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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梦幻心魔


新院墙打起来以后,小顺回了单位。李百福把后院的那棵老槐树放了,找来庄里的胡木匠,改了几块薄板,打了门框和门扇,在新院的南墙上泥了个两扇门的院门。李百福又托人到南山里去捎买椽棒檩子,准备来年春首上在新庄院修房。

时令已过白露,遂顺出走二十多天,一直没有回来,是死是活没有音讯。遂顺娘催着老伴和小顺打听着去寻,李百福没好气地挤出一句:“三十四五的人了,扔下女人娃娃不管。根巧绊成那样子,甩门走了,这狗怂把心瞎了,寻的来做啥?”

遂顺娘说:“不管咋说,那是你的后人,出去这么多天,死哩活哩,你总得寻的拉扯一把。小顺寻遍了县城,托人打听,就是没音讯。这瞎货到底犯了啥病了,连女人娃娃都不要了!”

一天晚饭后,贵五来找李百福。贵五已不转货郎儿了,收拾了货郎担,在县城新建的市场上登记了两间铺面,摆起了摊子,做起了坐地商,不再去走村串户,干那居无定所的营生。

贵五是六九年响应上山下乡号召,从城里迁移来,安家落户到李家庄的。落户李家庄后,李百福组织社员为贵五在庄边打了个新庄院,盘了灶,分了柴火,还为贵五用粮票换了队里的存粮,安顿好一家落户后的生活。贵五感恩李百福那个年月对全家的照顾,把他戴了十几年的一副石头眼镜想送给李百福,李百福日娘捣老子地骂了贵五一顿:“哼,你日球的,城里人就是心眼儿多!你到咱庄里来安家落户,是响应上面的号召,要不是号召,政策大得把口压得哩,你们城里人白米细面的,能到这山沟沟里来安家落户?”

李百福坚决不收贵五的眼镜。从此,贵五算是把李百福认下了。农村的生活,不像城里,日积月累靠挣工分分粮,四个娃娃还小,贵五一个人上屲,挣的口粮不够吃,就偷闲往外跑,跑到远乡里,用针头线脑换面换钱换东西。后来,庄里有人说闲话,说这个外来户不安分,早上不见人,下午才来挣工分。他们哪里知道贵五晚上偷着出门跑村串户,捣腾针头线脑寻食吃,下午把货郎担儿藏在村头的窑里,窑门堵上高粮杆,下午才偷着跑回家,拿上农具去上屲。本庄的人在远处亲戚庄里,发现贵五在邻村邻乡转货郎儿,背个布口袋,从这家出来,那家进去。李百福听到后,去了趟贵五家,想问个究竟。

贵五知道李百福的来意后,拉过女人,撩起女人后背的衣服,女人后腰隆起一个拳头大的脓包,周围发红脓肿,贴着发黑的膏药,农村人把这种脓疮叫搭背。贵五又引着李百福来到厨房,揭开盛着快要见底的玉米面的面罐,绽开少半口袋秫秫面,又来到院子,从廊檐上端过来半簸箕干馍糊儿让李百福看。贵五说:“女人害搭背一两年了,没钱治,不得好,不能上屲。我一个挣不下公分,一家儿六张嘴张着要活命哩,我不往外跑,换个油盐钱,换些面,讨要些馍馍,眼看着一家儿就要饿死了。”

李百福看着簸箕里玉米面黍黍面糜谷面的干馍糊儿愣神。

贵五脸色阴郁着说:“顺路从百家门要来的,怕息气,晒干了推成面,烧成糊糊儿让娃娃喝。”

李百福骂了一声:“他娘的!”快步离开了贵五家。

李百福让队里的保管称了八十斤玉米,送到贵五家,让保管看看贵五家过的啥日子,顺便把玉米留下,记上账。

保管到贵五家一看情况,心里也有些发酸,把这事在庄里一学说,那些说闲话嚼舌头的人再也不喘了。

贵五转货郎儿,跑穷光阴养家糊口的事,再也无人过问。时间一长,庄里人,特别是女人家缺这少那,反倒往贵五家跑,全庄人默认了有个像贵五家这样的“杂货摊”,寻个啥很方便,李百福也不再过问贵五转货郎儿的事。贵五农忙时挣几个工分,分一点口粮,年底分红时,贵五反倒给队里缴一点钱,把分夏粮和秋粮的口粮补齐。

