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少女们的算计与真心
刚来领主宅邸不久，和拉德、克里夫一起回了一次都城，为的是把原先住处的东西都搬过来。
那时梅尔菲娜拜托他们采购的物品中，有一件是天平。
在街上的道具店没找到，加上之前和他们所属的搬运工工会关系不怎么样，所以通过拉德认识的一位锁匠公会成员下了订单。
后来送到领主宅邸的那架天平，至今仍在厨房里每天派上用场。
——— 料理最重要的就是计量和火候，这是艾德最早学到的知识呢。
如今，艾德已经能凭感觉大致判断出要做出想要的味道需要多少食材和调味料了，但唯独面包，他依然坚持要精确计量。
精心研磨、筛过的雪白小麦粉能烤出纯白的面包。
保留麦子本色的面粉则能烤出香气扑鼻的棕色面包。
多加些黄油做成酥脆的可颂也很棒。
雪白的面包适合做三明治、面包布丁，用大量鸡蛋、牛奶和砂糖做的法式吐司，或是厚切后在中间塞入以白酱为基底、炖煮的肉和蔬菜，再撒上芝士做成焗烤———这些在接下来的季节里应该会很受欢迎吧。
烤得香喷喷的棕色面包可以搭配炖菜，或者抹上芝士淋上蜂蜜来吃，扎实的面包体混合着蜂蜜的甜和芝士的咸，非常美味。
包入芝士、培根、核桃和葡萄干一起烤也很不错。
面包是每日餐桌的根基。
所以艾德最用心地去做，也最希望它能让人感到美味。
“那个啊，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狡猾，不过诺拉她啊，真的不是坏孩子。”
正在帮艾德准备工具的安娜，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和她平时干脆利落的说话方式不同，让人感觉有点不自在。
“你，还有拉德先生、克里夫先生，大概是因为在大城市里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吧？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感觉很沉稳，或者说很擅长配合别人。我刚来领主宅邸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呢。梅尔菲娜大人、玛丽女士和塞德里克大人另当别论，可明明听说你们是平民，却跟我们村里的人完全不一样呢。”
“有那么不一样？”
“嗯，习惯了领主宅邸的生活后，就觉得村里的男孩子们真是又粗野又莽撞。罗德和蕾娜好像被艾莉小姐好好管教过，所以好多了，但一开始也有那种感觉吧？”
“啊.......不过罗德是个好家伙，男人嘛，大概就是那样？嗯，虽然威廉大人和塞尔雷涅大人就完全不同了。”
至于蕾娜，在艾德看来就是个十足的小孩子。
但即便如此，至少她不会做那些冲动又恶劣的恶作剧，在小孩里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所以啊，在你看来她可能是个蛮横难搞的孩子，但诺拉其实是个好姑娘哦。她家务活干得很认真，也把弟弟们照顾得很好，是个勤快的孩子。虽然不胆怯、说话直来直去，但要是意识到自己错了，也会好好道歉的。当初选拔到领主宅邸工作的女仆时，我和诺拉可是留到最后的两个人呢。”
安娜刚来帮忙的时候，因为那种态度，没少被玛丽训斥。
就连艾德自己也曾提醒过安娜，说她没把握好和梅尔菲娜相处的分寸。
原来如此，回想起来，那时的安娜和现在的诺拉，可能有点相似。
“我啊，有个哥哥。虽然那是六年前的事了。那年收成也不好，我哥哥.......是为了让家人能熬过冬天，被卖掉的。”
听到这句话，艾德吃惊地回头看去，只见安娜背过身去。
她已经把工具在操作台上摊开摆好，正凑近查看放在石窑旁窗台上的酵母瓶。
“他是作为农奴被卖掉的，卖了五枚大银币。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会想起爸爸从商人手里接过的那银色硬币的颜色。我无法相信那五枚硬币和昨天还在照顾我的哥哥是等价的。可是.......爸爸和妈妈看起来都那么痛苦，所以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平民一旦沦为农奴，身份几乎不可能恢复。
艾德也清楚，对农民来说，赎回身份所需的三枚金币是难以想象的天价。
比起赎回家人，在下一个严冬来临前卖掉其他家人才是更现实、更贴近他们生活的选择。
长途跋涉从异国运来的面粉和调味料虽然日常使用起来感觉已经麻木，但大银币可是笔不小的钱。
尤其越是远离都市的地方，它的价值就越高。
安娜一家当年，想必就是靠它才熬过了那个冬天吧。
“那时候啊，田里种的蔬菜也稀稀拉拉的，豆子也收不了多少。现在每次看到那绿油油、种得满满当当的田地，我都会想，为什么那时候会是那副光景呢。”
“嗯.......”
