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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暗涌浮香


董璇儿独自倚在院门边那扇略显歪斜的柴扉旁,身上那件杏黄胡服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单薄。

她眺望着王曜、杨定、吕绍三人离去的那条林间雪径,身影早已被层叠的林木与渐起的山岚吞没,唯有雪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蜿蜒指向太乙池方向。

晚风拂过,掠起她束高的马尾发梢,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恍若未觉,只怔怔出神,心中思绪如这山中云雾,缭绕不定。

今日王曜待她,似乎与往日不同,少了些刻意的疏离,多了几分自然的关切,尤其在她笨拙整理书简时他那毫不犹豫伸来的援手,以及那句“这等粗重活计,还是让我来吧”,语气虽平缓,却似暖流熨过她心头。

正心绪纷乱间,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缕清雅中略带甜腻的龙涎香气。

这香气她并不陌生,曾在长安诸多宴游场合嗅到过,属于那位风流倜傥的乐安男苻朗。

“董小姐独倚寒门,可是在担忧子卿他们冰钓安危?抑或是……嫌这山居过于冷清,心生寥落?”

苻朗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慵懒与笑意,在寂静的院中响起。

董璇儿倏然回神,收敛面上情绪,转身敛衽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见过乐安男,山野暮色,别有一番景致,璇儿不过是借此静静心,并未多想,更谈不上心生寥落。”

苻朗今日仍穿着那身绛紫色暗纹锦袍,外罩玄狐裘氅衣,领口的金线云气纹在微弱天光下隐隐流动。

他缓步走近,在董璇儿身前三步处站定,一双凤眼含着玩味的笑意,将她上下打量。

他目光锐利,似能穿透衣物,看进人心里去。

董璇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了侧身,避开那过于直接的审视。

“呵呵。”

苻朗轻笑一声,抚了抚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董娘子何必见外?想当年在长安,安邑妹妹张罗的那几次曲江池畔的春日宴、乐游原上的登高会,你我可也是常打照面的。那时董小姐活泼明艳,于诗词歌赋亦有些见解,颇让苻某印象深刻啊。”

他言语间带着追忆,目光却始终未离董璇儿的面庞。

董璇儿心中微凛。

苻朗所言非虚,她未识王曜之前,确曾参与过苻笙召集的一些贵族子弟游宴。

那时苻朗才华横溢,谈吐风趣,衣饰华美,举手投足间尽显宗室贵胄的优雅与不羁,她年少慕艾,初时难免对其生出几分朦胧的好感与欣赏。

然而,随着接触稍多,她便渐渐知晓,这位乐安男府中早已妻妾成群,且其人有诸多令人难以忍受的癖好......

虽在贵族圈中或非孤例,但其坦然自若、甚至引以为傲的姿态,实在让她这出身官宦、自幼受礼教熏陶的女子深感不适与鄙夷。

那点初萌的好感,便如朝露遇日,迅速消散了。

此后凡有苻朗在场的聚会,她皆寻借口避而远之。

“乐安男谬赞了,陈年旧事,璇儿早已记不真切了。”

董璇儿垂下眼睫,语气平淡,不着痕迹地又后退了半步,欲拉开距离。

苻朗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她的疏远?他嘴角那抹笑意更深,却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与涩意。

“记不真切了?也好,也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王曜他们离去的方向,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

“只是未曾想,昔日曲江池畔那个明媚少女,如今眼光也如此之佳,瞧上了王子卿这般人物。”

董璇儿心头一跳,猛地抬眸看他。

苻朗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

“董娘子不必惊讶,苻某虽愚钝,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你与子卿之间,眉眼神情,举止互动,绝非寻常朋友之谊。方才你整理书简时他那般回护,你看他时那眼底藏不住的光……嘿,苻某亦是过来人,岂会看不明白?”

