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天池畔试英才
申时将至,终南山太乙峪深处,天池凝碧成冰。
四围峰峦如聚,积雪覆顶,映着午后偏西的日头,散射出清冷晶莹的芒刺。
池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与周遭玉树琼枝,恍若一块巨大的琉璃镶嵌于群山怀抱。
寒气砭骨,万籁俱寂,唯闻松涛偶尔掠过冰面,带起一阵细碎呜咽。
池畔近岸处,一老者头戴宽檐笠帽,身披陈旧蓑衣,内里隐约可见臃肿的深色棉袄。
他盘坐于一截枯木之上,身前冰面凿开一尺见方的孔洞,手持一杆自制的细长竹篙为钓竿,丝线垂入幽暗冰水之中,纹丝不动。
蓑衣边缘凝挂些许冰凌,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呼吸轻轻颤动。
此老者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斧凿,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此刻正半阖着,似寐非寐,神游物外,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正是隐居于此的名士王嘉。
他摒弃了东阳谷数百门徒,又从首阳峰迁到此幽僻所在结庐,所求不过一份无人搅扰的清净。
这凿冰垂钓,与其说是为了盘中餐,不如说是一种修行,于极寒极静中体悟天地生机。
正当他心神俱寂,几欲与这冰雪同化之际,一阵细微的踏雪声自太乙宫方向传来,打破了这片凝固的静谧。
王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却并未睁眼。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嗓音:
“王先生,王先生!您看谁来了!”
来者是太乙宫的一名小道童,名唤清尘,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
他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一行人,在雪地中迤逦而行。
王嘉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先掠过道童,继而扫向其后那群不速之客。
只见来人衣饰各异,有华服裘氅者,有青袍布衣者,更有数名女子身影夹杂其间,在这素白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
他鼻中轻哼一声,面上无喜无怒,复又垂下眼帘,注意力重新回到那根悬于冰洞之上的丝线,仿佛世间再无他事能扰其垂纶之兴。
鱼竿稳如磐石,竟连一丝微颤也无。
道童清尘见他这般模样,有些无措,回头看向身后众人。
苻朗越众而出,他那身绛紫色遍地缠枝莲纹锦缎袍与玄狐裘在雪光中熠熠生辉,与王嘉的蓑衣陋笠形成鲜明对比。
他快步上前,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拱手道:
“子年兄,别来无恙!前年你还结庐在首阳峰,去年我去寻时却已不见踪影,不想兄竟迁已到这太乙峪,端的是让小弟好找啊!”
话音未落,人群中抢出一人,正是玄明。
他挣脱搀扶,踉跄几步奔至王嘉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声音哽咽:
“师父!弟子玄明……终于找到您了!”
他冻伤未愈,脸色仍显苍白,此刻激动之下,更是语不成声。
王嘉持竿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终于再次抬眼,目光在玄明脸上停留一瞬,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有一丝极淡的涟漪荡开,旋即恢复平静。
他并未理会玄明,反而将视线投向苻朗身后那簇拥的男女,眉头皱得更紧,语带不耐,声音沙哑如同冰棱摩擦:
“元达,你来便来了,怎还带了一帮‘娃娃’过来聒噪?扰我清静。”
他特意在“娃娃”二字上略略加重,满是揶揄。
此言一出,苻笙顿时柳眉倒竖。她自幼金尊玉贵,何曾被人如此轻慢,当即上前一步,娇叱道:
“喂!你这老丈好生无礼!我们一行人不辞辛劳,顶风冒雪前来探望于你,你不说招呼我们去庐上坐坐,驱驱寒气,反倒出言不逊,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她声音清脆,在这寂静山谷中格外响亮,惊起远处松枝上几只寒鸦。
苻朗面露尴尬,连忙打圆场,笑着对王嘉拱手道:
“子年兄切勿见怪,笙妹年幼心直,至于这几位......”
他侧身引见王曜、杨定等人。
“皆非寻常之辈,乃太学翘楚,我大秦当今最富才识之青年才俊。这位王曜王子卿,尤得天王赏识,赐羽林郎,于经义时务皆有卓见。还有杨定、吕绍、徐嵩、尹纬诸位贤弟,皆一时之选。”
他将王曜特意点出,意在引起王嘉注意。
玄明也急忙抬头,替众人分说:
“师父明鉴!弟子昨日入山迷途,冻饿交加,昏厥道旁,若非恰遇恩公们施以援手,赠衣赐药,弟子此刻早已命丧荒山!他们于弟子有再生之恩啊!”
