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省纪委的调查组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到达云江市。
陆沉远是从林书记那里得到消息的。
“陆市长，省纪委的同志明天要找你谈话。”林书记在电话里说，语气很凝重。
“我知道了。”陆沉远平静地说。
“你心里有数就好。”林书记顿了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林书记，我做事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不代表没有问题。”林书记叹了口气，“你这一年多，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人想借这个机会整你。”
挂断电话，陆沉远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景。
他想起了在东江市的那些日子。同样的冬天，同样的困境，同样的选择。
只是这一次，代价可能更大。
第二天上午，陆沉远准时出现在谈话室。
两个纪委干部已经等在那里，一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
“陆市长，请坐。”年长的干部示意。
陆沉远坐下，神色平静。
“我们今天找你，主要是了解一些情况。”年长的干部说，“关于云江市老城区改造项目的决策过程。”
“请问。”
“去年十月，你们市政府决定为老城区项目提供五亿担保，这个决策是怎么做出的？”
“常委会讨论通过的。”陆沉远说。
“讨论过程中，有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有。财政局长和几位副市长都表示过担忧。”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
陆沉远看着对方：“因为那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不提供担保，项目就会彻底烂尾，一千多户居民的安置就会成为问题。”
“但结果是，项目还是烂尾了，市政府还要承担五亿的债务。”
“这是我决策失误。”陆沉远承认，“我愿意承担责任。”
年轻的干部翻开笔记本：“我们调查发现，在东江市时，你也主导过类似的项目。那个项目最后也出现了资金问题。”
陆沉远皱起眉头：“东江市的项目最后是成功的。”
“成功？”年轻干部冷笑，“我们查到，那个项目超支了三个亿，最后是省里紧急拨款才完成的。”
“但项目完成了，老百姓住上了新房子。”
“代价是给省财政增加了负担。”
陆沉远沉默了。
年长的干部继续问：“这次云江市的项目，你在没有充分论证的情况下，就停掉了其他项目的资金，把钱投到老城区。这个决定是谁批准的？”
“是我的决定。”
“你有这个权力吗？”
“我是代市长。”陆沉远说，“在紧急情况下，我有权调配资金。”
“紧急情况？”年轻干部质疑，“我们看不出有什么紧急情况。”
“包工头们等不起，老百姓等不起。”陆沉远说，“如果不尽快复工，会引发群体性事件。”
“这只是你的判断。”
“是我的判断，也是事实。”
谈话持续了三个小时。
陆沉远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秘书小李端来一杯热茶：“市长，您还没吃午饭。”
“不饿。”陆沉远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次调查不会轻易结束。有人要借这个机会把他拿下。
但他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下午，赵副市长来找他。
“市长，我听说纪委在调查您。”赵副市长关上门，压低声音说。
“嗯。”
“您要小心。”赵副市长说，“我听说，有人在省里告您，说您在东江市就有问题。”
“谁告的？”
“不清楚。”赵副市长摇头，“但肯定是有背景的人。”
陆沉远睁开眼睛：“赵副市长，如果我出事了，老城区项目你要接手。”
“市长，您这是什么话？”
“我是认真的。”陆沉远说，“项目不能停，那些老百姓不能不管。”
赵副市长沉默了一会儿：“市长，您放心，我会盯着的。”
晚上，陆沉远一个人去了老城区工地。
工地上还亮着灯，工人们在加班。
刘工看到他，走了过来：“市长，这么晚了还来？”
“看看进度。”
“进度还可以，但资金快见底了。”刘工说，“市长，您那边有消息吗？”
陆沉远摇头：“还在想办法。”
刘工看着他，突然说：“市长，我听说纪委在查您。”
“消息传得挺快。”
“工地上的人都在议论。”刘工说，“大家都担心，您要是出事了，这个项目怎么办。”
“不会出事的。”陆沉远说。
“市长，我跟您说句实话。”刘工点了支烟，“当年在东江市，我就觉得您这个人太实在。做官的，太实在不是好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该做的事多了，您能都做吗？”刘工说，“有些事情，要学会放手。”
陆沉远没有说话。
他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看着那些正在施工的楼房。
这些楼房，承载着一千多户人家的希望。
他不能放手。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
陆沉远住在市政府的宿舍楼里，一套两居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他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个鸡蛋和一袋挂面。
他煮了碗面，就着咸菜吃了。
吃完饭，他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这一年多的工作资料。
如果纪委要查，他就把所有的决策过程、会议记录、财务往来都拿出来。
他不怕查，因为他没有贪污，没有受贿，没有为自己谋私利。
整理到凌晨两点，陆沉远才躺下。
但他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
老城区改造，光明电子厂，包工头讨薪，还有那些老百姓期待的眼神。
他想起了在东江市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失眠。
那时候，他刚从京城来到东江市，一个基层的区长。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背景。