“我当年能去领主府当女仆，并不是因为我比诺拉更优秀.......而是路兹先生替我向梅尔菲娜大人求的情。他请求大人，不要准备酬金，而是把我哥哥带回来。路兹先生明明那么不擅长和贵族打交道，很怕他们的，却还是为我向梅尔菲娜大人恳求了。”
一向要强的安娜，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艾德知道她现在大概不想让自己看到她的脸，便不再回头，继续把称量好的面粉倒进碗里，然后称盐。
“那，你哥哥后来呢？”
“幸好找到了，回家来了！现在在老家种田，去年还从村里娶了媳妇呢。”
“这样啊，太好了！”
艾德松了口气，嘴角自然而然浮现出笑容。
同时，他也觉得，直到两年后的今天，才终于明白了安娜刚来领主府时，为何总是干劲十足却频频徒劳无功。
尽管每天都见面，有时甚至会吵得很大声，但想来，自己其实对身边的这个女孩几乎一无所知。
“我啊，一直觉得欠了梅尔菲娜大人还不清的恩情。但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在恩卡尔地区生活过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我想为梅尔菲娜大人效力，想振兴领地。最重要的是，我想支持梅尔菲娜大人。”
被如此拯救的，肯定不止安娜和她的家人吧。
许许多多的人，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梅尔菲娜的存在所拯救。
艾德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他非常明白。
“所以呢，呃，这话跟你说可能不会让你太高兴.......恩卡尔地区到了适婚年龄的姑娘们有个共同的梦想。大家都想成为梅尔菲娜大人孩子的乳母也就是奶妈。”
“嗯？”
“拉德先生结婚的时候，年纪稍小点的女孩们可都激动坏了。艾莉小姐深受梅尔菲娜大人信赖，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但恩卡尔村和梅尔特村在谁家能出乳母这事上还挺较劲的。当了乳母就能直接为梅尔菲娜大人效力，孩子还能成为梅尔菲娜大人孩子的乳兄弟，将来不就有更大可能留在大人身边、辅佐大人治理恩卡尔地区了吗？”
“.......诶？！连这种事情都开始考虑了吗？！”
最近虽然平静了不少，但因为梅尔菲娜本人长期忙于公务，更重要的是她和丈夫亚历克西斯处于分居状态，艾德自己对梅尔菲娜作为“夫人”的意识非常淡薄。
偶尔来访的亚历克西斯和梅尔菲娜关系很好，也是个会帮忙剥豆荚的好人，但这座宅邸的主人终究是梅尔菲娜，艾德从未有过将亚历克西斯视为“老爷”的机会。
他甚至连梅尔菲娜成为母亲、怀抱孩子的样子都从未想象过。
“当然在考虑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然而，安娜的回答却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些许无奈。
“你可是领主府的厨师长啊，和拉德先生、克里夫先生一样，是梅尔菲娜大人深为信赖、允许在府内成家的元老家仆吧？如果和你结婚生了孩子，被选为奶妈人选的可能性可是相当高的哦。要是能赶上和大人差不多时候生孩子，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是吗？”
“不，那个.......虽然，也许吧.......”
“你或许觉得，现在只要能为梅尔菲娜大人做出美味的饭菜让她享用就很好了。但是，你难道不打算把从梅尔菲娜大人那里学到的技艺，传给自己的孩子、孙子，让他们世世代代侍奉梅尔菲娜大人的子孙后代吗？”
艾德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艾德所期望的，只是今天不变地迎来明天，然后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在每个季节变换时，思考、搭配出应季的温暖料理或清凉爽口的菜肴，只要看到享用的人露出幸福的表情，他就心满意足了。
和安娜.......大概和诺拉、还有恩卡尔村的人们，所看到的未来也完全不同。
“诺拉嘛，不过是因为本托尔先生是出入领主府的商人，和你接触的机会多了才变成那样，但归根结底，她心底里也是想留在梅尔菲娜大人身边、支持梅尔菲娜大人的。而且我们过了年也都要成年了，到时候就得考虑找结婚对象，我想她也有点着急的成分在吧。”
“诶？安娜也要结婚吗？”
“那当然要结啊！虽然也可能选择走女仆长之路，一辈子单身做仆人.......可我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啊，如果在村里遇到合适的人，辞掉女仆工作成家也不是不可能.......”