说着,重重叩下头去。
王嘉听着,持竿的手稳稳不动,目光却再次扫过王曜等人,尤其在王曜那沉静的面容上停顿刹那。
听闻玄明遇险被救,他眼底那丝波动又隐约浮现,但旋即被更深的淡漠覆盖。
他沉默片刻,忽将鱼竿轻轻提起,只见钩上空空如也,连饵食亦不见。
他也不以为意,将钓竿搁在身旁雪地上,拍了拍蓑衣上并不存在的雪屑,这才慢悠悠开口,声音依旧冷硬:
“既是救了玄明……也罢。”
他站起身,蓑衣上的冰凌叮当作响,目光如电,直视王曜、杨定、吕绍、徐嵩、尹纬几人。
“元达除外,老夫久居山林,不谙世事,却也好奇如今太学所教何物,所育何人。尔等既是其中佼佼,老夫便出道题考较一番。”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刻薄的笑意。
“题目倒也简单。尔等且说,这‘无’之一字,究竟是何物?何以老子云‘有生于无’,释氏言‘色即是空’,而俗世众生,却终日奔忙,孜孜于‘有’?若答得契合老夫心意,寒舍虽陋,尚可容尔等暂歇,饮盏粗茶。若不合心意……”
他抬手一指来路,语气斩钉截铁。
“便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莫在此地徒耗光阴,此刻下山,或还能赶至山腰佛舍讨个宿头。”
问题抛出,场中一时寂然。
山风掠过冰面,卷起细碎雪沫,发出窸窣轻响。
杨定浓眉紧锁,他长于弓马军阵,于此等玄虚之问,只觉隔靴搔痒,难以措辞。
吕绍更是瞠目结舌,他素来厌烦这些清谈玄理,只盼有人出头应对。
徐嵩面露沉思,嘴唇微动,似在斟酌语句。
尹纬则冷眼旁观,目光在王嘉与王曜之间逡巡,似在评估局势。
董璇儿站在王曜侧后方,纤指不自觉绞紧了衣带。
她见王曜凝立不动,眉宇深锁,心中不由为他揪紧。
此题看似简单,实则深奥,关乎宇宙本原、道佛根本之辨,绝非寻常章句之学可应对。
若无人应答或答得不好,众人被当场逐走,颜面何存?她心中焦虑,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王曜背影上,只盼他能语惊四座。
柳筠儿静立一旁,风雪帽檐下的玉容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一双妙目流转,观察着众人反应。
她见苻笙犹自气鼓鼓,杨定束手,吕绍茫然,徐嵩迟疑,尹纬漠然,心知此题之难,恐非这些少年人轻易能解。
她久历风尘,见识过各色人等,知这等隐逸高士,脾气最是难以捉摸,王曜虽才学出众,能否投其所好,亦是未知之数。
王嘉见众人默然,尤其是那被苻朗特意点出的王曜亦无立即应答之意,嘴角那抹讥诮愈深,摇了摇头,重新拾起地上钓竿,作势欲再垂钓,口中淡淡道:
“看来所谓太学翘楚,亦不过……罢了,趁天色未晚,尔等速速下山去吧。”
逐客之意,已是昭然。
“先生且慢。”
就在王嘉话音将落未落之际,王曜忽然踏前一步,声音清朗,打破了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方才并非怯场,而是在心中急速梳理思绪,将平日所学、所感、所悟,与眼前这“无”之问相印证。
他面向王嘉,拱手一礼,神态不卑不亢:
“晚辈王曜,愚钝之资,敢请试言,以就正于先生。”
王嘉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依旧面无表情:
“讲。”
王曜略一沉吟,朗声道:
“先生所问‘无’,实乃大道之根,玄妙之门。晚辈浅见,窃以为‘无’非空无一物之死寂,亦非绝对之虚空。”
他引述经典,条分缕析:
“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无相生’,此‘无’乃天地未形、万象未萌之混沌本源,蕴含无限生机与可能,故能生‘有’。如同这太乙池,冰封之下,看似‘无’鱼,‘无’波,然冰雪消融,春水滋生,则鱼跃鸢飞,生机勃发。此‘无’中蕴‘有’之理。”
他话锋一转,及于释氏:
“释门所谓‘空’,非谓顽空,乃是‘缘起性空’。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无独立不变之自性,故曰‘色即是空’。然此‘空’亦非断灭,乃是破除我执、法执后所显之真实相,真空生妙有,方能慈悲度世。如同镜花水月,虽相非实有,其光影流转,亦是一时之缘起,非可全然抹杀。”
