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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扫径烹藜


王嘉那扇虚掩的柴扉,将院内众人隔绝在清谈之外。

寒风卷着雪沫,在凌乱堆积的竹简与枯枝间打着旋儿,更显出院落的破败与冷清。

玄明随师入内,苻朗亦含笑相陪,徒留王曜、杨定等一干年轻男女,面面相觑于这片狼藉之中。

苻笙撅着嘴,踢了踢脚边一枚冻硬的松果,低声抱怨这老丈不近人情。

吕绍早已寻了处尚算干净的廊下石阶,铺了把稻草,不顾形象地便瘫坐下去,捶着酸痛的腿脚,连连呼哧带喘。

正当众人无所适从之际,却见董璇儿默然立了片刻,忽地将身上那件杏黄胡服的紧袖往上用力一捋,露出半截莹白手腕,竟不顾地上污雪尘灰,俯身便去拾掇那些散落一地的简牍。

她动作颇为生疏,拿起一枚竹简,不知该拂去雪屑还是先理顺编绳,显得笨拙而急切,那精心保养的指甲划过粗糙简片,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明眼人一望便知,这位华阴令千金,平素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这般作为,与其说是痛惜典籍,不如说是另有所图——目光不时飞快地瞟向静立一旁的王曜。

柳筠儿见状,唇角微弯,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她并未多言,只轻轻将斗篷风帽摘下,理了理鬓角,便也袅袅上前,俯身拾起几卷被雪水浸染边缘的帛书,动作轻柔而专注,小心地用帕子拭去污渍,虽处杂乱,风姿不减。

她久在风尘,更知文字传承不易,见此散逸,心中自有几分物伤其类之感。

王曜本自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出神,忽见董璇儿如此举动,初时一怔,旋即见她那分明不惯劳作却强自为之的模样,鬓角鼻尖竟因这番动作沁出细密汗珠,在冬日淡薄阳光下闪着微光,一股混合着讶异与难以言喻的触动涌上心头。

见她此刻这般不顾仪容、略显狼狈的执着,顿觉其剥去了几分浮华,透出一丝笨拙的真挚。

又见她试图搬动一捆沉重的散简,身形微晃,他几乎是未加思索,便大步上前,伸手稳稳接过那捆简牍,声音较平日温和了许多:

“山路崎岖,你攀爬已是辛苦,这等粗重活计,还是让我来吧。”

此言一出,董璇儿动作一滞,抬眸望他,见他目光清明,并无往日闪避,反而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关切,心头霎时如饮醇醪,一股热流直冲面颊,竟连耳根都微微泛红,慌忙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手下却未停,转而去找些轻便物事整理。

一旁苻笙看得分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用手肘轻碰杨定,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遭人听见:

“哟,瞧瞧,咱们王大才子何时这般懂得怜香惜玉了?”

杨定亦是哈哈大笑,声震屋瓦,揶揄道:

“子卿,莫非这终南山的雪,不仅能涤荡尘浊,还能开窍暖心不成?”

王曜被他们笑得面皮微热,一股窘意爬上心头,却强自镇定,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转而望向廊下看热闹的吕绍和尹纬二人,扬声喝道:

“永业、景亮!莫要只顾着看笑话,还不快来搭把手?莫非你二人比两位姑娘还要金贵不成?”

吕绍正乐得清闲,闻言立刻苦了脸,连连摆手道:

“我说子卿,你可饶了我吧!我这身子骨,方才爬山已是去了半条命,如今气还没喘匀呢,实在是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揉着胸口咳嗽几声。

尹纬则连眼皮都未抬,只拢着袖子,倚在廊柱上,望着远处雪岭,漠然道:

“打扫庭除,自有仆役,吾等纵非高门,亦非操持贱业之人。况且,此间主人既不在意,我等又何必越俎代庖,徒惹厌烦?”

言辞冷峭,尽显其孤高之性。

杨定见尹纬如此,又看吕绍那惫懒模样,笑骂道:

“你们两个懒骨头!景亮也就罢了,永业你休要找借口,快快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驱驱寒气也是好的!”

吕绍却只是嬉皮笑脸,身子往廊柱后缩了缩,嘟囔道:

“子臣你武人体魄,自然不惧,我可是文弱书生,实在经不起这般操劳了……”

徐嵩见状,摇了摇头,温言道:

“别难为他两个了,典籍乃先贤心血,岂能任其损毁?我等既适逢其会,略尽绵力,亦是读书人本分。”

说罢,不再多言,自去寻了把角落里的破旧扫帚,开始清扫廊下积灰。

苻笙见王曜、徐嵩、杨定皆已动手,又瞥见董璇儿那副虽笨拙却异常认真的模样,心下虽觉此举多余,却也不好再干站着,便对身旁侍女及院中护卫吩咐道:

“罢了罢了,既然他们都要做这好人,你们也别闲着,都去帮忙,赶紧把这院子拾掇出来,看着着实碍眼。”

