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根巧跳崖
小顺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清川,按专业他被分配在了县园艺站,他没有实现自己永不回清川的愿望,而是按分配方向和所学专业分配到了本县。小顺上班半年内,基本上就是到梅雨季节和高温季节,为各公社发放小麦病虫害防治的通知和防治简报。果树的栽种和病虫害防治很少,全县果园较少,土地承包之后,部分集体果园,都归到了个人名下,还属粗放型经营那种,对病害虫害不大关心。县上让川道地区的农民学习南桥经验,大面积发展果树,园艺站组织全站的技术人员,深入到川区去讲解发动,并且组织了几波农民到南桥参观,但抵触观望的人很多,收效甚微。小顺在推广讲解的过程中,又寻找了许多资料,他特别留意找了几本高寒山区适宜栽哪种树的资料书,每晚躺在床上仔细翻阅。他被县上推广栽种果树的思路所提示,他想找出在高寒山区栽种果树的想法是否在资料书中能得到印证。
小顺分配回清川时,嫂子竟已第二次怀孕了。怀孕六个月的根巧肚子明显凸起来,全家人无比高兴,特别高兴的是遂顺和根巧。根巧第二次怀孕后,遂顺从心底里喜不自禁,多年的疑惑与能不能生娃,一下子被根巧大起来的肚子所证明,也暂时打消了这几年对大宝来得突然的自我折磨。对根巧来说更是增加了几分轻松,这说明第二次怀孕是遂顺的病确实好了,遂顺也能生了,更重要的是这会打消遂顺认为大宝来路不明的邪念。
根巧的再次怀孕,对李百福和遂顺娘来说是喜上加喜。一来小顺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二来家中又要添孙子,三来根巧再次怀孕祛除了遂顺和庄里人的瞎想,也掩盖了他们撺掇小顺为李家留种与根巧干的那事。
根巧生下第二个孩子是在农历的九月十四,是个男娃,李百福为第二个孙子取名二宝。满月后,李百福请了亲房本眷与庄里人,高高兴兴办了四十天。小顺也着实高兴他哥和嫂子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了了多年的心愿。
星期天,小顺早早起床,洗漱完毕,馍馍就茶吃了早点,到街上为小侄子买了两袋青松牌奶粉就匆匆上路,两个多小时赶到家中。父亲李百福正坐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敲打着银匠活儿。李百福抬眼看了一眼小顺:“你不是忙得连家都忘了吗?还来做啥?”
小顺说:“大,你忙着哩?我忙是忙,我的根还在乡里。”
李百福哼了一声,照样敲他的银匠活。小顺说:“大,听说庄里在你的影响下,许多人都打起了铜铃儿、水烟瓶?”
李百福没抬头,在敲打声中说:“人家来看来学,我藏着挡着不让学,那能成?我还在庄里活人不活人?再说,勤劳致富,不偷不抢,一个村都打铜铃水烟瓶致富了,那不是大好事?名声大了,来庄里取货贩货的人多了,我们不是多赚钱、货出得快吗?”
小顺把奶粉放到上房的桌子上,转身出来从廊檐下拿来个小凳子坐在他大侧面,笑着说:“大大的思想观念转得就是快,能紧跟上时代了。”
李百福说:“你才知道?生产队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你大就壮着胆偷着做豆腐挂粉条,拿到食品组倒换成化肥,过年的时候,偷换些供应的肉和鸡蛋分给社员。让社员在没人弯弯里偷种些白葱红葱,过年分给社员,让社员过个有味道的大年。”
小顺问:“这我小的时候知道,我小的时候还到做豆腐挂粉条的那两家路过看过稀奇,你还被公社抓住了挨过批。大,你那时咋就那么胆大认死理?人家不让搞,何必一个人冒风险挨整哩?”
李百福瞪了一眼小顺:“你知道个屁!我当队长的哩,我不冒险谁冒?全队人眼看着过不下去,两颗儿籽种撒到地里没肥料,农家肥家家填进去的尽是土,沤的时间短,肥力跟不上,咱们这又是十年九旱,一年下不了几场透雨,产不下粮食全队老小吃啥?年咋过?不冒险想些办法,日子咋过?说起这还得感谢当时干校里的你龙爸哩。”
小顺说:“你说的龙爸就是现在的县委书记?”