最后,他归结于现实,目光湛然,扫过冰池雪山,语气渐沉:
“至于俗世众生,奔波于‘有’,乃是生存之需,人情之常。饥需食,寒需衣,居需所,行需具,此皆‘有’之层面,不可或缺。然则,若一味逐‘有’而不返,贪欲炽盛,争战不休,则失其本心,背离大道。老子亦言‘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车毂、器皿、户牖,皆因‘无’而得其用。为政者,若只知聚敛苛征,穷兵黩武,填塞其‘有’,而不懂休养生息,清静无为,留其‘无’以蓄民力,则如竭泽而渔,其国必危。”
他顿了一顿,总结道:
“故晚辈以为,‘无’与‘有’,并非截然对立,乃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无’为体,为源,含藏万有;‘有’为用,为显,依‘无’而生。识得此‘无’,方能不滞于‘有’,于纷繁世相中保持灵台清明;脚踏实地于‘有’,方能不负此生,经世致用。偏执一端,皆失中道,未知先生以为然否?”
一番论述,引经据典,融通道佛,更兼联系时弊,由玄远而及实际,格局开阔,思辨清晰。
声音在空旷的冰池山谷间回荡,余韵悠长。
话音落下,场中愈静。
徐嵩眼中露出豁然开朗与由衷钦佩之色。
杨定虽未尽懂,亦觉其言恢弘有条理。
吕绍张了张嘴,最终没出声。
尹纬冷峭的脸上,第一次对王曜露出了些许凝重的神色,微微颔首。
董璇儿悬着的心骤然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与自豪涌上心头。
她望着王曜挺直的背影,只觉得他此刻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辉,与这冰雪山川、玄妙道理浑然一体,那般耀眼夺目。
她心中爱慕之情如春潮翻涌,几乎难以自持,忙垂首掩饰,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王嘉听完,持着钓竿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锐利的目光在王曜身上停留了足有数息之久。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钓竿重重往雪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他弯腰收拾起那简陋的渔具,将盛着几条小鱼的鱼篓背起,动作略显急促,然后看也不看众人,转身便朝着庐舍方向走去。
苻朗是何等乖觉之人,见状立刻抚掌大笑,对着尚有些愣怔的众人连连挥手:
“还愣着作甚?王先生允我等入庐了!快快跟上!”
他深知王嘉性情,这般反应,已是极大的认可,心中对王曜更是高看一眼。
一行人于是随着王嘉略显匆促却依旧挺直的背影,踏着积雪,绕过几丛被冰挂压弯的竹林,向那隐于山坳深处的庐舍行去。
王嘉的居所,位于太乙池畔不远处一方背风向阳的平缓坡地。
以粗砺的块石垒砌矮墙,院门不过是两扇歪斜的柴扉,虚掩着,并未上锁。
推开柴扉,一股混杂着霉味、尘灰与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落景象映入眼帘,却是凌乱不堪。
积雪并未完全清扫,只在主要走道上草草铲出窄径,露出底下冻得硬实的泥地。
几畦菜地荒芜着,枯败的菜梗与积雪纠缠,显得狼藉。药圃架子半倾,枯枝败叶散落一地。
庐舍四间,石基土墙,茅草覆顶,低矮而朴拙,此刻更显破败。
屋檐下、窗台上,乃至院中石磨、石臼旁,竹简、木牍堆积如山,许多已然散乱,简牍上的皮绳断裂,散落的简片混在积雪与枯叶中,被冻得僵硬。
一些帛书随意卷着,葛布覆盖不全,被风雪打湿又冻住,边缘破损,字迹洇染模糊。
更有一些书卷竟被随意弃置于院角柴堆旁,与枯枝为伍,沾满尘灰。
生活器具更是杂乱无章。
破旧的陶罐、裂了缝的木桶、缺口的瓦盆随处摆放,一些里面还残留着不知何时留下的水渍,冻成了冰。
柴薪堆放得歪歪扭扭,随时可能坍塌。
