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张副部长抵达东江市的那天清晨，天空阴沉得像要压下来。
林正风一早就带着班子成员在停机坪等候，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容。
陆沉远作为老城区区长，东江市代市长，也在迎接队伍中。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远处缓缓降落的专机。
飞机停稳，舷梯放下。张副部长走下飞机,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他的目光在迎接人群中扫过,在林正风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继续向后移动。
当视线落在陆沉远身上时,张副部长的步伐微微一顿。
陆沉远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各自读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林正风上前握手:“张部长一路辛苦。”
“应该的。”张副部长笑容和煦,“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地方发展的新经验、新模式。”
车队驶向市区。按照行程安排,上午先去高新区,下午去临港工业区,第二天再看云龙河项目。
陆沉远没有跟车队。他回到办公室,孔胜的位置空着,桌上还摆着他出事前整理的文件。
秘书敲门进来:“陆市长,刚才市委办打来电话,说明天张部长视察云龙河,要求您做主要汇报。”
陆沉远点点头:“知道了。”
秘书犹豫了一下:“陆市长,您说张部长这次来,是不是……”
“做好我们该做的。”陆沉远打断他,“把云龙河项目这两年的所有资料重新整理一遍,特别是土地评估、资金使用、环境改善的数据,要最真实、最详细的。”
秘书应声离开。
陆沉远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云龙河的方向。河岸两侧的工地上,塔吊林立,施工照常进行。那些被治理过的河段,水质已经明显改善,河面波光粼粼。
他的手机响了,是南婉。
“查到了。”南婉的声音很低,“那个举报孔胜的银行职员,叫李明,三十二岁。他在举报前一周,突然还清了一笔八十万的房贷,而且他的妻子在泰和投资旗下的一家子公司拿到了一份年薪三十万的工作。”
陆沉远眯起眼睛:“证据拿到手了吗?”
“都在这里。转账记录、劳动合同,包括泰和投资为了规避风险设立的几层空壳公司,我们都查清了。”南婉顿了顿,“但沉远,这些证据现在拿出来,市纪委那边未必会采信。”
“我知道。”陆沉远说,“先留着。等时机到了,这些东西会派上用场。”
挂断电话,他又给秦峥律师打了过去。
“孔胜的情况怎么样?”
“精神状态还可以,就是很自责。”秦峥说,“他让我转告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陆沉远沉默了几秒:“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让他安心配合调查,相信组织,也相信我。”
“我会转达的。”秦峥说,“另外,我申请了会见李明,但被驳回了。现在李明被市纪委以'证人保护'的名义控制着,外人见不到。”
“继续申请。”陆沉远说,“拖也要把时间拖到明天之后。”
第二天上午九点,张副部长的车队准时抵达云龙河生态经济带项目现场。
省市领导陪同,林正风亲自引导,走在最前面。陆沉远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跟在队伍中间。
张副部长站在河岸边,看着对岸正在施工的生态公园,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拆迁完毕、正在进行土地平整的地块。
“陆区长。”林正风转身,笑着说,“张部长想听听你对这个项目的介绍。”
陆沉远走上前,声音平稳:“张部长,云龙河生态经济带项目是东江市近年来最大的民生工程和城市更新项目。全长二十三公里,涉及老城区、开发区两个片区,总投资一百二十亿元。”
他指向河道:“项目启动前,云龙河是东江市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两岸聚集了大量重污染企业和棚户区。我们用了一年时间完成了企业关停和居民搬迁,现在水质已经从劣五类提升到三类,部分河段达到了二类标准。”
张副部长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陆沉远继续:“关于土地开发,我们采取的是'治理与开发并举'的模式。政府主导治理,拿出治理后的优质地块进行公开拍卖,所得资金再投入下一阶段的治理。这样既解决了资金问题,又避免了过度依赖财政。”
“拍卖?”张副部长终于开口,声音不温不火,“我听说,这个拍卖的起拍价,定得很低?”