她的话音渐渐低落下去，最终中断了。
即便如此，也能深深感受到安娜对梅尔菲娜的敬爱之情。
想要一直留在她身边工作的心情，和艾德应该没什么不同。
但是，就像艾莉那样，女性一旦结婚，尤其是生了孩子，通常就要辞去工作。
需要照顾孩子，而且作为母亲，作为女主人，必须操持家庭。
就在刚才，还没开始这番对话之前，艾德还觉得，即使自己是厨师长而安娜是女仆，他们也是年龄相仿、平等的伙伴，并理所当然地祈愿这种关系能永远不变.......
此刻他却觉得，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的自己，与已然面临变化的安娜之间，是多么不平等啊。
“呐，艾德。你.......并没有特别想结婚的对象吧？”
“诶？啊、嗯.......”
“那、那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和我结婚好不好？”
“哈！？ 这、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个了？！”
艾德大吃一惊，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安娜也像是要对抗似的，紧接着说道：
“我觉得梅尔菲娜大人不是那种会讨厌仆人之间结婚的人！就像拉德先生那样，我想她也会允许我们在宅邸里生活的！你继续当你的厨师长，我继续做我的女仆就好了！生了孩子的话，如果是男孩就由你来教他厨艺，是女孩就由我来教她女仆的工作，这样我们就能一直侍奉梅尔菲娜大人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安娜.......”
“我.......我觉得这样很好！事到如今回到村里，找个村里的男人成家生子、养育孩子，作为一个普通的村民活下去———我可不觉得那样会比现在更幸福！我想留在梅尔菲娜大人身边，我想支持她！我要是个男的就不用为这种事烦恼了吧.......可是，我偏偏不是啊！”
在异性中，安娜是和他相处时间最长、也最知根知底的人。
她对自己虽然有点笨拙但很坦率，又很热衷于学习。
她一心想着不能给梅尔菲娜丢脸，努力掌握了得体的举止。
虽然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和诺拉会发展成那样，但若是和安娜一起，就这样延续现在的关系一直走下去.......艾德觉得，似乎也不坏。
可是，艾德不知道，仅仅因为她是离自己最近的人，就那样做是否合适？即使自己内心并没有那种炽热的感情。
“我......我啊，虽然可能很孩子气，但结婚那种事情，至今从未想过.......”
“嗯。”
“希望你能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不然感觉就像是被推着走一样，而且那样对安娜你也不太尊重。”
“.......嗯。”
明白了。安娜这样点头应着，说了句“我去拿炭”，就干脆利落地走出了厨房。
艾德把少量砂糖和盐加入面粉，与酵母水混合，揉捏着面团。
但不知怎的，这段期间，心情一直七上八下，无法平静。
这不同于因为开心而飘飘然的感觉，但也不同于突然被推到自己从未想象过的未来选择而感到焦虑的感觉。
被求婚的理由———说是因为想支持梅尔菲娜、想当乳母、想世世代代支持下去———这种说法，也让艾德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立刻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说出更得体的话，反而给出了“让我考虑一下”这种含糊不清的回答。
不过，安娜倒是很干脆地接受了，大概她真的只是提出了一个关于未来的建议而已吧。
———只要没有伤害到她就好。
嗯。艾德一边点头一边揉着面团，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果然，做料理真好。能让人心无旁骛，也能让人沉浸其中。
对艾德自己来说，最重要的始终是守护这间厨房，填饱领主府人们的肚子。
如果为了能一直将这件事继续下去，必须有所改变的话.......那么，做好接受这种改变的心理准备，或许也不错。
能自然而然地这样想，连艾德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
安娜走出厨房，朝着存放木炭的储藏室走去。
一步、两步，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幸好走廊上没人，要是被玛丽或塞德里克看到，大概会被久违地训斥一顿吧。
脸颊滚烫，眼眶湿润。
走进储藏室关上门后，双腿使不上力气，哧溜一下，背靠着门瘫坐了下去。
“呜.......”
刚才，应该表现得还正常吧？声音有没有奇怪地沙哑或发抖？
要是能表现得再可爱点就好了，但如果能做到的话，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像诺拉那样扑上去搂住胳膊、把胸部贴过去什么的，更是万万不能，而且显然也没有效果，对艾德没用。
安娜很清楚艾德心里只想着梅尔菲娜。
而且，自己这种没出息又阴沉的样子，绝对不想让艾德看到，也绝对不想让他知道。
安娜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除了那个强势、能平等对话、相处轻松、像朋友一样的女孩以外的样子，却又想让他看到自己特别像个女孩的一面。
明明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矛盾得离谱，却无法舍弃这份心情。
她用双手捂住脸，反复深呼吸，但心脏依然咚咚地剧烈跳动，呼吸迟迟无法平复。
至少在这滚烫的脸颊和耳朵冷却下来之前，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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