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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祸起手镯


龙千里看了郭祥玉拿来的匿名信,摇了摇头,轻微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把这份信转到纪委或上一级主管部门,拿给我本人看,有失组织原则和干部行为准则啊。”

郭祥玉惊愕地看着龙千里,原本想利用这封信,一来,向龙千里表明自己的坦荡与关心,使龙千里改变一下对自己的态度和看法,有急于邀功的成分在里面。二来,这封不利于龙千里的匿名信,由他亲自转交给龙千里,其实就是在这节骨眼上,向龙千里传递一种刺激他神经的信号,使得他方寸先乱,自顾不暇,感到压力,在处理调动事情上,瞻前顾后,考虑自身,改变初衷。可令郭祥玉失望的是,龙千里根本没在意这事。

龙千里深有意味地说:“听夏县长说你在政府常务会上作了检讨,承认了错误,主动承担了责任,这态度很好。你又提前主动找老干部老领导谈话,让他们主动承认错误写检讨,这也很好。这些天老干部老领导快把我的办公室和家门门槛踏断了,现在又出现这匿名信的事,看来,有些人非让我把这件事压下来不可,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你说我应该咋办、咋处理?”

郭祥玉顿感脸上一阵热一阵冷,也不知怎样回答龙千里的问话才好。龙千里观察了一下郭祥玉,郭祥玉有点不自在,他想起柳成林说过的话,就连忙说:“龙书记,这件事主要是我有责任,错误在我,我失责失职,把关不严,也怕耽误你时间,推给你惹麻烦,也没主动给你汇报过,都是我惹下的事。其实,我每遇到一件调动让签字的事,也都是顾虑重重,思前想后,那么多老干部老领导找的来,我确实拉不下脸,一口给回绝了,经不住人情关、脸面关。”

龙千里听了郭祥玉的话,觉得已无意义甄别这些话的真假。连匿名信都能拿到当面来,传递一种外在压力和信息压力,对这样的人说的任何话,还能相信多少?龙千里没有急于召开县委常委会,研究夏明远拿来的县政府讨论做出的处理决定,他想先放一放,再听听各方面的反应。

郭祥玉走后,龙千里打电话,找来了县纪委书记康怀礼。龙千里把政府的处理决定拿给康怀礼看,康怀礼看完后又放到龙千里办公桌上。

龙千里问:“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康怀礼缓慢地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不少,现在弄得全县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连我们老庄上的人到城里赶集,来我屋里串门都在问这件事。”

龙千里惊讶地问:“乡里都知道了这事?”

康怀礼笑了一下说:“咋能不知道哩,城里工作的大部分人是乡间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就全县都知道了?”

龙千里问:“他们都咋说?”

康怀礼说:“乡间人,只说些他们听到的表面,哪里知道那么多的弯弯套套。查与不查,他们不关心,他们就爱听个谁谁犯事了,谁谁当官了,谁谁调哪儿了。”

龙千里哦了一声,问:“那你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另外,这调动潮里面有没有与你有关的人?”

康怀礼说:“说起调人的事,也不能说没,也不能说有。我有一个远房侄子从乡供销社调到了县供销社。”

龙千里惊讶地问:“你怎么也参与其中?”

康怀礼解释说:“这个只是从乡里调到了城里,没有跨行业调动,还在企业。我这个远房侄子常年有病,腰椎有问题,可是写得一笔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找到我说他来去回家,山路坐车颠得人受不了,每次回家或回去上班,两三天腰直不起来。我给供销社说了一下,他们就调下来了。”

龙千里问:“啥时候的事?”

康怀礼说:“这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龙千里说:“这应该不属于这次调动潮的范围,属系统内的正常调动,而且是企业内部照顾职工困难的正常调动。老康,你看了政府的这个决定,有啥看法?”