林正风立刻接话:“是啊,张部长。我们也觉得这个价格值得商榷。”
陆沉远看着张副部长:“起拍价是由省里认证的三家甲级评估机构联合评估后确定的,完全符合当时的市场行情和土地性质。评估报告经过了市人大审议,也得到了省国土厅的书面认可。”
“当时的市场行情。”张副部长重复了这几个字,“那现在呢?这些地块现在的市场价,是当初的多少倍?”
陆沉远没有回避:“保守估计,三到四倍。”
“三到四倍。”张副部长转过身,直视陆沉远,“那国有资产是不是流失了三到四倍?”
现场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林正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陆沉远却没有慌乱。他看着张副部长,一字一句地说:“张部长,如果按照土地的未来升值空间来定价,那全国所有已经出让的土地都可以被质疑国有资产流失。土地评估的原则,是基于当时的市场环境、用途规划和开发成本。云龙河两岸在治理前,是污染区、棚户区,没有任何配套设施,甚至连基本的市政管网都没有。这样的土地,和治理后、配套完善后的土地,能用同一个标准定价吗?”
张副部长眯起眼睛。
陆沉远继续:“更重要的是,土地增值的前提,是政府先期投入了巨额的治理成本。这一百二十亿投资,有七十亿是用于污染治理、河道整治、居民安置,这些钱产生不了直接收益,但它们换来的,是一条干净的河,是老百姓的安居乐业,是东江市未来的发展空间。如果没有这些投入,土地再便宜也不会有人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所以我认为,这不是国有资产流失,这是国有资产的增值,是政府主导下的价值再造。”
现场静了几秒钟。
张副部长突然笑了:“你很能说。”
“我只是实话实说。”陆沉远平静地回答。
“那调查组发现的问题呢?”张副部长收起笑容,“评估专家方建国改口,说当初的评估存在瑕疵,你怎么解释?”
“方建国的改口,本身就存在问题。”陆沉远没有退让,“他改口的时间,正好是他儿子在一家投资公司获得晋升的时候。而那家投资公司,接受了来自泰和投资的注资。泰和投资的实际控制人,据我了解,和某位领导有密切关系。”
林正风的脸色变了。
张副部长的眼神也变得锋利起来:“你这是在质疑调查的公正性?”
“我质疑的,是证人证词的真实性。”陆沉远看着他,“如果一个证人是被利益收买的,那他的证词还有多少可信度?如果调查建立在虚假证词的基础上,那这个调查的结论,又有多少说服力?”
“你有证据吗?”张副部长逼问。
“有。”陆沉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方建国儿子所在公司的工商变更记录,以及泰和投资的注资协议。时间线完全吻合。另外,这是泰和投资的股权结构图,它背后有十三家关联公司,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资本网络。这个网络,不仅投资了方建国儿子的公司,还在东江市有大量的商业布局。”
他把文件递给张副部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干预证人,但我觉得,真相应该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被操控的证词基础上。”
张副部长接过文件,脸色阴沉。他翻了几页,突然抬头:“这些材料你是怎么拿到的?”
“合法渠道。”陆沉远说,“工商信息是公开的,关联公司也是可以查到的。”
“那住建部局长孔胜,是不是也是通过'合法渠道'拿到的信息?”张副部长冷笑,“我听说,他因为非法获取公民信息,已经被市纪委调查了。”
陆沉远深吸一口气:“孔胜确实违规了,这一点我不否认。但他违规的原因,是因为他想尽快查清泰和投资背后的真相。他是为了维护云龙河项目,为了不让国家利益被侵蚀,才走了这一步。如果说他有错,那也是好心办坏事。但如果说他是为了个人私利,那就是对他最大的污蔑。”
“好心办坏事?”张副部长的声音提高了,“违法就是违法,有什么好辩解的?”
“那泰和投资收买证人,算不算违法?”陆沉远直视他,“那些幕后操纵调查方向的人,算不算违法?”