地分到户后,李百福卸了队长,有了空闲时间,想继承上一辈的手艺,也是在贵五的提醒下,开始学做银匠打铜铃儿水烟瓶的。李百福托贵五找些铜皮,贵五满口答应,一点不含糊,走村窜户实心地去找去收去换,弄来后,只收本钱,从不从中加价。贵五有报答恩情的意思,李百福有传承手艺的意愿,俩人有了情分上的联系,也就有了一份亲近,贵五始终有感念报恩的心思。

贵五这次来到李百福家,是专门说事情来的。贵五给大宝二宝拿来了他摊子摆的两把塑料喷水手枪,给李百福带来了十包甘字牌水烟。李百福问:“你咋有功夫上山来了?生意好的没?”

贵五说:“好的哩,托市场开放的福,比以前好活多了。你家里都好?”

李百福说:“就那样。”

贵五问:“新院打成了,啥时修房恰?”

李百福说:“开春,开春儿修。我托人到南山里往来捎椽棒檩子的哩,瓦从何家湾里窑上订下了。”

贵五问:“我听说前些日子屋里出了点事?是想让遂顺搬出去住?”

李百福说:“那狗怂把心变了,不好好地过日子,不操心地抓紧跑光阴,一天就是个睡懒觉,嫌弹女人娃娃。分开过,看球他咋弄去哩,各过各。这一向死球的哪里去了,连个人影不得见,我咋养了个这么没良心的!”

贵五说:“我今儿个上来专门给你说这事,我见到遂顺了。”

李百福盯着贵五问:“啥时候?在哪里?”

贵五说:“昨儿个,在摊子上。”

李百福问:“在摊子上做啥的哩?”

贵五说:“拉着个架子车给摊子上送货的哩,有时也拉车往人家家里送些煤啥的。”

李百福气得骂道:“这狗怂扔下女人娃娃不管,跑到城里一个人躲清闲去了!”

贵五说:“我截住问他住在哪,咋吃的哩,他支吾着不说地方,只说住在一个同学家。我就觉着他可能跟屋里闹矛盾,赌气跑出来的,今儿个我专门上来给你说一声。还是叫他回庄里,还有一家子人要他照看哩。”

李百福骂道:“照看个屁!我照看了他三四十年没照看出个好结果,把心操碎了,到现在还要我养活哩,那是个顾家的人?坏怂!”

贵五说:“再瞎也是你的后人,给你养了两个孙子,你得在他犯糊涂的关键时候,拉他一把,咋能扔下不管哩?我还问遂顺屋里好的没,你大你娘身体好的没,他还说好的哩。”

李百福说:“哼,好个怂!把根巧气得跳了崖,腿绊断了,扔下一家老小甩脱走了,还能记起大汉?连女人娃娃都不管了,这一号儿货水,死在外面人也不心疼!”

贵五看到遂顺把他大的心伤得太重,刹住了话,再没说啥,临出门扔下一句话:“父子俩都是一窑货,心硬得跟牛角一样,咋像咧!”

遂顺甩门离家后,来到了县城,在县城找到了当年的高中同学白顺庆。白顺庆现在在县城里倒卖菜水,就是把城里种蔬菜人的菜,从地里批发上,拉到摆蔬菜摊子的那儿按零售价卖掉,收个差价钱。遂顺上学时是个住校生,常到白顺庆家去耍,俩人合得来,知道白顺庆住在哪儿。

遂顺来到白顺庆家时,已是中午时分,白顺庆已收了倒菜的架子车,歇在家里准备吃午饭。遂顺阴郁着脸给白顺庆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让白顺庆给他在城里找个活干,随便混口饭吃。白顺庆留遂顺吃了中午饭,俩人谝了一阵毕业后一些同学的情况,相互聊了一些家里的事情。

白顺庆随之问:“乡里现在好了,地分到户几年了,又让搞多种经营,你咋想起到城里来刨食吃?”