他言语直白,竟将董璇儿极力掩饰的情愫一语道破。

董璇儿脸颊瞬间飞红,既是羞窘,亦有一丝被窥破心事的慌乱,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生怕王曜此刻突然归来,撞见这番对话,徒生误会。

她与苻朗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逾越,但她深知王曜性子敏感,若见此情景,难免多想。

“乐安男……”她急于辩解,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界定她与王曜那复杂难言的关系。

苻朗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脸上虽仍带着笑,眼神却透出几分落寞与释然:

“不必解释。董娘子,你选他,没选错人。王子卿此人,器识宏深,风骨峻峭,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定成国之栋梁。比之苻某这等纵情声色、徒具虚名的纨绔子弟,不知强出多少倍。”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显是对王曜才华颇为认可。

他深吸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继续道:

“苻某虽对你曾有些许念想,但亦知强求无益,何况如今你心有所属。罢了,罢了,今日便在此预祝二位,早日喜结连理,琴瑟和鸣。”

说着,竟对着董璇儿微微拱手一礼。

董璇儿被他这番举动弄得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苻朗的豁达与祝福,出乎她的意料。

然而,那份心虚与急于摆脱当前情境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她匆匆还了一礼,低声道:

“乐安男言重了,璇儿不敢当,天色已晚,公主那边还需人帮忙安置,先行告退。”

说完,不待苻朗再言,便转身疾步向院内那间已亮起灯火的厢房走去,杏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仿佛逃离一般。

苻朗独立于暮色沉沉的院门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方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嘴角噙着一丝复杂的苦笑,有自嘲,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排遣的怅惘。

他整了整华贵的裘氅,转身欲回王嘉书房,却瞥见最左手边那间已搭好牛皮帐幕的厢房门口,一道窈窕的身影正悄然隐入屋内。

那是柳筠儿。她方才出来欲寻些热水,恰好将苻朗与董璇儿在院门处的短暂交谈尽收眼底。

虽听不真切具体言语,但苻朗那专注凝视的神情,董璇儿初时的不自在与后来的匆匆离去,以及苻朗最后那怅然若失的姿态,皆落在她这双久历风尘、惯看人情世故的眼中。

“乐安男……和董娘子,莫非之前认识?”

柳筠儿心下暗忖,纤纤玉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枚珍珠纽扣。

她与董璇儿相处时日不长,但也深知其对王曜一片痴心。

然则苻朗身份尊贵,性情难以捉摸,此番看似洒脱,若他心存不甘,日后藉故接近,或明或暗使些绊子,以王曜那耿介性子,只怕……

她微微蹙眉,觉得此事还是该找个机会,以恰当的方式提醒王曜一句,让他心中有个底,总好过全然蒙在鼓里。

心思一定,她便若无其事地端着水盆,袅袅回房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吕绍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夸张的嚷嚷:

“哈哈哈!快来看!快来看!瞧瞧我们钓到了什么!今夜有口福矣!”

只见王曜、杨定、吕绍三人踏着暮色归来,皆是满面红光,带着一身冰寒水汽。

王曜手中提着两串用柳枝穿起的肥硕冰鱼,每条皆有尺许长,鳞片在昏暗光线下闪着银灰的光泽。

杨定肩头则扛着一根粗冰镩,显得意气风发。

最兴奋的当属吕绍,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木桶,桶内清水荡漾,竟有数尾较小的活鱼游弋其中。

“了不得!了不得!”

吕绍将木桶放在院中清理出的空地上,指着桶内,对着闻声出来的徐嵩、尹纬以及从厨房探出头的王嘉弟子玄明,得意洋洋地邀功:

“你们是没见着!子卿真是神了!他选了处背风的冰眼,那鱼就跟傻了似的,接连上钩!我和子臣在旁边看着,手都痒了,也试着下竿,却只钓得这几尾小的。还是子卿厉害,这两串大的,全是他一人之功!我说什么来着?带子卿来准没错!”

王曜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鱼递给迎上来的玄明,谦道:

“永业过誉了,不过是侥幸,恰逢鱼群经过罢了,王先生指点的方法确实有效。”

杨定大笑着拍了拍王曜的肩膀:

“子卿不必过谦!这冰钓讲究的就是眼力、耐心和那么点运气,你三者俱备,合该有此收获!”

他又对玄明道:

“玄明兄弟,快将这些鱼拿去收拾了,大的或炖汤或红烧,小的油炸,正好给先生和下酒!”