李百福说:“不是他还能是谁?那人可是个贼大胆,敢说敢干。当时要不是他鼓动让我搞副业,我还真想不出啥法子。在咱们这山大沟深、只有黄土的地方,还有啥办法能让人吃饱肚子,有几个钱花?不过,他也被人揪出来监督看管。”
小顺说:“现在他当了县委书记,搞的全是过去那一套。不过,现在叫开放搞活,发展经济。”
李百福愤愤地说:“你懂个啥?干啥事得看人,这人心里实诚着哩,心里装着老百姓,第一个在全地区冒险分了地、放开了市场,让百姓人吃饱了肚子,手里有了钱花。要不是他,清川人能在短时间内吃饱穿暖?”
小顺说:“这个我知道。现在,龙书记又鼓励川区的农民改种粮为种树,我们这一个多月下乡,正在做宣传解释工作,可大部分农民就是老观念,不愿放弃种粮,就是不种果树。”
李百福停下手中的活儿,盯着小顺看了半天,诧异地问:“真要这样?不种粮吃啥?农民人盘古开天就是刨食吃,种了果树,果子能把肚子填饱?这人脑子咋转得这么快,刚吃饱肚子才三五年,现在手里有了权咋又痒痒了。”
小顺笑着说:“人家有人已经种了两三年了,都吃上益了,比种粮收入高得多。”
李百福问:“哪里的人这样弄的哩?”
小顺说:“城关公社的南桥大队,全大队都种上了果树。我们参观了好几回,桃树长得真个旺盛。去年一斤桃儿卖到了一元六,比一斤小麦高出四五倍。”
李百福哼了一声:“再高也不能当饭吃,光有钱,没粮食,吃钱恰?”
小顺说:“可以拿钱到市场上买嘛,有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
李百福说:“全都种了果树,哪来的粮来买?说得轻巧,胡搞瞎搞!”
小顺诧异地问:“你以前不是冒很大风险也搞过副业吗?现在县上鼓励让大家放开手脚搞,你咋倒固执不活泛了?”
李百福说:“那是两回事。那时候偷着搞个副业,是壮着胆豁出命想多打些粮食,让人吃饱肚子,是为了活命,给肚子里添些油水;现在吃饱了穿暖了,不想种地,搞啥果树,这是扔了吃饭碗,去讨金饭碗,小心砸了吃饭碗,换来个破空碗。”
小顺故意说:“你干的这银匠活还不是在搞金碗银碗的活?”
李百福说:“我干的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地照样种,铃铃儿水烟瓶照样打,两不误,挣个油盐钱。”
小顺说:“理是这个理,可你没想过,地里改种果树,一年下来挣的钱,比你打铃铃儿砸水烟瓶高出几十倍。”
李百福说:“我没想过要挣大钱,只想着把你爷爷的手艺保留住,换个油盐钱。”
小顺说:“大,你咋这么不开窍?亏你以前还是个敢说敢干的人。那时候是啥气候?现在是啥形势?那时候你豁出命也要搞,现在上面鼓励动员让你搞,你却不愿搞,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李百福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一码是一码。任何时候都不能扔了种粮的营生,百姓人养家活口,吃饭最重要。你今天缠着种树的事不放,是不是想让我扔下种地改种果树?”
小顺笑着说:“让你说准了,我想在咱们家的地里试栽果树。”
李百福说:“那没门,山上给能栽成果树?咱们山上野长的杏树梨树苹果树,哪家的长出好果子了?”