遂顺说:“楞当城里的狗,不做乡里的有。城里总是城里,哪个愿意一辈子就在乡里?”

白顺庆说:“话是这么说,可城里毕竟就的是少数,你不在乡里把地看护好,把娃娃供给地好好念书,跑到县城里来凑啥热闹?”

遂顺说:“这么说你不愿帮我?”

白顺庆说:“叫我咋帮?我既没干公事,又没当官,一个倒菜水的,咋帮你?再说,你就在县城,咋吃咋住?我总觉着你怕没给屋里打招呼,赌气跑出来的。”

遂顺说:“我就不信你老县城里人,连一个人不认识。寻个下苦的也能行。”

白顺庆想了半天,说他认识一个下苦行当的人,一天专门等着打零工的营生,不摊本,就出一点力气。一天就在大众食堂门口等着,有人叫下苦了就去下苦,下完苦给钱走人,问遂顺愿意去不,遂顺说当然愿意。

于是,白顺庆引着遂顺来到大众食堂门口。那儿聚着五六个人,看上去都在三十几岁到五十岁之间的,每个人拿着个馍口袋,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白顺庆走过去,朝一个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低声说了几句,把遂顺介绍给那人。那人打量了一下遂顺,点了点头,啥也没说。白顺庆拍了一下遂顺的肩膀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又折回来,问遂顺:“黑了你往哪里睡恰?”

遂顺茫然地摇摇头。白顺庆想了想说:“我在城外有几分地,夏天种着洋柿子黄瓜茄儿,现在冬天了种些绿萝卜白菜啥的,我爸一晚上睡在那看管地哩。我让我爸回来,铺盖都在看管房里,你如果不嫌弹的话,就睡在我爸看管房里,你看能行不?”

遂顺感激地满口答应。就这样,遂顺在老同学白顺庆的帮助安顿下,在县城干起了下苦打零工的营生。

遂顺下苦打零工啥活都能碰上,搬砖拉基子(士坯),淘井打坑,转煤掏粪坑,挖渠倒土,样样都是力气活。有活时一天干下来,也能收入十二三块钱;没活儿时,就坐在墙根听人谝闲传,看过路的行人。

城里已比六年前他来看病时喧闹多了,奇装异服,高跟鞋,烫发头,喇叭裤,已让人目眩;骑高档自行车的,挑担卖熟食的,拉架子车卖菜水的穿城而过;路边摆地摊的也是越来越多,叫卖声不绝于耳。遂顺和那些蹲守在路边的人一样,一天眼巴巴地期盼着有人来叫他,有时等上一天也无人问津,一块下苦的人就自我解嘲地说:今儿个黄了,瞎起了个鸡叫唤。有时一天来叫下苦人的又特别多,他们这一帮人就都分散出去干活。

遂顺在这一帮人中,身体不算强壮者,但也能撑下来。毕竟干了十几年的农活,有累积的长力和底气,经验和常识也是一个方面。遂顺一天干完活,在大众食堂买两碗饭一吃,晚上回到白顺庆给他提供的那个看管房儿,城里人叫窝铺儿。躺下后就想心事,想两个儿子,想大汉,想根巧,想根巧怀大宝时的龌龊之事。一旦想起小顺和根巧在不易觉察中的暧昧,想起大宝莫名其妙来得那么突然,遂顺就心气不顺起来。根巧在怀大宝的前两个月,对床上之事要求那么强烈,使得遂顺疲于应付;怀上大宝之前,遂顺隐隐地感到,根巧的那种欲望和要求有些奇特与古怪。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像魔法符咒般萦绕在遂顺脑际,深埋心间,再也无法祛除,甚至已成了一种心魔折磨着他。他又时常想起那缠绕他十几年来的那个魔幻般的怪梦,梦中那老头摸他头皮揣他裤裆的魔影始终萦绕在脑海,祛除不掉,由此又联想到他打砸土地庙的情景,想起根巧的突然怀孕,就想起了他的病根,也就脑子里出现那个奇异的梦。那个奇怪的梦让他联想到从西安检查回来他得的不生养的病。故而又想起刚上初中时,参与打砸过土地庙之后,那些庄里长大后的娃娃们,个个命运都不是很好。有修梯田时与架子车一块翻到崖下去的,有中途死了女人的,有得了病一病不起的,有生了五六个女娃,就是生不出男娃的,有娶了老婆嫌家穷饿得跑了再不回来的。遂顺想,这些人咋个个过得不如意?难道这是砸过土地庙后冥冥之中老天的安排?抑或是一种孩童时代劫后余生的报应?