玄明见到如此鲜活的鱼获,亦是欢喜,连声应下,提着鱼便往厨房走去。徐嵩上前看着木桶中游动的鱼儿,笑道:

“看来明日菜肴又添一味山珍了。”

连一向冷淡的尹纬,也踱步过来瞥了一眼桶中之鱼,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算是表达了关注。

众人的欢笑议论声,顿时驱散了小院的寂静,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时,苻笙、柳筠儿和董璇儿也从她们安置的厢房中走了出来。

苻笙一见那活蹦乱跳的鱼,立刻拍手笑道:

“真好!这冰天雪地的,竟真能钓上鱼来!今晚的鱼汤定然鲜美!”

她说着,目光促狭地瞟向董璇儿。

董璇儿脸颊微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王曜。

见他虽面带倦色,袍角鞋袜皆被雪水浸湿,然神情舒展,眉宇间带着一丝劳作后的满足与轻松,正与杨定、徐嵩说着冰钓时的趣事。

她心中那份因苻朗而产生的些许纷乱,在此刻这热闹温馨的场景下,似乎也悄然沉淀了下去。

柳筠儿则安静地站在苻笙身侧,目光在王曜与董璇儿之间轻轻一转,又似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廊下负手而立、含笑望着这边的苻朗,心中那份提醒王曜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夜色彻底笼罩了终南群山,寒气如潮水般涌入院落。

众人皆退回屋内。苻朗自去王嘉书房,继续他那未尽的玄谈与书稿请教。

王嘉得了鱼获,心情似乎更佳,与苻朗、玄明在书房内谈兴愈浓,灯火直至深夜未熄。

最左侧那间较大的厢房,已被苻笙、柳筠儿、董璇儿以及两名侍女占用。

屋内生了炭盆,暖意融融,驱散着屋外渗入的严寒。

地面铺了厚厚的干草和毡毯,三个小巧的牛皮帐幕呈品字形安置,苻笙的居中,柳筠儿与董璇儿的分列左右,两名侍女则合用一个较小的帐幕,挤在门边角落。

虽略显拥挤,却也算安置妥当。

炭盆中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三张各具风情的脸庞。

苻笙已卸去簪环,穿着一身柔软的杏子红绫缎寝衣,乌发如云披散,正就着盆火烘烤着白日里微湿的秀发。

她看了一眼正对镜梳理长发的柳筠儿,又瞧瞧坐在自己帐幕边、抱着膝盖怔怔望着火苗的董璇儿,忽然噗嗤一笑。

“璇儿。”苻笙声音带着戏谑。

“方才我可是看见了,你家那位王子卿回来时,你那双眼睛,就差没黏在他身上了,怎么样?这终南山一行,可是让你俩……嗯?”

她拖长了语调,未尽之语引人遐思。

董璇儿被她打趣,脸上刚褪下的红晕又漫了上来,嗔道:

“公主!您又拿我取笑!我、我哪有……”

“哪有?”

苻笙学着她的语气,挑眉道:

“那你方才在院子里,看着他那一篮鱼,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是为何故?莫非是馋那鱼汤了?”

柳筠儿放下玉梳,转过身来,温婉一笑,接口道:

“公主,您就饶了璇儿妹妹吧,女儿家心思,脸皮薄,经不起这般逗弄。”

她语声柔缓,似在解围,然那双妙目在董璇儿脸上流转,亦带着几分探究与了然。

董璇儿感激地看了柳筠儿一眼,却见对方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她心底所有隐秘。

她心下微慌,忙低下头,摆弄着寝衣的丝绦,低声道:

“柳姐姐说得是……公主您就别取笑我了。王郎君他……他志存高远,心思多在学业时局上,于我……也不过是寻常友人之谊罢了。”

这话说得言不由衷,连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苻笙哼了一声,凑近炭盆,伸出纤纤玉手烤着火:

“寻常友人?我瞧可未必,子臣回来可跟我说了,今日在池边,子卿对你可是颇为回护。他那性子,等闲女子岂能近身?更别提那般主动相助了。璇儿,你可是用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手段,撬开了这块顽石?”