小顺说:“那是种下疯长没人管,要合理施肥灌水剪枝嫁接,搞病虫害防治。过去都是粗放型的,现在倡导科学种树,管理措施要跟上。”
李百福说:“哼!山上就是个靠天吃饭,哪来的水往地里灌?想得美,不着边边。”
小顺说:“我这两个月翻看了许多种树的资料书,边远山区和高寒山区可以种其他经济林,像苹果花椒树这样的耐旱树种。”
李百福说:“花椒几年能吃上益?能卖几个钱?等你把花椒树种成,地里的粮食耽搁好几料了。你安分守己把你的班上,再甭胡思乱想,揣摩瞎道道。”
小顺执拗地说:“你给我一砣地,我试种三年。三年以后以钱弄价,失败了,我以我的工资给你顶三年的粮食价。”
李百福说:“你已是干部了,家里没有了你的地,我拿谁的地给你种?”
小顺气得离开了他大。
晚饭时分,全家人准备在院子里吃饭。小饭桌是根巧摆在院子的,几个小凳子围着饭桌,饭桌上根巧端来了炒白菜和腌菜。根巧在厨房里煮着面条,小顺来到厨房准备端饭,看到嫂子正在用筷子揽锅里翻滚的面条,袖子绾到了肘部,露着白嫩诱人的小臂,让他一时想起六年前那次的情景,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潮。
小顺站在擀子旁,不自然地问:“嫂子做臊子面了?”
根巧转脸笑了一下,说:“你一两个月没回家了,当了干部把家里人全忘了,大宝常念叨二大咋不来?给你做顿臊子面有啥稀奇的?”
小顺知道嫂子说的是啥意思,但他又不好开口。嫂子又问:“你跟大大在院子里说啥的哩?”
小顺有些尴尬地说:“没啥,就是种树的事。”
根巧问:“大大咋说了?”
小顺说:“大大不让种,说家里没有了我的地。”
根巧说:“吃饭的时候你再问。”
捞好面,浇上臊子,放了油泼辣子,小顺不自然地端着两碗面出了厨房,放到院子小饭桌上,又回去端。
李百福和遂顺娘已坐在了饭桌前,大宝从奶奶手中挣脱,爬到李百福的背上,闹着让爷爷给他打把剑。爷爷说:“狗娃,爷爷手头没那么长的铁家伙,爷爷给你弄把木头剑,好看又轻巧,耍起来不伤人。”
大宝欢喜地说:“能行能行,吃罢饭就弄,还要绑上红绸子。”
爷爷说:“好好好,给我娃绑上红绸子。”
遂顺制止大宝说:“快下来,别胡闹,爷爷忙一天了,快坐下吃饭。”
大宝顺从地从爷爷背上溜下来,坐在小凳上。小顺这时又端来了两碗饭,坐在凳子上,开始吃饭。
根巧下完饭,也端着饭来到饭桌前,把小碗里的饭搅了搅,放到大宝脸前说:“快吃,吃完让你二大引你上山上种树去。”
遂顺看了一眼根巧问:“种啥树?种哪里的树?”
根巧朝小顺努了努嘴,遂顺问小顺:“种啥树?”
小顺瞟了一眼他大说:“川里人开始种树了,收益比种麦要好上几倍,大大想不通,不让种。”
遂顺说:“你上了个学,只知道吃公家饭,小时候饿肚子、吃苜蓿苦苣酸菜、吃糜面滚饦的时候你忘了?上顿洋芋,下顿馓饭不记得了?不种粮,去种树,顿顿吃果子恰?”
小顺不在乎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总不能现在还守着过去那一套,吃糠咽菜吧?时代在变,条件也在变,现在转变观念种树,叫调整种植结构。我学的是农艺专业,知道农业种植的发展方向,现在搞农业,讲究效益,不是光图个吃饱肚子,要想着让土地产出的效益最大化。要想提高农业效益,就得改变传统单一的种粮思想,改变种植结构,另辟蹊径。我翻看了许多资料,咱们这山上种花椒树不成问题。”
李百福用筷子头捣着饭桌说:“吃饭吃饭,念了几年书把你能球的,穷折腾啥?给人家把班好好的上去,地里的事你少操心!”
根巧这时插话说:“大,小顺要种树你就让他试试嘛,反正咱们的地多的哩,打的粮一年吃不上,也不在乎那几块地。小顺学成回来了,有本事没处使,不是白学了?”