遂顺在家里的种种行径,以及对根巧的诸多无理言语和斥责,都是在这种心魔的纠缠驱使下发生的。他开始变得狐疑冷漠,不爱说话,不愿接触人,甚至对大宝生出某些疏远、冷淡、厌恶和反感。有时他也迫使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事,但看到根巧对小顺的无意间护头,听到根巧对小顺的搭言,他就本能地产生嫉恨与忿然;看到根巧对大宝的呵护,听到根巧与大宝的说话,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大宝究竟是不是他的?咋那么像小顺不像自己?这种臆念深埋在遂顺心里,已使他失去了常人的思维意识和行事行为。吃罢饭时,他莫名其妙地蹾下碗走人;根巧问话时,他悻悻然地哼哼两声;根巧哄大宝二宝睡觉时,他只抱走二宝把大宝弃在一旁;和他大上屲时,他独自一人躲得远远的,有时甚至跟他大不打一声招呼,一人扛着锄头提前下山。

遂顺已很少与庄里人呆在一起谝传了,他怕庄里人说起女人娃娃的事。就是现在在城里下苦,他也与一块下苦的联手很少搭言。他一个出去干活时,按他的想法干活;与人搭伙时,都是别人指使他,安排活儿,他从来不指使别人怎样干活。干完活,各领各的工钱,拍手走人。早上买个油饼喝几盅茶,中午买两个蒸馍,下两根葱或吃根萝卜,喝两盅茶,晚上买两碗饭一吃,回到窝铺里睡觉或想心事。

遂顺的饭量比以前减少了许多,面容也憔悴了许多。当县城以惊人的速度发生巨变时,遂顺却蛰伏在城外的小窝铺里,把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过着自我折磨的日子。

遂顺睡的这个小窝铺坐西朝东,用土坯基子泥成,麦衣酸泥上了里外墙面。进到窝铺里面,一个土炕占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南北西三面墙上都开了作为瞭望孔的小窗口,窝铺的右手泥了个土台,作为简易的桌子。整个窝铺不足四平方米,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这样的窝铺,在附近的地里有五六个,筑立在周围,作为看管房儿,守护着各自地里即将成熟的瓜果蔬菜。

晚饭罢,遂顺回到睡觉的地方,他坐在窝铺背面的一块青砖上瞭望远方,眺望着对面西山太阳落山后山体的灰蒙。金黄的天边挂着几块形状各异棉花般堆积起的云朵,云彩在霞光的映照下像是镶上了金边,散射出耀眼的光芒。深秋的凉意已然来临,晚风吹过脸颊及周身,已有了明显的凉意。遂顺甩门出走时穿得单薄,当冷风吹过后,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和身体,抱紧了胳膊,朝四周观望。六点过后的暮色已慢慢降临,旷野里已没有了人迹。这时候,忽听到有人喊叫他。遂顺站起身,寻着声音转到窝铺的前面,看到贵五站在不远的地埂上张望,遂顺叫了一声“秦爸”。

是秦贵五。

贵五曾在村上夸口,与庄里人一搭谝传时老说他与秦始皇是本家,说不定还是他们的后代,秦琼是他的几十代老祖宗,庄里人曾骂他说你咋不说你是秦桧的后代。

贵五看到遂顺站在窝铺前,顺着地边人踩出的小道,来到窝铺前。遂顺近两个月在城里下苦,怕见到庄里认识的人,一天老低着头躲着那些进城跟集的庄里人。忽然间看到贵五,心里有些发怵,觉得有些意外,又感到见面的为难。他不好意思地问:“你咋找到这地方了,秦爸?”