她言语大胆,带着天家公主的直率与好奇。

柳筠儿闻言,眸光微闪,轻轻拨弄了一下炭火,让火焰更旺些,状似无意地道:

“说起手段……今日傍晚,我仿佛看见乐安男在院门处与璇儿妹妹说话来着?乐安男风采卓然,才华冠绝长安,昔日不知是多少闺阁女儿的梦中人呢。”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重心,也将苻朗此人抛了出来。

董璇儿心中猛地一紧,生怕柳筠儿误会,急忙抬头分辩:

“柳姐姐切莫误会!我与他只是偶然说了几句闲话而已!绝无他意!乐安男……他不过是看在公主和驸马的面上,随口关怀两句罢了。”

她语气急切,脸颊因紧张和炭火烘烤而愈发红艳。

苻笙听了柳筠儿的话,倒是来了兴趣,歪着头看向董璇儿:

“哦?元达哥哥?他找你说话了?他说什么了?”

她对自己这位堂兄的性情颇为了解,知其风流自赏,对美丽女子向来不吝青眼。

董璇儿明艳活泼,在京中贵女中亦是拔尖的人物,昔日游宴时,苻朗对其有所关注,她也是知道的。

董璇儿见苻笙也问起,心知若不说清楚,只怕更惹猜疑,只得将苻朗那番“祝福”之语,删减了前因,含糊说道:

“也没说什么……就是……就是见王郎君他们去钓鱼,说了句冰滑小心之类的……后来,后来他说……说王郎君是良配,祝……祝……”

后面“喜结连理”四个字,她实在羞于出口,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苻笙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便明白了大概,她看看董璇儿的窘态,又想想苻朗那看似洒脱实则眼高于顶的性子,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她沉吟片刻,忽然笑道:

“元达哥哥这人,虽说毛病不少,但眼光还是有的。他既如此说,可见子卿确是良人。”

这话倒是带了几分认真的赞许。

柳筠儿静静听着,见董璇儿急于撇清与苻朗的关系,心中稍安,却也并未完全放下疑虑。

她柔声道:“乐安男身份尊贵,交往广阔,他能如此评价王郎君,确是难得,不过……”

她话锋微转,身子挪近董璇儿,声音几不可闻。

“这等宗室贵胄,心思莫测,他今日祝福,未必来日不会生出些别的波澜。璇儿妹妹日后与之相见,还需留心分寸才好。”

这话说得含蓄,却是在提醒董璇儿,亦是在为日后可能向王曜递话做个铺垫。

董璇儿连忙点头:

“柳姐姐提醒的是,璇儿记住了。”

心中却因柳筠儿这番话,又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阴翳。

苻笙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倦意上涌:

“好了好了,你俩别嘀咕了!总之璇儿你既认准了王子卿,便好好把握。我看他今日待你,已非似往日冷淡,大有进展。待回到长安,我让子臣再多创造些机会给你们……”

她说着,声音渐低,已是困倦不堪。

柳筠儿见状,便道:

“公主累了,早些安歇吧。这山中寒气重,炭火我来看顾,您和璇儿妹妹安心睡便是。”

苻笙含糊应了一声,便钻入了自己那个装饰最华美的帐幕中。两名侍女早已为其铺好被褥,放下帐帘。

董璇儿也向柳筠儿道了谢,默默回到自己帐幕边。她吹熄了手边小几上的油灯,借着炭盆微弱的光亮,脱下外衣,钻进冰冷的被褥。

帐幕内狭小的空间,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只剩下自己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苻笙的打趣、柳筠儿含蓄的提醒,还有苻朗那说不清是真诚还是别有意味的“祝福”。

王曜今日沉静的面容、清朗的声音、扶住她手臂时掌心的温度、提起鱼获时那难得的轻松笑意……

一幕幕在脑海中交织翻腾。未来如同这终南山的夜,深邃莫测,藏着无限可能,也潜藏着未知的风波。

她在冰冷的被褥中蜷缩了一下身体,试图汲取一丝暖意。

思绪却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山风拂过松林的呜咽声渐渐变得遥远,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也模糊起来,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终是在这纷繁的心事与山野的寂静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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