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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太虚幻境


院落另一端的厢房内,王曜、杨定、吕绍、尹纬、徐嵩以及两名护卫,也已在搭好的地铺和帐幕中安歇。

劳累了一日的吕绍早已鼾声大作。

杨定与徐嵩低声交谈了几句今日见闻,也相继睡去。

尹纬依旧就着油灯读着他那卷《鬼谷子》,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皆与他无关。

此时的王曜却感觉寒气如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厚实的帐幕,刺入骨髓。

他蜷缩在冰硬的铺板上,厚重的毡毯似乎失去了所有暖意,只余下潮冷附体。

不知过了多久,王曜感觉自己已并非躺在终南山庐舍之内,而是漂浮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晦暗虚空。

周遭是粘稠的、流动的黑暗,无声无息,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一声声,沉重而缓慢,如同擂响一面蒙尘的破鼓。

忽而,黑暗深处漾开一圈微光,景象渐显。

他并非置身太学丙字乙号学舍,亦非在这终南深处的陋室。

而是弘农华阴老家那熟悉的小院柴扉,母亲陈氏鬓角霜色愈重,正就着昏黄的油灯缝补衣物,见他归来,抬起忧思过度的面庞,喃喃道:

“我儿……未能入得太学么?也罢,乱世之中,平安就是福……”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并非经书笔砚,而是一柄沉重的锄头,掌心磨出了厚茧。

窗外,是关中常见的龟裂田亩与面有菜色的乡邻。

没有长安的喧嚣,没有太学的激辩,更没有羽林郎的荣耀……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沉寂如死水般的庸常将他紧紧包裹,几乎窒息。

黑暗再次降临,旋即又被新的景象撕裂。

这一次,是长安南郊那间熟悉的“龟兹春”酒肆。

然而眼前并非往日里那虽简陋却充满生气的模样,店门破碎,窗棂折断,桌椅倾覆,碎陶片与酒渍混杂一地,散发出衰败的气息。

帕沙倒在柜台旁,额角一个狰狞的血窟窿,双目圆睁,凝固着惊愕与不甘,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块沾满污秽的抹布。

角落里,阿伊莎蜷缩着,那身明媚的藕色衣裙被撕扯得破烂,沾满泥泞与暗红的血污。

她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脸颊苍白如纸,曾经灵动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屋顶,早已失去了所有光彩。

一个嚣张的身影立于废墟之中,正是那恶霸陈三,他满脸狞笑,靴底踩在帕沙僵直的手臂上,正与几名豪奴肆意翻检搜刮着值钱之物。

王曜睚眦欲裂,胸腔如被烈火灼烧,拼尽全力想要冲上前,四肢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惨剧,看着那一点曾经温暖过他生命的火焰,在这冰冷的黑暗中彻底熄灭。

陈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猛地回头,那张扭曲的脸上满是嘲弄,嘴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废物!”

景象骤然翻转,龟兹春酒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肃杀的军营辕门。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甲胄森然。

毛秋晴一身赤色嫁衣,凤冠霞帔,立于辕门之下。

她未着戎装,铅华染就,姿容绝代,却面无喜色,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疏离。

她并未看向王曜,目光空茫地投向远方。

身旁,站着一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将领,甲胄在身,气度威猛,正是长安令苻登。

他伸出手,搀扶毛秋晴登上一辆装饰华丽的婚车。车帘垂落,隔绝了内外。

车队缓缓启动,在扬起的尘土中渐行渐远,唯有那一点刺目的红色,如同滴落雪地的血珠,灼痛了王曜的双眼。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怅惘与失落,仿佛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就此永远地失去了。

未及细品这怅惘,周遭景物又如水纹般动荡、重组。

这次是在一座宏大而陌生的府邸园林之中,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似是正在举行一场喜庆的婚礼。

他看到董璇儿穿着大红的嫁衣,头盖流苏,被一名身着华服、面色浮白的纨绔子弟牵引着,行走在宾客之间。

那男子举止轻佻,目光浑浊,似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董璇儿步履僵硬,透过微微晃动的珠帘,王曜看到她脸上毫无新嫁娘子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与麻木。

她偶尔抬眼望向虚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忽然,场景猛地炸裂,喜庆的婚宴景象被冲天烈焰与凄厉的惨叫取代。

不知何处的城池陷入浩劫,屋舍倾颓,尸横遍野,乱兵如潮,刀光剑影,血光迸溅。

董璇儿鬓发散乱,那身曾经鲜艳的嫁衣已被撕裂、污损,她抱着一个婴儿跌跌撞撞地在燃烧的断壁残垣间奔跑,脸上布满烟尘与泪痕。

她看到了王曜,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伸出一只手,嘶声哭喊:

“子卿!救我——!”