康怀礼慢声慢语地说:“龙书记,这咋处理,你得把握好尺度分寸;分量轻重咋弄,你得给省上能交倒差;结果效果如何,你得有个准确把握。反正这事情抖起了,总得有个结果和交待,全县都看着哩。”

龙千里听出了康怀礼话里面的意思,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咋处理,但已包含着必须处理,并让省上满意过关的意思。龙千里倒是佩服康怀礼这种不直接说出看法,又隐含意思在里面的说话方式。

当龙千里正在听取征求各方意见的时候,他突然接到市委副书记柳成林的电话。柳成林说,他在市上听到有人向市委写信,揭发龙千里曾经收受别人送的银手镯的事,问这到底是咋回事?龙千里先是一愣,后又回话说确有这事。

柳成林在电话中惊问:“啥?还真有这事?”

“确实有,四五年前的事。送手镯的人是枣滩乡的农民,是李枣村李家庄的李百福,这人你在干校的时候知道,也认识,当时是那个庄上的生产队长。”

“他为啥给你送手镯?”

“李百福家里是两代的老银匠,市场开放了,李百福学做银匠活,打了一副银手镯送给我,让我看他的手艺咋样。”

“你就不该收那玩艺,现在不是把事情抖出来了?你一个县委书记,要那东西干啥?俗气!”

“多年的患难联手,他是想表达一种情意,当面拒绝,脸面上不好看,我是不想伤了他的面情和心意。”

“哼,一时的感情用事,留下无法挽回的祸端。你这个人就是想事太感性化,现在不是惹出事来了?”

“柳书记,这事咋就捅到市上了?”

“有人写匿名信,反映你收手镯的事,市委大院都传开了,你现在咋解释、咋面对?”

“手镯当天就退还给了李百福,我咋会留下手镯哩?”

“你不是不想伤人情面吗?咋就退还了?”

“我送给他一包茶叶,手镯就包在茶叶里面,他当时不知道。”

“哦,那就好。行了,不说这事了。我听说有人反映你们县上调动人的事,连省委谭书记都知道了,还作了批示,要你们妥善处理这事,你们怎么处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龙千里把县委的意见、政府的决定、征求各方意见的过程简要说了一遍。柳成林在电话里沉默着,龙千里在电话这边问:“柳书记?柳书记?”

柳成林在电话里沉思片刻说:“老龙啊,咱们都是经历过‘文革’的人,历史教训要吸取,在对待人的问题上要慎重,别因为上下压力、與论压力、社会影响逼迫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酿成个人错误。这件事处理肯定要处理,但要慎重对待。”

“那您有啥建议,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柳书记?”

柳成林在那边迟疑了一阵说:“我的意见对事不对人,只处理事情,尽量少牵扯人,这样回旋余地大,对你今后的工作留下活动空间。”

“事情是人造成的,不牵扯人,咋处理事情?这不是倒置吗?”

“你不能对涉及的主办人、分管者给予笼统的警告处分吗?一句话带过,让他们向县委政府作出深刻检讨,调动的人可以根据政策和规定,清退那些从集体企业调动的,从国营企业调动的,原则上不能这样搞,但根据县上需要,特殊情况下还是可以的嘛。”

这不是柳成林替龙千里,替清川拿了主意,做了决定吗?话说到这份上,龙千里忽然想起柳成林推荐郭祥玉做常务副县长的事,柳成林这次是专门给他打电话,为调动潮的郭祥玉开脱责任的因由,他是在替为这事大开绿灯的人开脱解套。龙千里觉得,柳成林越发的圆融老道,深不可测了,在声色不露、毫无察觉、为你着想中促成他要办成的事情,柳成林就是柳成林啊。

龙千里最后在电话里说,不涉及人恐怕说不过去。而柳成林则说:“我知道你的顾虑,再大的领导,总还是要走的嘛,而你还得在这里呆下去,你的窝还在清川。我电话里不是提醒过你嘛,要给自己的以后留下回旋活动的空间,你不想到市上来工作进步了吗?你们那儿有句俗话,涝灞多大鳖多大,到市上来,人缘、气场、看的听的、环境又不一样,老呆在县上有啥好?就这样,我们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关系了,听不听忠告和建议,你掂量着办。”

柳成林挂断了电话,龙千里还呆呆地举着听筒回味着柳成林的话语。奉劝、忠告、威逼、利诱,都用上了,龙千里感到来自县内外、上下级、匿名举报各方的压力正向他袭来,连四五年以前的事都能搜寻出来,当成了给他加压、威胁的把柄,齐向他碾压过来,他有种众矢之的、孤立无援的感觉。