现场的气氛彻底剑拔弩张。
林正风咳了一声:“张部长,陆局长,我们换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张副部长盯着陆沉远,良久,他点了点头:“好,我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车队前往市政府会议室。
会议室里,只有市主要领导、张副部长和陆沉远几个人。
张副部长坐在主位上,把陆沉远提供的文件摆在桌上:“你说泰和投资有问题,那你觉得,它到底想干什么?”
陆沉远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我做了一个梳理。”
他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网状图,中心是泰和投资,向外延伸出十几条线。
“泰和投资在东江市,一共控制或参股了十八家企业。这些企业涉及房地产、金融、环保、物流等多个领域。表面上看,它们是独立运营的,但实际上,它们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利益链条。”
他指着其中几条线:“这家房地产公司,是云龙河项目第二期土地拍卖的潜在竞标者。这家环保公司,承接了东江市多个污染治理项目。这家物流公司,垄断了临港工业区的货运业务。”
“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什么?都在东江市的核心领域占据了关键位置。而它们的幕后控制者,都指向了泰和投资。”
张副部长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泰和投资想把东江市变成它的私人领地。”陆沉远转过身,“它通过资本渗透,控制了东江市的经济命脉。然后通过影响关键人物,比如评估专家、纪委调查人员,来操控政策方向和项目走向。云龙河项目只是它的一个目标,它真正想要的,是整个东江市。”
林正风猛地站起来:“陆沉远,你不要信口开河!”
“我有证据。”陆沉远看着他,“泰和投资的法人代表,叫张宏远,是张副部长的侄子。”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张副部长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陆沉远没有停,继续说:“张宏远通过泰和投资,在东江市布局了三年。他的每一步,都有人配合。比如林书记的秘书张明,和泰和投资往来密切。比如市纪委新调来的高副书记,据说也是您的人。”
“他们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资本开路,官员护航,纪检兜底。任何敢挡路的人,都会被这个体系碾压。孔胜被查,就是一个例证。”
林正风拍案而起:“你这是污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和泰和投资有关系?”
“张明频繁出入泰和投资,这是事实。你作为他的领导,难道一点都不知情?”陆沉远反问。
省委书记沉声道:“陆沉远同志,你的指控很严重,必须要有确凿证据。”
“证据都在这里。”陆沉远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这是泰和投资三年来在东江市所有的商业活动记录,包括它和多位官员、企业家的往来。还有孔胜被举报的那位证人李明,他在举报前突然还清了房贷,他妻子在泰和投资的子公司拿到了高薪工作,这些都有据可查。”
他把U盘放在桌上,看着张副部长:“张部长,您说要看东江市的发展经验。这就是东江市的'经验':一个外来资本,通过官商勾结,试图控制一座城市。而当有人试图阻止这一切时,就会被扣上各种帽子,被调查,被抹黑,甚至被赶出局。”
“这不是发展经验,这是权钱交易的教科书。”
张副部长猛地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但他很快又坐了下来,声音冰冷:“陆沉远,你很有胆量。”
“我只是不想让东江市被蛀空。”陆沉远说,“这座城市的百姓,不应该为一些人的私利买单。”
省委书记拿起U盘,看了看张副部长,又看了看林正风,最后说:“这件事,我会让省纪委介入调查。”
张副部长站起来:“那就查。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他深深地看了陆沉远一眼,转身离开。
林正风也匆匆跟了出去,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会议室里,只剩下陆沉远和几位领导。
省里的人看着他,说:“小陆,你今天的话,得罪了不少人。”
“我知道。”陆沉远说,“但有些话,必须有人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省里会给你一个公道。”
陆沉远鞠躬:“谢谢。”
走出会议室,陆沉远的手机响了,是南婉。
“沉远,秦律师传来消息,孔胜的案子有转机了。李明的妻子主动联系了律师,说愿意作证,证明丈夫是被泰和投资收买的。”
陆沉远长出一口气:“好,让秦律师立刻把这个证据提交给市纪委。”
“还有,省纪委刚刚宣布,成立专案组,调查泰和投资及其在东江市的相关活动。”南婉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沉远,我们赢了。”
“还没有。”陆沉远看着远处阴沉的天空,“这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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