声音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哀求。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瞬间穿透了她和她怀中的婴儿。

董璇儿的呼喊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颤,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冒出的箭镞,又缓缓抬头,望向王曜的方向,眼中光彩迅速黯淡,充满了不甘与无尽的眷恋,朱唇微张,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无力地软倒下去,湮没在熊熊烈火与混乱的人潮之中。

“璇儿——!”

王曜心如刀绞,想要伸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被烈焰吞噬。

“子卿——!”

一声熟悉的、充满豪气的呼唤将他从这炼狱般的场景中暂时拉出。

眼前是广袤的荒原,朔风凛冽,黄沙漫卷。

战鼓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震耳欲聋。

杨定浑身浴血,铁甲破损不堪,手中长槊却依旧舞动如龙。

他跨坐于嘶鸣的战马之上,周遭是密密麻麻、面目狰狞的敌军。

他猛地回头,望向王曜所在的方向,染血的脸上露出一抹熟悉的、豪迈不羁却又无比决绝的笑容,虎目圆睁,声若洪钟:

“子卿!杨定此生,忠于天王,无怨无悔!只恨不能扫平群丑,重整河山——汝若得存,勿忘为我等报仇!”

话音未落,他猛夹马腹,战马长嘶,化作一道离弦的血箭,义无反顾地撞入敌阵最密集之处,瞬间便被无数刀枪剑戟淹没,唯有那声“报仇”的余音,在血腥的风中久久回荡。

画面再转,已是一处残破的城垣之上,硝烟未散。徐嵩身披一副不合身的、沾满泥污血渍的铠甲,发髻散乱,披头散发,早已不见了平日的温文尔雅。

他被反缚双手,由几名凶悍的羌人士兵强压着跪在地上。

一名身着羌人武将服饰、面目桀骜的将领,正以马鞭抬起他的下巴,厉声喝问,迫其投降。

徐嵩猛地昂起头,乱发间那双眸子燃烧着熊熊怒火,嘴角淌血,却字字铿锵,声裂金石:

“尔等羌奴!背主弑君,亲行大逆,祸乱家国,人神共愤!必不得好死——!”

那羌将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鲜血喷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那双怒睁的眼睛,犹自死死盯着灰暗的天空。

“元高——!”

王曜感到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眼前一片血红。

视线在血红中模糊,又渐渐清晰。

竟是一片富丽堂皇却气氛诡异的宫殿深处。

吕绍醉卧于锦榻之上,面色潮红,鼾声如雷,手中还攥着一只金杯。

酒气弥漫,案上杯盘狼藉。

忽而,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那人身着暗色锦袍,面容与吕绍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尽是阴鸷与狠戾。

他手中提着一柄寒气森森的利剑,目光落在酣睡的吕绍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贪婪的笑意。

吕绍似在梦中呓语,翻了个身,金杯自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动静惊动了他,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看清来人面容,那剑光已然如毒蛇般闪动……

吕绍圆脸上的惊愕与茫然瞬间凝固,喉间一道红线迅速扩大,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华贵的锦褥。

那身影立于榻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吕绍在血泊中微微抽搐,直至气息全无,方才俯身,拾起那滚落在地的金杯,指腹摩挲着杯沿,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如同地府寒冰:

“永业我弟……莫怪为兄……这吕氏基业,你担不起……”

而在另一片模糊的背景下,尹纬的身影若隐若现。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青衫,神色却不再是太学中的冷峭孤高,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机谋与冷静。

他立于一名气势雄浑、颇具枭雄之姿的将领身侧,似在低声献策,指尖划过舆图,所点之处,皆燃起烽烟。

那将领微微颔首,似对尹纬颇为倚重。

王曜努力辨认,却始终辨不出这将领是谁!

尹纬的目光偶尔抬起,扫过虚空,与王曜的“视线”相遇,竟无半分惊异,嘴角反而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洞悉世情的漠然笑意,仿佛在说,看吧,这便是乱世的选择与归宿。

一幕幕惨剧,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王曜眼前飞速流转、交织、破碎。

挚友横死,红颜玉殒,恩人惨遭屠戮,同窗或壮烈或窝囊地走向各自的终局……

巨大的悲痛、无力的愤怒、彻骨的冰寒,如同滔天巨浪,一重又一重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想要呐喊,想要挣扎,想要改变这一切,却如同被困在无形的琥珀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他在心底疯狂地嘶吼,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与混乱中剧烈翻腾,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开来。

然而无数混乱的、支离破碎的画面又接踵而至,如同奔腾的野马,践踏着他的神识。

金戈铁马,血海尸山,宫阙倾颓,百姓流离……

他看到了天王苻坚那曾经威严的面容上写满了悲怆与不甘,看到了平原公苻晖在乱军之中狼狈奔逃,看到了慕容农、胡空等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烽烟中浮现,带着各异的神情……

最终,所有的景象都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裹挟着他向下沉沦,沉向那冰冷彻骨、万劫不复的深渊。

“子卿!子卿!”