龙千里开始权衡利弊得失,柳成林说的话只为他的目的服务,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柳成林打过电话的第五天,一个由省纪委、省信访办组成的调查组,来到清川,调查组由省纪委一个姓叶的处长带队。叶处长见到龙千里后,说明了来意,介绍了调查组的其他两名成员。

叶处长委婉地说:“我们受省纪委和省信访办的委派,主要是调查核实两封举报信的事。一封是反映你们县大面积调动人,造成恶劣影响的事,一封是关于龙书记你个人的事,有人匿名反映你曾收受了一个农民送给你的一副手镯。来之前,省委谭书记亲自安排,要求我们一定要认真调查核实。谭书记对清川的工作很关注,曾三次来清川调研,对你也了解,对清川的工作给予了实事求是的评价,说清川是全省农村改革开放的先行者、市场开放的探索者、农业种植结构调整的实践者,走出了一条自我解困、摆脱贫穷的创业之路。我们来清川也是为维护清川改革发展大局而来,龙书记也不必有啥顾虑和负担,我们主要是了解事实。”

龙千里对调查组说:“首先,我代表县委县政府,非常感谢省委谭书记对清川工作的高度评价和肯定,对调查组来清川调查了解我个人的事表示欢迎,我个人也会积极配合省纪委调查组的调查,实事求是地向调查组说明情况。”

叶处长沉稳地说:“龙书记,我们想先了解一下你们县对违犯组织原则、非常规、大面积调动人,在全县造成恶劣影响的调查处理情况,请你说说这方面的情况。”

龙千里便把这件事的起因、过程、调动的人数、造成的恶劣影响、在企业引起的人心浮动、准备做出处理决定的初步意见详细说了一遍,接下来说:“处理决定已由政府讨论通过,为了慎重起见,正在征求各方意见,市委柳副书记也提出了他的看法和意见。”

龙千里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那个决定,交给叶处长。叶处长仔细看完后交给其他成员,问:“柳副书记是……”

龙千里说:“市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

叶处长问:“他怎么说?”

龙千里说:“柳书记的意见,在对待人的问题上慎重为好,他建议,对事不对人。”

叶处长长长地哦了一声,接下来问:“匿名信中说你曾经接受了一副手镯是咋回事?有这回事吗?”

龙千里说:“有,确有这事。”

叶处长惊问:“有?到底咋回事?”

龙千里说:“我在干校时,结识了个当地的生产队长,两人投脾气,说得来。我恢复工作来清川工作后,他曾来看过我,我下乡时也顺便看过他。他们家是祖传的银匠,市场开放之后,他拾起旧营生,开始做银匠活。那对手镯是他第一次学着做的,手工不是很精细,他送给我让我看看他的手艺,将来给我的孙子戴。”

叶处长点着头说:“哦,是这么回事。那副手镯还在吗?”

龙千里说:“不在。他临走时,我包在一包茶叶里面退还给了他。”

叶处长惊问:“还给了他?还给了他咋就又有人举报呢?”

龙千里说:“不知道,我也很惊讶奇怪,这件事早过去四五年了,而且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检举人咋了解知道的,我也不清楚。现在举报翻出来,可能与当前处理调动人的事情有关。噢,这件事市委柳书记也问起过,我向他如实汇报了这事。”

叶处长异样地看了一眼龙千里问:“他怎么也问这事?”

龙千里说:“不太清楚,可能也是举报吧。”

叶处长说:“看来你要触动一些人的利益,有人就从另外方面寻找麻烦,给你施加压力警告。”

龙千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叶处长又问:“你结识的那个队长现在在哪?叫啥名字?”

龙千里说:“叫李百福,住在枣滩乡李枣村的李家庄,离县城二三十里路。”

叶处长又问:“这个叫李百福的队长,求你办过啥事、你给帮过啥忙吗?”

龙千里说:“没有,一次都没求过。他到我家里只来过两次,一次是我刚恢复工作不久,他带了些豆面荞面来看我,其实主要是问事情。”

叶处长问:“问啥事情?”