贵五也不答话,直接进了窝铺,看了几眼里面,窝铺的炕上铺着单人褥子,墙根叠放着一床被子,没铺褥子的地方,铺着半片草席;土台上放着个茶杯和涮口缸子,缸子里斜插着牙刷和牙膏,洗脸毛巾叠放在缸子上。贵五走出窝铺问:“你就窝在这里跟屋里赌气?”

遂顺没有言语,搬过个树根劈成的木墩子让贵五坐,自己拿过来半块砖头坐在上面。贵五坐下来问:“下来多些日子了?”

遂顺低沉着说:“快两个月了。”

贵五问:“钱挣下了?给屋里捎了几个钱?”

遂顺没搭言,反倒问:“秦爸,你咋知道我住在这里?”

贵五说:“自从那次你给摊子上送货碰到你,我就揣摩着你在县上随便就着哩。碰到你以后,我就专门去了一趟咱庄里,找你大说了碰到你的事,你大气大的哩,说你把心瞎了,扔下女人娃娃不管,把根巧逼得跳崖,腿绊断了甩脱走了不管。遂顺,你说你还算个人吗?还像个男人吗?”

遂顺低埋着脸,不吭声。

贵五又说:“你也是念过书的人,能想来事情了,人活着就是受苦受难来的,哪里那么顺顺当当让你好过一辈子?一世成了男人,就意味着你要辛苦一辈子;男人一旦成了家,就要担起养家糊口、拉扯女人娃娃、养活大汉的责任,哪里像你这样的男人,一不顺气顺心,沿门一走,跑出来躲心闲,活你一个人。你还像个男人吗?”

遂顺眼底发红,眼角挂着两颗泪珠儿,颤着声音说:“秦爸,我不是没良心的人,我遇到的事无法向人说,我这几年心里过得苦得很!”

贵五问:“你究竟遇到了啥事?有啥不顺心的事不能说出来?天大的事,牵扯到大汉和女人娃娃的事,世个男人就要撑住,处理稳妥。你咋能一甩屁股一走了事哩?那能解决问题?你躲到这里,心里就安然好受了,不记挂了?”

遂顺沉默着。

贵五又说:“人活一世,糊涂半生。想得太多太清楚,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能把日子过舒坦了?还不是糟蹋自己,搭上屋里人一起遭罪?人这一世,想想不就是个几十年的来回?到头来,腿一蹬,一堆黄土,两张薄板,你能带走个啥?还不是一堆骨头?你是个念书人,咋就想不开这些哩?”

遂顺抬起头说:“秦爸,你说的这些我也懂,可我就是不能原谅她。”

贵五问:“谁?”

遂顺颤着声音说:“……根巧!”

贵五问:“为啥?”

遂顺想了半天,摇摇头,终于没说出口。

贵五说:“算了,牵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不便多问。眼看着快入冬了,你在这城外,就的这看管房房里冷得能受住?”

遂顺说:“到时候再说,我干活时拾些烧填,这里的菜叶子瓜蔓子晒干了能填炕眼,凑合几个月就过了冬。”

贵五气得骂道:“你亏你的人!一大家口子人扔下不管,你还想着在这野地里过冬扎老庄恰?我给你说,你大已在庄头上给你打了一道新院,墙都打起了,院门也安上了,就在我家的隔壁。开春准备修房,椽棒檩子已叫人捎去了,房修成以后让你们分开过。你永远也不明白大汉的心,一辈子你也补不上大汉的恩!”

遂顺口张了张,茫然地看着贵五。

贵五站起身,转身想走,又转过身,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粮票和几十元钱,放在窝铺门前的一个水桶盖上说:“你记住,你大是咱庄里最良善的人,何况面对他养下的后人!他对我有恩,我对他也应有义。钱和粮票不多,算是你大和我对你的一点心意。我最后给你说一句,心里藏着天大的事,都不能舍家弃子抛大汉。我劝你入冬前快些往屋里走,女人娃娃和大汉再怎么气你,也盼着你回去。开春了帮着你大,把新院修起来,好好过日子,再别活生瘟了!”

