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新篇章

夜色如墨，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座带有殖民风格的老别墅。一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至门前，程牧之推门下车，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肩头。他仰头望着二楼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根据他查到的信息，季知节就在这里。

他按响了门铃。

片刻后，门被打开。季知节站在门内，穿着一身简单的家居服，脸上带着一丝尚未收敛的、属于独处时的放松，以及在看到他的瞬间迅速覆上的惊讶与戒备。

“程总？”她的眉头微蹙，“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找了你很久。”程牧之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有些沙哑，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从国内找到新加坡，从‘季知节’找到‘方梨’。”

“你怎么会认识方梨？”季知节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那不像伪装，“我小时候确实叫方梨，但那是5岁以前。”。

程牧之凝视着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疼惜、急切，还有一丝……恳求？“先让我进来，如果听完你还是想不起来，我立刻就走，绝不会再打扰你。”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勾勒出家具朦胧的轮廓。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的气息。程牧之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那架旧钢琴上，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这个客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比今天这场雨大得多。一个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一样的少年，被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眼神却比他还倔强几分的‘小少爷’收留在这里。那个落魄的少年，是我。”

季知节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程牧之走到窗前，指着窗外那棵在雨中摇曳的高大雨树：“那棵树，当时还没这么高。那个‘小少爷’就站在这个位置，看着窗外的雨，对我说：‘雨停了你就走。’”

他又指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那里，原来是不是放着一个青花瓷的落地花瓶？我不小心差点撞到，被你……被那个‘小少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随着他一件件描述出当年的细节，季知节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景象……确实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尤其是那棵雨树和楼梯的格局。可是，为什么她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程牧之描绘的那个场景，那个“小少爷”，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平行时空。

“程牧之，”她打断他，语气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你的故事很动听。但是，我没有任何印象。我十几年前确实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我不记得见过你，更不记得什么收留落难少年的事情。”

“你不记得……”程牧之喃喃道，他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他熟悉的沉静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了纯粹的困惑和因被纠缠而产生的不耐。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海。

“知节，”他放缓了语气，带着引导的意味，“你仔细回想一下，在那段住在这里的时间之后，或者在你离开新加坡前后，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生过一场大病？尤其是高烧？”

季知节猛地一怔，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个反应没有逃过程牧之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她下意识地反问，带着警惕。

“猜的。”程牧之的心揪紧了，“告诉我，是不是？”

季知节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飘忽：“是……离开这里不久后，我发过一次很严重的高烧，在医院住了好几天。医生说差点……但这跟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程牧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你记不记得我撞过你然后送你去医院？”

季知节摇头。

“那你有没有忘记过什么事，或者有人说你忘记过什么事？”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季知节内心深处一个被她刻意尘封的角落。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神出现了瞬间的涣散。

她记起来了。这不是她第一次“忘记”。

母亲严厉的管教，现实的重压，让她从小就明白，短暂的快乐和温暖是奢侈且危险的，它们只会反衬出日常的冰冷与残酷，让痛苦加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理防御机制——每当经历过于强烈的、正向的情感冲击后，如果紧接着遭遇更大的痛苦或压力，尤其是在高烧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她的大脑似乎会自动将那段“美好”封存甚至抹去，以保护自己不再承受失去的落差与痛苦。

那次高烧……是在离开这栋别墅，回到燕京，面对母亲更甚从前的严苛之后……

看着她骤然变化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程牧之知道，他猜对了。巨大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认为，与他相遇的那点温暖，对于当时的她而言，竟是一种需要被抹去的“残忍”！

他小心翼翼的，近乎耳语般地追问：“那个雨夜的落魄少年……对你而言，是‘美好’到需要忘记的事情吗？”

“雨夜……少年”季知节无意识地重复着，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光影碎片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重组！

雨声，湿冷的衣服，温暖的灯光，温暖的怀抱和陪伴……

记忆的迷雾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开，那个被她强行遗忘的雨夜，那个清瘦倔强的少年面容，与眼前这个成熟俊朗、眼底盛满心疼与温情的男人，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怔怔地看着程牧之，嘴唇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开始得那么早。原来，她生命中那点稀薄的、被她自己亲手掐灭的暖色，是他带来的。

程牧之看着她眼中从茫然到震惊，再到恍然和一丝无措的全过程，他知道，她想起来了。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温柔地回望着她，等待着。

良久，季知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生疏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混杂着苦涩、释然、以及一丝失而复得的、极其复杂的笑容。

“原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那个像落汤鸡一样，还嘴硬不肯说谢谢的人，是你。”

程牧之也笑了，是那种如释重负、拨云见日的明朗笑容，他眼中甚至泛起了些许湿润的痕迹。“是我。”他向前一步，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很抱歉，隔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也很庆幸，终于……还是找到了。”

季知节没有挣脱他的手。过去的隔阂与误解，在更早的相遇和更深的羁绊面前，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记忆的闭环终于完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片迷雾散去。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云隙洒落，照亮了庭院中湿漉漉的叶片，也照亮了室内相视而笑的两人。

一段尘封的往事被找回，而他们的新篇章，也在此刻，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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