李百福没搭声,遂顺瞪着眼说:“你少插嘴!”
根巧不服气地说:“咋不能说?人人都在想办法发家致富,不像你窝在屋里,一年四季就盯着两杠地,亏你还是个高中生,没球一点本事!”
遂顺娘抱着二宝,放下碗说:“娃念了几年书,肚子里装下东西了,他要种啥由他去,反正地没荒着,种成了对家里好,种不成就当硬柴烧,有啥争吵的。”
李百福气狠狠地说:“你别说话,知道啥?不种粮,种上树,荒上几年,赔钱赔人,打不出粮食,让全庄人咋说我?再说,地是养口地,小顺是干部,吃的公家饭,安安分分把班上,家里没他的地,少操心家里的事。”
根巧趁机说:“大,家里的地也有我一份,让小顺种我那一份。害怕啥,小顺还不是为家里好?”
遂顺瞪着眼把碗蹾在饭桌上,气鼓鼓地回到了屋里,一阵儿又甩出了院门。李百福三两口刨完饭准备离开,小顺突然说:“给我几分地,我可以跟家里签五年的协议,五年以后,树长不成,结不出果实,我愿赔产;五年以后树长成了,我只收回投资的成本,挣的钱和树全归家里。你看能行不,大?”
李百福哼了一声,离开了饭桌。遂顺娘翻了一下白眼,骂了一声:“老差火,驴脾气真大!”
说完抱着二宝出了院门,大宝跟在后面,一家人不欢而散。
根巧收拾碗筷,小顺感激地对嫂子说:“谢谢嫂子的理解支持,你劝劝我哥,我绝不是折腾出风头。”
根巧说:“你别管,他就是个不开窍的孽木榔。自从有了大宝,一直跟我较着劲,没一点脓水。”
小顺瞟了一眼他哥的房间,帮着收拾碗筷。根巧端着几个空碗来到厨房,小顺也跟着进了厨房。小顺小声问:“嫂子,大宝的事是咋回事?”
根巧把锅里剩下的下饭汤刮到盆里,倒上水,边往锅里放碗筷边说:“你哥自从有了大宝只高兴了一阵子,老往邪处想,说大宝来得突然,一点不像他,特别像你,这几年一直跟我较着劲,追问过好几次。有了二宝后,这半年才消停了些。”
小顺问:“那大宝究竟是谁的?”
根巧猛转过脸盯着小顺挖了一眼说:“还能是谁的?我跟你哥结婚六七年没怀上娃,都以为我有病,喝了几年药,后来到西安一检查,是你哥有病,才知道你哥不能生。”
小顺惊问:“那大宝是我们那次……”
根巧搅着锅里的碗筷叮当响,很不自然地说:“再别问了,为了给你们李家留种,传宗接代,我那时也是拉下脸,豁出去了,证明了自己能怀娃。”
小顺此刻有些激动地说:“我说大宝咋就真个像我哩。”
根巧用抹布擦着碗说:“碎怂的你,你那时咋就敢偷看嫂子?”
小顺低着头说:“说不清,由不得我,一看到你的背影,我就心跳,浑身发热,心老往那儿想,不由得要偷看。嫂子,你咋发现我偷看你的?”
根巧噗嗤笑了:“瓜怂,女人家咋能感觉不到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身体感兴趣的?”
根巧又故意问:“现在看见嫂子就能控制住了?心里还发潮不?”