贵五转过身,离开遂顺,走到地埂的拐弯处,又折回脸说道:“狗狗,即就是多少年没个娃,也要想方设法抱养个别人家的娃养大防老哩,慢说你心里想的那都是些瞎揣胡摸,就是真的那又咋样?两个娃还都不是你们李家的娃?!看把你娃心窄得成啥样子了!心里能装下个啥?还是个男人哩,有啥过不去的坎?还不如一个女人家为你们李家想得周全。哼,啥球男人!”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遂顺被惊得魂有些散乱,原来贵五心里已知晓这事,那庄里人还不都早就知晓这事?他还自欺欺人地折磨着自己,糟践着自己,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心知肚明。遂顺忽然抽泣起来,泪如雨下,思前想后,觉得五味杂陈。几年来的不顺心,被贵五的一番话搅得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流了一阵泪后,回到窝铺内,躺在炕上,枕着双手,仰面望着用葵花秸秆搭的窝铺顶子发呆……恍惚间,他又看到梦中的那个老人愁苦着脸进了窝铺儿……

第二天,遂顺无精打采地来到大众食堂的街边等着揽活。他买了个油饼坐在街边吃着,想着昨晚贵五说的那些话,想着他大为他打的新院,想着根巧绊断的腿,想着大宝和二宝的顽皮劲,想着贵五说的没娃娃抱养个娃娃也要防老……遂顺脸上一阵地发热发凉,心中不是个滋味……

进入深秋,城里人开始准备冬天架炉子生火的煤,机关单位也开始福利分煤。这个时候,有单位里的人就开始找下苦人往家里拉煤。中午十一点左右,遂顺和一搭下苦的人被县委机关的那个中年看门人找了去,安排俩人在县委大院已分出的煤堆前往麻袋里装煤。每堆煤块两千斤,装完麻袋,用架子车拉到煤主人的家里。分煤时问明县级干部本人,是否由办公室找下苦人负责送到家里,如本人同意,就由办公室找人负责送到家里,运费从下月工资中扣除。一般情况都由家属自己装进麻袋拉到家里。

遂顺和一搭的人装上煤,抬到架子车上,在中年人的引路下,把煤拉到了东后街一个巷子里。遂顺忽然想到,六七年前他曾经来到过这个巷口,他大让他在巷子里等候,自己进去找那个多年的老联手,那个老联手就是现在的县委书记龙千里。

遂顺心里突然发起慌来,想退缩又不好退回去,便硬着头皮把煤拉到门口。中年人掏出把钥匙,开了门楣上的铁锁,打开门,让俩人开始抬煤。遂顺庆幸这家人没人,都去上班了,要是碰到他大的联手,那多尴尬?问起庄里的事,问起他大的事他该咋说?煤倒在了煤房里,又折回去拉第二趟。遂顺催着一搭的人让快些装,快些拉,那一搭的下苦人觉得莫名其妙。第二趟拉到门口,遂顺催着抓紧往煤房抬煤,力气也大了许多。就在这时,女主人孙桂芝下班回来了,与办公室那个中年人寒暄了几句,说了些麻烦了的客气话。煤倒到最后一麻袋的时候,龙千里下班回到了家里。遂顺装作不认识,低着头,不敢看龙千里的脸。

孙桂芝给两人倒了水,拿来毛巾和肥皂,让俩人洗手。龙千里站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下俩人,问:“你们都是哪里人?哪个公社的?”

一搭的那个人回答了他是哪里人。龙千里又问遂顺:“你是哪里人?”

遂顺躲不过去了,硬着头皮说:“我是枣滩公社的。”

龙千里自言自语地说:“枣滩公社,那你是哪个大队的?”

遂顺装不过去,便说:“李枣大队李家庄。”

龙千里抬头看了看遂顺:“你是李百福庄里人?李百福认识吗?我咋看你有些面熟。”

遂顺低着头说:“那是我大,你下乡的时候到我们屋里来过。”

龙千里恍然地说:“你看看,我说我在哪像是见过你。你爸还好吗?现在做啥的哩?”