他只是一个想做事的年轻干部。
现在，他还是那个想做事的人。
只是，做事的代价越来越大了。
第二天是周一，陆沉远照常去上班。
市政府大楼里，气氛有些微妙。
走廊里，有人在窃窃私语。看到陆沉远，就立刻闭嘴。
陆沉远知道，纪委调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上午十点，他主持召开市长办公会。
会议室里，几个副市长都到了，但气氛很沉闷。
“今天主要讨论两件事。”陆沉远开门见山，“第一，老城区项目的后续资金问题。第二，光明电子厂的运营情况。”
没有人说话。
“财政局长，老城区项目还能支撑多久？”陆沉远问。
财政局长看了看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说：“市长，按照目前的进度，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
“半个月后呢？”
“就要停工了。”
陆沉远敲了敲桌子：“不能停。想办法，继续找钱。”
“市长。”分管城建的副市长突然说，“我觉得，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应该暂停一下，等纪委调查结束再说？”
会议室里更安静了。
陆沉远看着他：“为什么要暂停？”
“因为……”副市长犹豫了一下，“因为现在情况不明朗。如果继续投钱，万一出问题，谁来负责？”
“我来负责。”陆沉远说。
“可是市长，您现在……”
“我现在怎么了？”陆沉远打断他，“纪委调查是调查，工作是工作。老城区的项目不能停，那些老百姓不能不管。”
副市长不说话了。
“还有其他意见吗？”陆沉远环视一圈。
没有人回应。
“那就这样定了。”陆沉远说，“财政局继续想办法筹钱，住建局保证工程进度。散会。”
众人陆续离开。
赵副市长留了下来。
“市长，您这样硬撑，不是办法。”赵副市长说。
“那你说怎么办？”陆沉远反问。
“至少，等纪委调查结束。”
“等不了。”陆沉远说，“工地上两百多个工人，每天都要发工资。材料供应商也在催款。等纪委调查结束，黄花菜都凉了。”
赵副市长叹了口气：“市长，您就是太要强了。”
“不是要强，是责任。”陆沉远说，“我是代市长，这些事情我不管，谁管？”
下午，陆沉远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陆市长，我是王建军。”
“王总，什么事？”
“我听说您那边出了点状况。”王建军说，“需要帮忙吗？”
陆沉远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的？”
“云江市不大，消息传得快。”王建军说，“市长，您当初帮了我，现在我也想帮帮您。”
“怎么帮？”
“我手上有点闲钱，不多，两百万。”王建军说，“如果您需要，可以先借给市里用。”
陆沉远心里一暖：“王总，您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个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
“您是企业家，我是政府官员。”陆沉远说，“这个钱如果拿了，说不清楚。”
“市长，我是真心想帮您。”
“我知道。”陆沉远说，“但有些事情，不是钱能解决的。”
挂断电话，陆沉远靠在椅背上。
他知道王建军是好意，但这个钱真的不能要。
现在纪委正在调查他，任何一笔不明不白的资金，都可能成为把柄。
傍晚时分，林书记把陆沉远叫到了办公室。
“陆市长，坐。”林书记示意他坐下，“纪委那边，谈得怎么样？”
“该说的都说了。”
“他们还会找你谈。”林书记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准备好了。”
林书记看着他，突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来云江市。”林书记说，“如果你当初留在东江市，现在可能已经是正市长了。”
陆沉远摇头：“我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我。”陆沉远说，“东江市已经走上正轨了，但云江市还在泥潭里。”
林书记沉默了一会儿：“陆市长，我跟你说句实话。省里有人想动你，而且来头不小。”
陆沉远心里一沉：“什么来头？”
“具体的我不清楚。”林书记说，“但我听说，和你在东江市得罪的人有关。”
陆沉远想起了东江市的那些事情。
老城区改造，他得罪了不少既得利益者。有开发商，有包工头，也有一些官员。
“林书记，不管是谁，我都不怕。”陆沉远说，“我做事光明磊落，不怕查。”
“光明磊落不代表没有漏洞。”林书记提醒道，“你这一年多，很多决策都是在压力下做出的，程序上可能不够完善。这些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你的理由。”
“那我该怎么办？”
“稳住。”林书记说，“不要再做出格的事情。老城区项目，能缓就缓一缓。”
“缓不了。”陆沉远说，“工地已经复工了，不能再停。”
林书记摇了摇头：“你这个性子，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沉远没有反驳。
他知道林书记是为他好，但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妥协。
走出林书记办公室，天已经黑了。
陆沉远站在市政府大楼前，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这座城市，有一百多万人口。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普通老百姓。
他们不关心官场的权力斗争，不关心谁上谁下。
他们只关心，能不能住上新房子，能不能拿到工资，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陆沉远掏出手机，给老城区工地的刘工打了个电话。
“刘工，明天我去工地，咱们商量一下后续的施工方案。”
“好的，市长。”刘工说，“市长，您那边没事吧？”
“没事。”陆沉远说，“工作还要继续。”
挂断电话，陆沉远深吸了一口气。
雪又开始下了。
云江市的这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但陆沉远知道，冬天再长，也总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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