龙千里说:“问土地承包的事。当时县上搞责任制试点,他们那个公社推不开,李百福却想把队里的地直接分到户里,公社不让,他就寻到我家里,问能不能把土地直接划到各家各户,让农民精耕细作,调动社员的热情和积极性,生产更多的粮食。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表示支持。他和城关公社南桥大队的姜春山,是当年全县最早把土地分田到户,搞承包责任田的两个生产队长。”

叶处长点着头,其他两个成员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龙千里接着说:“第二回就是送手镯的那次,以后再没来过,我恢复工作后他就来过这两回。”

叶处长说:“这事我们还要到他本人那儿去了解核实,请你找个人给我们带一下路,好吗?”

龙千里说:“当然可以,我让办公室小吴领你们去,他去过李家庄。”

与龙千里交谈之后,调查组没有歇息,就驱车出了县城,上了李家庄的乡道。大约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调查组在通讯员小吴的带领下进了李家庄。

时近初冬,寒风吹拂着枯树干枝,发出呜呜的呼哨声。村庄略显冷清,庄里人少有在村道上打转的,大都蛰伏在家中的热炕上,或炖罐罐茶,或抽烟拉家常,谈天说地。天一冷,李家庄打制银匠活的敲打声也没有了声响,代之而来的是大部分人晒暖暖谝闲传。勤快的女人们则开始准备入冬后的切冬菜、投菜缸,身懒的女人才开始割制棉衣棉裤做棉鞋。日子的好转,使得李家庄的光阴有了较大变化,竟然在有的人家院落传出录音机里《阿里巴巴》的歌唱声,这无疑给全庄融进了现代歌声的时代气息。

墨绿色的捷诺机小车进庄后,毕竟有了响动,招引出几个小孩和三两个女人出来观看。小吴轻车熟路地领着调查组的人来到了李百福的家。

根巧坐在厨房门口切着冬菜,眼前的蒲篮里已切了半蒲篮的白菜。李百福坐在上房的椅子上和老伴拉着家常,二宝坐在热炕的窗台前,弹弄着几颗玻璃球。根巧看到有人进了院门,赶紧起身招呼:“来了?”

又大声说:“大,家里来人了!”

李百福放下水烟瓶,从上房屋里出来,撩起门帘打量着来人,招呼说:“来了?连赶屋里坐。”

小吴把几个人让到屋里,自己跟在后面进了屋,根巧跟进来给来人倒水。遂顺娘从炕上溜下来,抱着二宝去了根巧的屋里。

小吴向李百福介绍了来人,李百福谦让着让来人都坐下,自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叶处长这时起身拉着李百福的手,让李百福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笑着说:“你是主人,哪有主人坐在门口的?”

李百福说:“你们是客人,省上来的领导,应该上坐,我是个农民人,哪有和领导平起平坐的。”

叶处长笑着问:“现在农村都好过些了吧?”

李百福说:“好过多了,够吃够穿,有了余粮,手头也活泛了,好多了。”

叶处长问:“听说你还有手艺、会做银匠活?”

李百福说:“会是会点,没我爷我大的手艺好。我才是半道市场开放了学的,小的时候见过我爷我大打银活。”

叶处长又问:“你现在都做些啥?”

李百福说:“现在做的这活都比较粗,没有我爷我大打的精致好看。我爷我大打的时候是旧社会、解放前,都是些女人娃娃的手镯、耳坠儿、长命锁、项圈儿。我现在打的都是些粗活,水烟瓶、铜铃儿,其他银活儿很少打。银子乡里难寻,碰不上,很少做,主要是打铜水烟瓶、铜铃儿。”

叶处长说:“听你们的龙书记说,你是致富带头人,把全村带动搞起了加工制作业,成了专业村?”

李百福说:“啥带头人,出个小力气的活。庄里人看到我打水烟瓶、铜铃儿,都来看,也学着打,我给来学的人只是指点了一下。”

叶处长问:“你跟你们龙书记是老相识?”

李百福说:“老龙吗?是老联手,认识十几年了,算是个患难交。”

叶处长问:“啥叫联手,是怎么个意思?”