众护卫侍女见公主发话,岂敢怠慢,当即应诺,纷纷行动起来。

有人清扫积雪,有人归置柴薪,有人整理散乱器具,院中顿时忙碌起来。

王曜、董璇儿、柳筠儿、徐嵩、杨定与几十名护卫侍女齐心协力,或整理简牍,或洒扫庭除,或擦拭屋舍。

王曜见董璇儿对编连竹简实在不得法,便耐心示范,二人凑在一处,一个执简,一个编绳,虽言语不多,倒也配合渐契。

董璇儿偶尔抬眸,见王曜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心中怦然,手下愈发仔细。

众人忙碌约莫半个时辰,原本凌乱不堪的院落竟焕然一新。

积雪被清扫堆聚于墙角,露出干净的土地;散乱的柴薪码放整齐;破旧器具各归其位;尤其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木牍,被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廊下干燥处,或以葛布覆盖,虽不能尽复旧观,却也秩序井然,再非先前那副潦倒模样。

便是那另外三间庐舍内部,众人也趁王嘉仍在书房,进去略作清扫,将尘土蛛网拂去,地面擦拭干净,虽陈设依旧简陋,却已显得清爽许多。

望着整洁一新的院落,王曜方觉满意,遂与杨定、吕绍走到一旁商议。

王曜环视这虽经打扫仍显狭小的空间,沉吟道:

“子臣、永业,如今院舍虽已整洁,然我等连同护卫侍女,三十余人挤在此处,恐过于逼仄,亦扰王先生清静。不若将大半人手遣回太乙宫暂驻,彼处屋舍总比这里宽敞,离此也不过几百步之遥,若有事务,传唤亦便。”

杨定点头称是:“子卿所虑周全,留下几个得力之人照应即可,其余人等回去,也省得在此处挤占地方。”

吕绍更是巴不得如此,连忙附和:

“极是,极是!让他们都回去,也省得在此处扰了我等明日的清梦。”

计议已定,杨定便唤过护卫首领,吩咐除留下两名精干护卫与两名机灵侍女随身听用外,其余人等即刻携带相应口粮物资返回太乙宫安置,并特意叮嘱道:

“尔等到了太乙宫,需谨守本分,莫要惊扰观中清修,无事时便帮着道长们洒扫庭院,清理积雪,以示敬意,不可懈怠生事。”

护卫首领凛然遵命,当即点齐人手,收拾行装,不多时便列队出了柴扉,沿着来时小径,迤逦往太乙宫方向而去。

院内少了二十几人,顿时显得空旷安静不少。

书房内,灯火如豆,映着王嘉清癯的面容。

玄明跪坐于地,已是泣不成声,诉说数年来寻师之苦,同门飘零之状。

“师父……东阳谷一别,众师兄弟或死于兵燹,或散于道路,如今尚能追寻师父踪迹者,十不存一……弟子、弟子每每思之,心如刀绞……”

王嘉默然良久,枯瘦的手指轻叩几案,发出笃笃轻响,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悲凉。

他望着跳跃的灯焰,仿佛透过那微弱的光,看到了昔日东阳谷中,数百弟子弦歌不辍的盛景,而今皆化作战火烽烟下的断壁残垣,音书渺茫。

他长长叹息一声,声音沙哑:

“乱世如炉,生灵俱为齑粉。尔等……何苦再来寻我这避世之人。”

语带萧索,满是世事无常、道孤侣少的悲凉。

苻朗见气氛沉郁,恐王嘉又生拒客之心,忙趁机从袖中取出那卷精心誊写的《苻子》书稿,双手奉上,言辞恳切道:

“子年兄,世事虽艰,然文章千古事,或可稍慰心怀。此乃小弟近年心血,虽才疏学浅,然于百家之说亦有些许心得,恳请兄台不吝斧正,若能赐序,更是苻某之幸。”

他姿态放得极低,试图以文事转移王嘉的愁绪。

王嘉素知苻朗才华,对此书亦早有耳闻,此刻见其态度恭谨,兼之书中议论确有其独到之处,那沉寂的目光终是微微闪动。

他缓缓接过书卷,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绢面,注意力渐渐被吸引,遂暂抛愁绪,与苻朗探讨起书中义理。

玄明亦从旁补充些见解,三人言谈渐酣,书房内一时只剩下低沉的语声与书页翻动的微响。

正当论及“道法自然”与“名教礼法”之辩,王嘉引经据典,苻朗应对机敏,玄明凝神倾听之际,忽有一缕异香,顽强地自门缝窗隙间钻入。

初时细微,若有若无,似山野菌蕈,又似松脂燃烧,继而那气味渐渐浓郁、醇厚起来,竟是久违的、带着油脂焦香的肉食气息,混着谷物烹煮的暖甜,丝丝缕缕,缭绕不绝,生生将王嘉从那玄谈思辨的云端拉回了人间烟火。

