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等待

第九十三章  等待

马车驶离侍郎府邸所在的街区，重新汇入帝都喧嚣的人流车马之中。

车窗外，秋日阳光明媚，市井繁华依旧，叫卖声、嬉笑声不绝于耳。

林睿紧绷的神经却久久无法放松。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陈侍郎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平淡却充满压迫感的质问，以及最后那句看似妥协、实则暗藏机锋的“罢了”。

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

东山村有望得救。

但这“过关”的代价，是在一位兵部实权人物心中埋下了一根巨大的刺。

那关于“奇特火器”的疑问，绝不会就此消散，只会如同潜伏的毒蛇，在暗中窥伺，等待时机。

“异域遗骸？耗尽损毁？”陈侍郎低语时那难以捉摸的神情，让林睿心生警惕。

这位侍郎大人，绝非易与之辈。

马车平稳地驶回荷花巷周管事的宅邸。

钱管家早已在侧门等候，见到林睿安然返回，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却并未多问，只是恭敬地引他入内。

小石头早已等得心急，见到林睿回来，立刻扑了上来，小脸上满是担忧：“林大哥，你没事吧？那个大官凶不凶？”

林睿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揉了揉小石头的头发，勉强笑了笑：“没事，大官已经答应派兵去救东山村了。”

“真的？太好了！”小石头顿时欢呼起来，孩子的喜悦单纯而直接，瞬间冲淡了林睿心头的几分阴霾。

接下来的几日，林睿和小石头便暂时在周管事的宅邸安顿下来。

周管事似乎事务繁忙，并不常露面，但安排得极为周到，衣食住行皆有下人悉心照料，提供了难得的安宁与庇护。

钱管家更是体贴入微，从不打探林睿面见侍郎的细节，只是默默安排好一切。

然而，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却无法真正抚平林睿内心的波澜。

援兵已派，但消息传递需要时间，前线战况如何，东山村是否能够支撑到援军抵达，张铁柱是生是死……

这一切都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让他寝食难安。

为了排遣焦虑，也为了让小石头散心，林睿时常带着他走出宅邸，在附近相对安宁的街市上漫步。

秋意渐浓，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阳光透过开始泛黄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行人衣着光鲜，神色从容，一派帝都的富足与安逸。

小石头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看到卖泥人的摊子会驻足，闻到刚出炉的烧饼香气会咽口水，听到说书人拍案惊奇会瞪大眼睛。

但林睿的目光，却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繁华背后的角落，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

他会看到蜷缩在墙根下乞讨的老人，看到为了一文钱与摊主争得面红耳赤的贫妇，看到穿着破旧号衣、推着沉重货车的苦力……这座城市的辉煌之下，依然充斥着难以想象的艰辛。

而最让他心头揪紧的，是每次路过那条名为“凯旋街”的道路时。

他们并未再深入那条街，只是远远地望着。

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仿佛那日街巡司差役掀摊赶人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林睿锐利的目光，总能精准地找到那个曾经摆着破旧独轮车、飘着熬糖甜香的角落。

如今，那里空荡荡的。

只有平整的石板路面，和来往行人漠然踏过的脚步。那个穿着单薄棉袄、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期盼与艰辛笑容的老人，连同她那简陋的糖堆摊子，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彻底消失在了这座庞大都市的喧嚣背景之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小石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他指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小声问林睿：“林大哥，那个……那个给我们糖堆吃的奶奶呢？她的摊子怎么不见了？我们……我们还能再见到她吗？”

孩子的声音带着纯真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那串在绝望和寒冷中得到的、甜丝丝的糖堆，和那位慈祥却可怜的奶奶，显然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林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阵尖锐的酸楚涌上喉头。

他张了张嘴。

奶奶可能已经不在了，她的摊子被砸了，她或许……就像许多无声无息消失在这座城市里的底层人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看着小石头那双清澈的、充满信赖和一点点期盼的眼睛，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不能亲手打碎孩子心中那点微弱的、关于善良和温暖的记忆。

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灰蓝色的天空，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含糊地应道：“奶奶……可能搬到别的地方去卖糖堆了吧。京城这么大……我们……我们可能遇不到了。”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摸了摸小石头的头：“走吧，前面有卖糖葫芦的，林大哥给你买一串。”

小石头“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被红艳艳的糖葫芦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将那位奶奶的事抛在了脑后。

然而，林睿心中的阴影却并未散去。

每一次路过那个空荡的角落，每一次看到街上其他苍老辛劳的身影，他都会想起大娘那双期盼儿子归来的眼睛，想起她颤抖着收下儿子赏钱时流下的泪水，想起她破败冰冷的木屋……

以及，那封他亲手读过、却无法宣之于口的阵亡通知书。

这帝都的繁华，是用多少荣二的尸骨和多少大娘的眼泪堆砌起来的。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同时也有一股更加坚定的力量在心底滋生。

他必须变得更强，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才能在这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秩序中，争得一线生机。

回到周府那清雅安静的院落，虽能暂时隔绝外界的喧嚣，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

他站在庭院中，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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