浑身是血，却站得笔直的样子，忘不了他打开袋子时的那一幕。他替我报了仇，然后……就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听说，他因为伤重，没多久就……去世了。”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值得。”

刀是非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钢铁般的信念，“我十八岁离家，到处拜师，吃尽苦头，学了一身不算厉害但够用的武功。然后，我就成了他那样的人。收一文钱，办一件事。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还活得像个人，让那些像当年的我一样绝望的人，还能看到一点……公道。”

山风依旧，吹动两人的衣袂。唐陌沉默地听着，没有评价。他或许无法完全认同这种近乎偏执的侠义观，但却能理解这份由血与恩构筑的信念何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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