李百福被问得一时语塞,挠了一下头,想了想说:“洋时话叫老朋友、老相识,我们这叫老联手,土话。”

叶处长说:“听说你给龙书记送过一副手镯,是你学着打制的,有这事吗?”

李百福瞪大眼睛瞅着叶处长,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惊奇地问:“你咋知道这事?”

叶处长笑着说:“我们也是听说,随便问问。”

李百福说:“那是我学做的第一副手镯,打得很粗糙,不太精细,但也是用心做的。做之前,就想着要送给老龙;做成后,我亲自上门送给他,让他看我的手艺咋样,留给他让他有了孙子给孙子戴上。”

叶处长问:“为啥一定要给龙书记送副手镯哩?那很贵的,你是不是想让他以后帮你办啥事才送的?”

李百福瞪着叶处长说:“看你这话说的,多年的老联手,表一下我的心意,显一下手艺有啥多想的?送给他主要想感谢他,感谢他在全庄人最困难的时候帮我们渡过了难关。”

叶处长问:“这话咋讲?”

李百福说:“以前上面啥都不让队里种,只种粮食。你想想看,社员一年四季见不到啥菜,见不到油气,见不到肉食,细粮少,粗粮也不够吃,日鬼的做上一顿饭噎人得咽不下去,咽下去了拉不下来,咋弄?我是队长,干着急,没办法。老龙那时在我们北山剪子湾的干校里被监督劳动。我引着社员往北山上送粪的时候,他在干校周围的地里岔地(翻地),他主动叫上我,坐在地边上闲谝,谝了几回熟了,问了我社员吃饭的事,我说了个大概的情况,他让我偷着种蔬菜白菜大葱啥的。让公社发现了,挨了批。”

叶处长附和着说:“那时候确实是不符合风向,后来呢?”

李百福接着说:“后来,老龙让我做豆腐、办粉坊,把做的豆腐粉条拿到公社食品组,换化肥,换青油,过年了换一些肉食鸡蛋分给社员。我当时拿不定主意,说让公社又发现了咋办?他说白天劳动,晚上偷着搞、晚上偷着换。我听了他的话,觉得能行,搞起了粉坊,做起了豆腐,晚上拿到食品组换来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后来真的被人检举揭发了,公社里知道后,抓了我的典型,还扯出了老龙。他是监督改造的当权派,罪加一等,被隔离写检查。我看不过脸,偷着送过炒熟的黄豆。我那时也横下心,白天你批评你的,晚上我照样引着人做粉条、磨豆腐。后来换了个公社书记,叫康怀礼,以后当了县委副书记,听说为清川要过不少回销粮。这人来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这事,我就坚持着做,算是渡过了饥荒年。要不是老龙让搞,那个姓康的书记装着不管,那几年的日子真个难过。”

叶处长说:“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样的经历。我们听说,你送的那对手镯龙书记又退还给了你。”

李百福说:“哟,这事不是我碎后人要用那包茶叶,我还不知道老龙把那手镯包在了茶叶包里,退还给了我。”

叶处长问:“这是咋回事?”

李百福说:“我离开老龙家的时候,老龙给我送了包茶叶,我当成了好茶,一直没舍得喝,锁在了柜柜儿里。今年前半年,碎后人硬是要那包茶叶,说是要看个人去,让拿出来看发霉了没。他把茶叶包打开,里面就放着我打的那对手镯,下面压着十元的一沓子钱,还有叠成的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二后人拿着纸给我一念,我心里就明白了几分,感动得我心思发酸。”

李百福停住了说话,在场的人都瞅着李百福。

叶处长问:“那纸上都写些啥?”

李百福摇着头:“记不清了,反正听了让人难受。当时,家里媳妇子出了点事,老婆子把这些东西急的原包到茶叶包里放到了柜子里。我为了给大儿子划个院,第二天还拿着茶叶去找我的亲房家兄弟李有福,他是大队书记,求他划个院。后来老婆子风风尘尘跑来说,那茶叶里还包着东西,我起身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手镯、钱、纸条还在里面。有福问我咋回事,我把老龙给茶叶的事一学说,他说老龙是个为百姓谋事办事的好人。”

叶处长问:“那纸条还在吗?”