小顺难为情地说:“嫂子……”
根巧哧哧笑着说:“好了好了,看把你吓的,嫂子跟你说笑哩。”
小顺局促了半天突然说:“嫂子,我……我想再看一次……”
根巧停下手,突然板着脸说:“瞎说!快出去,让屋里人看见。你再有这想法,我就把你看扁了,那次的事再别想。这真应了庄里人说的那骚话,兄弟耍嫂子,加耍子带老实。你现在有工作,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你也二十四五了,该在县城里找个有工作的对象了。在城里安个家,好好过日子,再别往嫂子身上胡思乱想。”
小顺情绪一下低落下来:“可我们毕竟有了……大宝,这件事我终身难忘。”
根巧转过脸郑重地说:“我给你说,小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许再提,也不许你再有这想法。为大宝的事,你哥跟我闹了几次了,老追问我咋就突然有娃了,这已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病,解不开了。你再掺进来,难道要拆散我和你哥?你把心思用在工作上,找个对象快结婚,你也不小了。你要在咱地里种果树,我支持你。大大不同意,我给你说个人,你去找,让这人给大大捎个话,或写几句话,大大肯定会回心转意让你种的。”
小顺惊奇地问:“你说的这人是谁?”
根巧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看到小顺从自己身上被引开了,便轻松地说:“大大以前的那个联手,现在的县委书记。”
小顺兴奋地说:“真个呀!大大开始守旧了,顽固不化,咋说也解不开他种粮食的心疙瘩。县委书记给他说,他一定会转变的。”
根巧说:“大大最信这个人,以前跟着这个人偷的搞过副业,俩人都挨过批。分地的时候,就是这个人鼓动大大第一个在全公社把地划到户里的。”
小顺迟疑地说:“好是好,就是我有些害怕去找,毕竟人家是县委书记,我们说的这是家事。”
根巧说:“怕啥,还能把你吃了?你不是说他鼓动川里的人让种果树吗?在山上种果树,他还不更稀罕、更支持?你在山上想种果树,给山上人做了样子,带了好头,他还不看重你,劝说大大,给大大捎个话写个信?”
小顺高兴起来,在厨房转了两圈说:“好是好,就是……就是不知道咋进去,手里拿个啥见面的礼物。”
根巧说:“人家大人物啥都不缺,也不稀罕啥。我给你说,大大柜子里藏着一包好茶,都放进去几年了,从来没舍得打开过。你去找娘,娘拿着钥匙,你拿上偷着去找姓龙的,茶叶是好东西,礼轻情重,不俗气。”
小顺感激地说:“谢谢嫂子,你咋这么理解人,知道我的心思,我以后一定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根巧咯咯地笑了笑说:“你还不快去寻咱娘?”
小顺含情地盯着嫂子往前凑了两步,根巧下意识地退到灶火旮旯催促说:“你还不快去,让人讨厌你吗?”
小顺止住了脚步,含情地转过身,离开了厨房。
根巧抬头看着小顺出了院门,呆呆地站在旮旯里,有点迷茫地回味着刚才说的一些话。自从六年前与小顺有过那次肌肤接触以后,根巧就再也抹不掉心里的那种复杂与心动,既回味难忘,又小心翼翼地谨慎包裏。大宝的突然到来,使得遂顺短暂的兴奋过后,越发的冷淡起来。
有一天,因了大宝闹着要他爸做个小木轮车去拉土,遂顺不耐烦,骂了大宝两句,根巧抱怨遂顺不像当爸的料,像个冷血动物,不会上心娃娃。遂顺反唇相讥:“我不像当爸的,谁像?你给寻的来。谁是大宝的亲爸?我不生养,哪来的大宝?”
根巧受了侮辱似的哭骂道:“李遂顺,你个没良心的,我到你们李家满打满算十三年了,没吃上一口好吃的,没穿上一件像样的,做饭洗衣上屲,散粪打活结拨柴,打碾扬场推磨,哪一样我年年没做?结婚没娃娃,喝了五六年的药,把我弄成了药罐儿,结果一检查是你没球本事。自从有了大宝,你就没高兴过几回。我知道你对大宝的到来打的是啥小算盘,你觉得大宝来路不明,你给个话,我引着大宝离开你们家。你在全庄去打听,我在庄里跟哪个男人多说过一句话,眉来眼去过?你怀疑大宝,那二宝是咋来的?你咋不怀疑二宝也是我在外面弄来的?”
遂顺觉得理亏,话说重了,招来了根巧连珠炮似的抱怨责问,却又解不开心中凝结的疙瘩和疑虑:“那咋那时候我不生养,你咋就怀上了大宝?大宝咋那么像小顺?庄里人都这么私下说,你咋对小顺的事又那么上心?”