“子卿兄!你醒醒!”

“子卿,你怎么了!”

焦急的呼唤声,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穿透了那厚重窒息的梦魇。

王曜猛地睁开双眼,额上冷汗涔涔,瞬间浸湿了鬓角。

剧烈的头痛如同有钢针在颅内搅动,浑身关节酸痛难当,仿佛被拆散重组过一般,喉咙干灼如同火燎。

他发现自己仍躺在终南山王嘉庐舍那简陋厢房的硬板地铺上,帐幕的顶篷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杨定、吕绍、徐嵩、尹纬的脸庞围在四周,神色间充满了担忧。

董璇儿更是半跪挤在最前面,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秀眉紧蹙,眼中水光盈盈,纤纤玉指紧紧抓着他滚烫的手腕,指尖冰凉。

“子卿,你总算醒了!”

杨定见他睁眼,松了口气,洪亮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后怕。

“你方才浑身抽搐,呓语不断,说什么璇儿、报仇、救命……可吓坏我等了!”

吕绍也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心有余悸:

“是啊是啊,脸色红得吓人,一摸额头,烫得跟炭火似的!”

徐嵩温和的脸上满是忧色,递过一碗温水:

“先别说话,喝口水润润喉,你怕是昨日冰钓,吹了寒风,邪气入体,发起高热了。”

尹纬虽未言语,但那惯常冷峭的目光中也少了几分淡漠,多了些许审视与凝重。

王曜目光涣散,怔怔地环视众人,梦中那惨烈的一幕幕仍在脑海中翻涌,与眼前鲜活关切的同窗面孔重叠交错,一时间竟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幻。

他看到杨定英武的脸上满是关切,而非浴血决绝;看到徐嵩依旧温文尔雅,而非披发骂贼;看到吕绍圆脸上是真切的惊慌,而非临死前的意外恐惧……

还有董璇儿,她还好端端地在这里,紧握着他的手,眼中只有对他的担忧,而非那利箭穿心时的绝望与哀求。

巨大的反差让他心神激荡,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猛地抓住董璇儿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但他恍若未闻,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

“子卿?你怎么了?别吓我……”

董璇儿被他眼中的惊恐与混乱吓到,声音带着哭腔。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

苻笙和柳筠儿也从隔壁闻声赶来,见状皆是花容失色。

苻朗与王嘉也自书房走出,步入厢房。

苻朗见王曜面色潮红,眼神涣散,呼吸急促,不由蹙眉道:

“看这情形,怕是染了严重的风寒,山中风寒非同小可。”

董璇儿心急如焚,也顾不得礼数,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立于门边的王嘉,声音带着哭音和急切:

“王先生!子卿他……他这是怎么了?您快给看看啊!”

王嘉缓步上前,他并未把脉,只是凝神细看了王曜片刻,尤其在他那惊魂未定、交织着痛苦与迷茫的双眸上停留良久。

王曜此刻也仿佛感应到什么,抬眼望向这位隐居山林的异人,四目相对,王嘉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看穿了他方才所经历的那场惊天梦魇。

良久,王嘉方收回目光,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对满怀期待的众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

“心神激荡,外邪乘虚而入,风寒已深,病势……不小。”

他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焦虑不安的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董璇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比王曜还要苍白,紧咬的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杨定、徐嵩等人亦是面色凝重,这深山之中,缺医少药,若王曜病势沉重,后果不堪设想。

王曜听着王嘉的宣判,感受着周身如焚的燥热与刺骨的寒意交替侵袭,耳畔嗡嗡作响,同窗们关切的低语、董璇儿压抑的抽泣、窗外呼啸的山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意识再次变得沉重,眼前众人的面容开始晃动、模糊,仿佛又要被拉回那无尽黑暗、充满血色与死亡的梦魇深渊。

唯有手腕上董璇儿那冰冷而执拗的触感,和内心深处对那预言般梦境的无边恐惧,异常清晰地纠缠着他,一同坠向茫然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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