李百福说:“那还在,我收拾得紧的哩。”

叶处长说:“能拿给我们看看吗?”

李百福起身,从一个碗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另一个柜子的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本白皮红字的《毛泽东选集》合订本,翻到头几页,从里面取出叠着的个方纸,拿过来交给叶处长。

叶处长双手接过方纸,轻轻打开,一溜溜的几行仿宋字呈现在纸上:

当年落难李家庄,

偷搞副业竟遭殃。

豆腐房里争活命,

粉条架下拚春荒。

你我本是萍水逢,

半袋黄豆情意真。

今送手镯实难收,

再送你孙祝福长。

叶处长看完打油诗,转脸把纸转给一同来的调查组成员看。叶处长想了想,问李百福:“那个叫李有福的现在在村上吗?”

李百福说:“那在,他平时村上有啥事喇叭上一喝,很少出门。咋了?”

叶处长说:“我们想见见他,离这远吗?”

李百福说:“我让人去叫。”

李百福起身在房门口喊叫:“根巧――根巧,你过来。”

根巧从她屋里转过来,站在房门口,没进屋。

李百福说:“你去叫一下你有福叔,就说我有事叫他。”

根巧回头去叫李有福,看打油诗的那个人把纸条上的诗,抄在了笔记本上,叠好还给了李百福,李百福小心地把纸条又夹在那本《毛选》里,放回了柜子。

李有福披着个蓝色带绒领的短大衣,嘴里含着旱烟锅,根巧跟在后面进了院门。李有福嘴里吐着青烟进了屋,与屋里的生人点过头,坐在炕沿上,算是打了招呼。

李百福看了看叶处长几个人说:“他们都是省城来的干部,说是啥委的,叫你问啥情况哩,问啥你说啥。”

李有福又看了一眼来人,又点了点头。

叶处长这时说:“我们是省纪委的,想来了解一点事情。听老李说今年前半年曾送过你一包茶叶,你能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吗?”

李有福右手掌着烟杆,左手塞进腋窝,咂了两口烟,青烟在嘴角喷出,慢条斯理地说:“说起这事,我想问问,你们问这做啥?”

叶处长说:“是这样,我们收到一封群众来信,反映你们县委书记龙千里同志收过一副银手镯的事。据我们了解,手镯是老李送的,后来老李不知究竟又送给了你。今天来,是核实了解一下情况。”

李有福喷出青烟说:“哦?这事咋就蹿到了省上?怪了。说起这事,我还把我二哥抱怨了一顿。你说划个房院,用得着送我那么贵重的茶叶?”

李百福抱怨李有福:“这事只有咱两个知道,屋里人不会往外去说,咋就让人反映到了省上?”

李有福想了想说:“怪我,我嘴不紧,我把这事给女人学说过,女人的嘴可能在庄里的女人跟前乱说过,传出去了。”

叶处长问:“你们这村上有没有在县上工作的人?”

李有福说:“有。有一个在啥五金厂工作的人,听说姐夫是县政府的个副县长,这人后来听说调到哪儿上班去了。”

叶处长会意地看了看其他成员。

李百福这时气得骂到:“你的一张烂嘴跟裤裆一样,把这个给女人家说啥哩?女人家的嘴给能夹住烂话?三传两传都传到省上去了,把个没毛的事情传得两嘴鸡毛!”

李有福说:“这都是些啥人嘛!龙书记是这些年清川遇上的好人,是想着为农民人刨食吃有钱花的好县委书记,让人吃饱了肚子,有了吃穿,有了钱花。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跑下来调查他,安的啥心?”

李有福说完,卷起烟杆,哼了一声,头也不转地走出房门,叶处长和几个成员尴尬地望着李有福走出了院门。

李百福这时才明白过来似的愤然说:“原来你们是给老龙寻毛病来的人呀,我说咋缠着个手镯儿不放。根巧——根巧,把二宝戴的手镯儿拿过来!”

等了一阵,根巧拿着一对手镯过来交给他大,李百福把手镯扔在桌子上:“你们看,这就是那对我送的手镯!”