根巧一把拉过大宝,推到门外,故意大声说:“去,到外边找你亲爸去!你既然来路不明,问你爷你婆是咋来的?李遂顺,你对大宝这么见不得,你就以为是我跟别人弄来的,我引上大宝走!”
说完,甩出房门,一把抱起站在院子哭泣的大宝出了院门,连夜去了娘家。听到小两口吵架,根巧甩门离家出走,李百福从上房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对着遂顺的房门骂道:“亏你先人哩!半夜三更,吵得隔家邻壁不得安然,有啥过不去的事情,把个女人气的跑了,你还不赶紧撵回来,黑灯瞎火,抱着个娃,你还算啥男人?根巧和大宝有个啥闪失,你娃吃不饱要兜着走哩!把福神爷拿脚踢哩,根巧自进这家门,哪一点不如人?你球本事不大,还嫌弹女人得很。还不出来连赶去撵,把人挡回来?”
遂顺甩开门帘,出了院门去追根巧和大宝。但是遂顺没追回来根巧,根巧把大宝留在追上来的遂顺身旁,独自去了七八里外的娘家。根巧在娘家呆了二十多天,李百福吼叫着让遂顺往来叫了两三次,遂顺赌气地说:“我不去了,看球她咋去哩,离了她还把光阴不过了!”
李百福把个院子的瓦盆拾起摔在遂顺房门口骂道:“你怕亏你先人哩!吃饱穿暖了,有了娃娃你活生开瘟了,根巧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哪一点值得过根巧?她把啥活没做过?你要是把人找不来,以后再别登这门边,看球你一个人咋过去哩!”
根巧最后一次在遂顺的哀求软磨下,回到了家里,也是她想大宝二宝心切,娘家他爸天天地催促抱怨才回到家里来的。可自此以后,根巧与遂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寡淡,越来越隔膜。倒是因大宝的一些琐事,让根巧忽而想起小顺来,时常在家里人不注意的时候,说几句偏向小顺的话。
小顺从家里出来,在巷口的土台前找到了他娘,他娘正与吃罢晚饭的几个邻家女人闲话,大宝在土台上玩耍。小顺凑近他娘小声说:“娘,我找你有事。”
他娘转脸问:“啥事?你大答应了?”
小顺拉着他娘往回走,他娘叫上大宝来到巷子,问:“啥事,你把我拉上往回走?”
小顺说:“我大是不是有一包茶叶没舍得喝?”
他娘说:“嗯,你问这做啥?”
小顺说:“我想拿上去找个人。”
他娘说:“找谁恰?”
小顺说:“这你甭问,你给我取一下。”
他娘说:“这我可不敢,你大没舍得喝,连屋里来个人都没打开过,喝的都是些烂茶叶。”
小顺说:“放下一两年不动不喝,不见天日,都捂了完的发霉了,还能喝?”
他娘没言语,来到屋里,听到柴房里响着锤子的敲打声,知道李百福又在敲打铜铃儿,便来到上房。遂顺娘进屋后坐在椅子上不动,小顺催促说:“取呀!”
他娘说:“去给你大说一声,那茶我不能动。”
小顺说:“说知道了我大能愿意?你取出来先看一下,看啥好茶叶,这么长时间了,发霉了没?”
小顺把他娘拉起来,他娘扭不过,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走到一个老式大柜跟前。这个大柜还是小顺爷当银匠时,解放前从陕西让驴驮上来的。小顺娘开了锁,打开柜门,掀起下层的挡板,从柜子的角上取出一个纸包,那纸包是用纸绳捆着的。
小顺接过纸包,拿到鼻子前闻了闻,转身放在桌子上,解开纸绳,打开纸包,里面露出的一幕让小顺和他娘愣住了。打开的茶叶上面,叠放着一沓十元的钱,钱上面折叠着一张白纸,纸上面放着一对银手镯。
小顺惊异地问他娘:“这茶里面的钱和东西是谁包的?”