廊下堆积着未及时清理的炉灰,随风扬起阵阵黑尘。
整个院落,除了一条勉强通行的窄径和那简易灶台周围稍显整齐,余处皆是一片狼藉,仿佛久未经人细心打理,处处透露出主人只专注于精神世界,而对身外之物近乎漠然的清苦与潦倒。
王嘉将渔具随手丢在廊下一堆散乱的竹简上,推开正中那间庐舍的木板门,一股更浓的霉湿气与墨味混杂而出。
他并不招呼众人入内,自顾自走到院中那个以三块石头支起的简易灶台边,拨开周围散落的枯枝,取水、生火,动作熟练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火苗舔舐着黑旧的陶壶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寒舍狭小,没有多余的粮米招待尔等。”
王嘉背对众人,声音依旧冷淡,仿佛对这满院狼藉视若无睹。
“只有老夫自采山茶调配的粗茗,饮一盏,驱驱寒气,便请自便吧。”
他言语间,仍是逐客之意。
苻笙闻言,想起方才被他称为“娃娃”的旧怨,又见他这般倨傲,且居处如此凌乱,忍不住哼了一声,语带挑衅:
“谁稀罕你的粮米了?我们自带了干粮肉脯,还有上好的酒呢!待会儿烹煮起来,香气四溢,指不定谁馋谁呢!再说,你这院子......”
她目光扫过满院狼藉,未尽之语带着明显的嫌弃。
王嘉正往陶壶中投放茶叶的手微微一顿,竟未着恼,反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似是觉得这丫头牙尖嘴利,颇有意思。
他瞥了一眼凌乱的院落,淡淡道:
“天地为庐,心静即可,外物何须挂怀。”
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他不再理会苻笙,专心烹茶。
不多时,茶汤滚沸,一股奇异的清香弥漫开来,似混合了松针、菊蕊与某种不知名草叶的气息,清冽而提神,与这院中浊气形成鲜明对比。
王嘉取来几只粗陶茶碗,甚至不及细察碗沿是否洁净,一一斟满,那茶汤色泽澄黄,清澈见底。他示意众人自取。
王曜、杨定、徐嵩等人各取一碗。
茶汤入口,初时微苦,旋即一股甘醇清香自喉间涌起,沁人心脾,周身寒意竟似被驱散不少,精神为之一振。
连苻笙喝了,也忍不住眨了眨眼,小声嘀咕:
“这茶......倒是不难喝。”
董璇儿捧着温热的陶碗,小心地呷了一口,目光却始终悄悄追随着王曜。
见他饮茶后眉宇间似有舒展,目光扫过满院散乱的简牍时流露出些许惋惜,心中不由一动。
柳筠儿安静地站在吕绍身侧,小口品着茶,举止依旧优雅。
她观察着这凌乱却别有洞天的院落,尤其是那些被随意弃置、饱受风雪的简牍帛书,心中暗叹可惜。
她久历风尘,深知文字传承不易,见如此多的典籍遭此待遇,不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之感。
众人饮茶间,王嘉已收拾停当茶具。
他看也未看王曜等人,只对玄明道:
“你既来了,便随我进来。”
又对苻朗略一颔首。
“元达,你也来。”语气不容置疑。
说罢,他径直转身,推开庐舍左手边那间看似是书房的门,率先走了进去。玄明连忙应了声“是”,快步跟上。
苻朗对王曜等人投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也笑着跟了进去。
“吱呀”一声,那扇木门被从内轻轻掩上,并未关严,却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将王曜、杨定、吕绍、徐嵩、尹纬,以及苻笙、柳筠儿、董璇儿三女,连同那些护卫、婢女、仆役,尽数晾在了这清冷简陋、一片狼藉、堆满散乱简牍的院落之中。
霎时间,院中只剩下寒风掠过茅檐的轻啸,灶中余火的微弱噼啪,以及众人面面相觑的静默。
日头又西沉了几分,投在皑皑积雪与那些散乱堆积、仿佛在无声求救的竹简帛书之上。
那扇虚掩的书房门内,隐约传来苻朗的谈笑声与王嘉低沉的回应,更衬得院外的寂静与凌乱,带着一种莫名的尴尬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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