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正在阐释的“无为之妙”戛然而止。

苻朗与玄明亦察觉有异,皆停下话语,侧耳细闻。

那香气愈发霸道,仿佛有形有质,弥漫在书房沉闷的空气里,与墨香、尘味交织,勾起人最原始的饥肠。

王嘉眉头先是微蹙,似是不悦清静被扰,然那腹中空鸣却诚实地响起。

他终是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一言不发,径直走向房门。

“吱呀”一声,柴扉被拉开。

王嘉踏出房门,入目景象,竟让他愣在当场。

但见院落整洁,物什井然,尤其是廊下那些堆积散乱的简牍,此刻竟被整理得条理分明,覆盖妥当,再非先前那般与枯草积雪同腐的凄惨模样。

空气中弥漫的霉尘之气已被那扑鼻肉香彻底取代。

他那双惯常淡漠疏离的锐目,在院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咕嘟冒泡的铜釜上,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几步走到釜前,竟不顾烫手,伸出两指,迅速从沸水中捞起一小块已煮得软烂的腊肉,吹了吹气,便塞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嗯……嗯!”

他边嚼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含糊赞道:

“火候倒是掌握得不错,肉烂而不柴,咸香适口……比老夫平日那清汤寡水,强上许多!”

说着,竟又伸手想去再捞一块。

苻笙在一旁看得好笑,忍不住出言调侃:

“喂,老头儿!先前不是还要赶我们走吗?怎地现在倒偷吃起我们的肉来了?还赶不赶了?”

王嘉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一笑,声音洪亮,震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

他抹了抹嘴角油渍,指着那釜肉,又指了指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的院落,对众人道:

“罢了罢了!看在你等将这狗窝收拾得还能入眼,又烹得一手好肉的份上,便容尔等在此盘桓一两日!那三间空着的屋子,你们自去拾掇安置,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须得等老夫将你们带来的这些肉都尝遍了,吃美了,你们再滚蛋不迟!”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言语诙谐,皆忍俊不禁,院中气氛顿时轻松热络起来。

杨定大笑:

“好!只要先生不嫌聒噪,我等叨扰一两日又何妨?”

吕绍却假装吝啬道:“别别别,我等所带酒肉有限,别都被你吃光了!”

说说笑笑间,晚饭已备好。

众人围坐于清扫干净的院中,就着热腾腾的肉羹、烤热的胡饼,分享着吕绍携带的美酒,虽处山野陋室,然饥肠辘辘之下,亦觉胜似珍馐。

王嘉更是放量吃喝,与苻朗谈论文章,间或考较王曜、徐嵩几句经义,兴致颇高,再无先前冷漠之态。

饭毕,日头虽已西沉,但天光尚未尽敛,雪野山峦映着晚霞,别有一番静美。

吕绍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忽想起日间王嘉在太乙池垂钓之事,心痒难耐,扯着王曜的衣袖道:

“子卿,左右天色尚早,枯坐无趣,不如你带我也去那太乙池边试试手气?看看能否也钓上几尾鲜鱼,明日添个菜式?”

杨定闻言,亦是武人好动,坐不住,立刻嚷道:

“同去,同去!在这天池钓鱼,听着有趣,我也去瞧瞧!”

又问徐嵩与尹纬:“元高、景亮,你二人可要同往?”

徐嵩温和一笑,摇头道:

“我有些乏了,且这屋内尚未完全收拾妥当,我再去整理一番,便不去了。”

尹纬更是直接,冷冷道:

“冰天雪地,枯坐垂钓,何异于刻舟求剑?无趣之至,吾宁可在屋内读几页书。”

言罢,自顾自转身,向右边那间已搭好牛皮帐幕的厢房走去。

王曜本不欲多事,但见吕绍兴致勃勃,杨定亦在旁鼓噪,无奈之下,只得向王嘉请示。

王嘉此刻心情颇佳,捋须点头道:

“去便去罢,池面冰滑,小心脚下。钓竿渔具就在廊下那堆家什里,自己寻去。记住,冰钓非比寻常,需选背风向阳、冰层坚实处,下钩宜缓,心神宜静,莫要咋咋呼呼,惊跑了水下之物。”

他虽说得随意,却将注意事项一一提及,显是外冷内热。

王曜、杨定、吕绍三人听后,齐齐拱手谢过。

王曜寻来钓具,见还算完好,便与杨定、吕绍二人,踏着渐浓的暮色,说笑着向太乙池方向行去。

三人身影渐远,没入林间雪径。

院内重归宁静,只余灶中余烬闪着暗红的光。

苻朗立于廊下,望着王曜离去的方向,目光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董璇儿独自一人,倚在院门边,眺望着王曜等人消失的山道方向,怔怔出神,晚风吹拂着她束起的高马尾,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有几分单薄,几分落寞。

苻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整了整他那华贵的玄狐裘氅,缓步向那抹杏黄色的身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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