遂顺说:“务庄农,闲的时候打些铜铃儿和水烟瓶。”

龙千里说:“嗯,我听说你们庄里兴起了打铜铃儿和水烟瓶的事,有了规模,想去看看,就是抽不出时间。听乡上的人说,是你爸带动起来,全庄人都干起来了?”

半年前,全县的公社名全改名变成了乡。遂顺说:“起先是我大先学着打,我爷爷以前就是银匠,我大小时候见过我爷爷打过银活。”

龙千里说:“是好事情呀,你爸是个有头脑敢创敢干的人。七九年在全县带头把地分到了户,没胆量谁敢那么搞!都是饿得逼出来的。”

遂顺和一搭的那人洗完手准备离开,龙千里问:“你咋在县城里送起煤,打零工的哩?啥时来的?”

遂顺矜持着,没有答话。爱人桂芝这时问站在一旁的那个县委传达室的中年人:“应该给多少钱?”

那中年人说:“说好二十元钱,这由办公室出,下月在龙书记工资里面扣。”

孙桂芝掏出二十元钱说:“当面给清,再不麻烦了。”

俩人接过钱就往外走,龙千里叫住了遂顺,中年人和遂顺一块的那个人知趣地离开。桂芝搬过来个小凳子让遂顺坐下,遂顺怯生生地坐在凳子上。龙千里问:“家里都还好吗?”

遂顺说:“好着哩。”

龙千里问:“农村现在都够吃够喝了,现在就缺钱花,你想着来城里挣钱来了?”

遂顺说:“钱是紧困些,不过,现在大部分人脑子活泛了,出去搞个啥,贩粮食、搞建筑、做粉条、烧砖打瓦,都能挣两个钱。”

龙千里又问:“你们庄里开始做粉条了?”

遂顺说:“做开了,有两三家。”

龙千里问:“有没有做豆腐的?”

遂顺说:“有,就一家。”

龙千里说:“那你咋不在庄里做粉条豆腐,跑到县城做啥?在庄里一样勤劳致富,还可以照顾屋里。现在有几个娃娃?”

遂顺说:“两个。”

龙千里说:“几年前,你爸来县城给你看病,说你结婚几年没娃娃,现在都两个孩子了。我那次到你们家里去,你们那个大的现在六七岁了吧?”

遂顺心里有些不畅地说:“六岁半了。”

龙千里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好好供给娃娃。过去你爸拉扯你们一家很不容易,大家都没吃没穿,你爸还要为全队人操心。你爸是个没私心的人,也是个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人,你要好好善待你爸。”

遂顺低声答应着。

龙千里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遂顺说:“我看你还是回到家里去,该到你们当后人的创业持家、侍候大汉的时候了,跑到城里来,把一家儿人扔下,能挣几个钱?娃娃还小,交给你女人一个人,你躲到城里,咋能忍心放下心?”

遂顺这时才觉得龙千里留他的意图和话里隐含的意思,莫非他也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遂顺不想再多呆一刻,怕龙千里再往下问,他应承着站起身,仓皇地离开,龙千里留他吃中午饭也没留住。

遂顺在寒风嗖嗖的旷野窝铺里熬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生出想回去的念头。他在孤寂与北风呼啸的窝铺里,每晚蜷缩着身躯苦熬到天明,回想着贵五和龙千里说的那些话,家里的一切在脑子里回荡翻滚。他在抖索苦闷的每一个晚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平日里他是不抽烟的,无奈长夜难眠,手头也有了零钱,他在苦闷郁结、嫉恨难消、患得患失中煎熬。脑子中的根巧、大宝、二宝、小顺、贵五、他大、他娘、怪梦中的老汉、痛砸土地爷、老中医看下身的多个人影梦幻反复出现,他痛苦挣扎,无度抽烟。遂顺没有烟瘾,但他一晚上能抽一包烟,他在回去还是不回去的意念中徘徊、煎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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