叶处长尴尬地望望那手镯,缓解气氛地说:“老李,你别生气,我们也是按组织的安排,来了解核实这件事,现在事情搞清楚了。请你放心,我们会把我们亲眼所见所闻和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向省纪委汇报,还龙千里同志一个清白。”

李百福啍了一声:“这真个是忠臣无下场,临完死在狗身上!好人难当!”

叶处长和在场的人感到气氛的难堪,便起身与李百福告别。李百福送他们出了房门,到院门口折回去,再没出院门。

叶处长一行离开李百福家后,径直往村口的小车走去。来到村口的小车跟前时,一大群人站在村口,看到他们过来,这群人围住他们,堵住小车,不让他们上车。李有福咬着烟嘴,吐着青烟对叶处长说:“你们来到我们庄里,问这问那,往好人身上泼粪,得给我们给个明白话了再走。”

叶处长看了看周围的人,男女老少二三十人,便说:“你们要个啥明白话啊?”

李有福说:“你们不是调查龙千里龙书记的事吗,弄清楚了没?”

叶处长微笑着和缓地说:“事情已调查核实清楚,我们也了解了事实真相,回去后我们会如实向领导汇报情况,作出客观公正的调查处理意见。”

李有福问:“咋处理?处理谁?”

周围的人马上你一言,我一语追问上了:“就是,咋处理?”

“你们知道清川过去饿肚子、穿的扯皮绳吊,过的啥日子吗?来了个让社员吃饱肚子的领导,你们就开始刨根问底地寻他的毛病,还有没有良心?”

“这啥世道,为老百姓干点事,就把别的人得罪了,咋那么都心瞎咧?”

“就是,说清楚了再走!”

叶处长觉得自己一时说错了话,也意识到群众对一个干实事领导的自觉维护,急忙纠正说:“不是处理,是我说错了,是客观公正地做出核实结果和意见。”

李有福问:“啥结果?啥意见?”

叶处长说:“这个我个人说了不算,得由组织了解了实情后,由组织做出结论。”

小吴这时站出来说:“李书记,你是个村干部,咋能这样围堵省上领导、质问领导?你不劝阻群众,还带头阻拦,村干部咋当的哩?赶快叫群众让开,领导还有急事回去哩。”

李有福说:“我是替百姓说话,替为民办事的人讨个公道。今天既然碰上这事,就让省上领导给个说法,我们心里也就安然些。”

叶处长难为地说:“这事确实我作不了主,得组织研究讨论后,给出实事求是的调查结果。”

但周围围着的人纹丝不动,有几个年轻人凑到捷诺机车跟前,手抄在袖筒里,用肩膀顶着车摇晃起来。

叶处长看到脱不了身,转身叫上那两个调查组的成员,在一旁耳语了半天。两个人点头后,叶处长转回身,朝围着的人大声说道:“这样吧,鉴于今天遇到的特殊情况,我们调查组成员临时商量了个初步意见,就是经我们调查组调查核实,调查过程就不说了,龙千里同志接收手镯的事情属实,但龙千里同志于当天用另外一种方式退还给了李百福本人,反映龙千里同志收受手镯的事与事实不符,龙千里同志是清白的。这个意见只能算是今天特殊情况下的初步意见,正式的调查结果得由组织作出。当然,我们一定会把我们调查组成员的意见如实反映给组织。大家看这样能行不?”

围堵的人群都把脸转向了李有福,李有福咂了咂烟嘴说:“也能行,不过,得给我们写个字据。”

叶处长说:“我们已经在这里表了态,还要字据干啥?”

李有福说:“这事与我有点关系,我得给我二哥说清承担责任。空口无凭,给个字据,你们好离开。”

叶处长转身看了看其他两个成员,征得他们同意后,叶处长叫其中的一个人,按上面说的意思,写了个字据,叶处长仔细看了一遍后,交给李有福。李有福看后,举手向周围的人扬了扬纸条,叠好装在上衣口袋,朝大家喊道:“让开、都让开!事情弄清楚了,让他们走。”

人群散开,叶处长等几个松口气似的上了车,捷诺机拖着黄尘一溜烟离开了李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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