他娘望着茶叶上呈现的钱和银手镯,呆呆地看了半天:“我咋知道?你大那次从县上回来,让我把这包茶叶收拾好,谁也不让动,我从来没看过。”
小顺取过手镯端详了一阵,小银绳串着的铃铃儿叮铃铃响,放下手镯,又拿起叠着的信纸展开,一首打油诗印入眼帘:
当年落难李家庄,
偷搞副业竟遭殃。
豆腐房里争活命,
粉条架下拚春荒。
你我本是萍水逢,
半袋黄豆情意真。
今送手镯实难收,
再送你孙祝福长。
小顺看完打油诗,又数了一沓票子,一共一百元整,他呆呆地愣着。这时,根巧来到了上房,大宝跟在身后。根巧看到小顺和婆婆呆愣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凑近看了看,问:“咋了?”
小顺说:“我把茶叶打开看有味道发霉了没,里面包着这些东西。”
根巧好奇地问:“还有手镯呀?这么长时间了,大大咋从来没说过,也没拿出来让大宝二宝戴上看看?”
婆婆说:“你大拿来后从没打开动过,他哪知道有这些东西?”
又对大宝说:“大宝,叫你爷爷去,就说我叫他。”
大宝跑出去了。一阵儿,李百福来到了上房,小顺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李百福望着桌上的茶叶、手镯、钱和一片写了字的纸。拿起纸仔细看了两遍后,陷入深思。
小顺问:“大,这是咋回事?”
李百福想了想说:“一年前的事。谁拿出来打开的?”
遂顺娘说:“小顺吵着让拿出来,说时间长了捂了完了,说他要拿茶叶去看个人。”
李百福问:“看啥人恰,非得拿上这包茶叶?你没钱买茶叶?”
小顺抬眼看了一下根巧,根巧使了下眼色,小顺低头无语。这时,遂顺赌气出去一阵后又回到了家里,发现一家人都在上房,也来到了上房屋里。遂顺看到桌子上摆的东西,问他娘咋回事,他娘沉着脸没搭声。李百福这时说道:“既然一家人都在,我就说说这件事。一年半以前,我开始学着打铜铃儿和水烟瓶,打着打着,就想到了我小时候你爷爷给月娃儿打手镯的事,我就到庄里转货郎儿的贵五那儿让了些旧银子,学着打了一对银手镯。打得虽不好看,但我也是费了心思,花了将近一月的功夫。我想着把这对手镯送给咱们庄里和咱们家的大恩人,就是我的那个联手龙千里,让他以后得孙子了让孙子戴戴。他干脆不要,我生气他看不起我。最后他坚持送我一包茶叶,算是还礼。没承想,他送我一包茶叶还送一百元钱,把手镯原送了回来。这人太重情义了,是个难得的好人,心里装着百姓人。”
小顺问:“快两年了,你咋从来没打开看看?”
李百福说:“刚拿来时当着他的一份情意,不舍得动它,让你娘收拾好,时间长了就忘了。”
根巧问:“大,你就想着旁的人,咋不给大宝打个手镯儿,大宝那时都快三岁了。”
李百福说:“想来,咋没想来。只是觉着咱的娃戴银子手镯儿不合适,庄里哪家的娃娃戴这东西?还不被庄里人朽蚀死?咱们穷汉家,不合适戴这贵气东西。再说,这手镯儿是月娃儿不到一岁的娃戴的,大宝那时也大些了,不能戴了,我还一直想着给人家还情哩。”
遂顺娘说:“你们都忘了?那一次你大带遂顺去县上看病,你大那个姓龙的联手给你大送了一百五十元钱,还包了四大块纯白面的饼子,咱们全家算是吃了一顿纯白面的馍。”
小顺拿起桌上的手镯,摇了摇,手镯上吊着的铃铛哗啦啦地响。小顺走过去,来到他娘抱着的二宝跟前,拉起二宝的小手说:“来,咱现在给二宝戴上,物归原主了。这手镯儿本来就归大宝,大宝下来就挨二宝戴了。”
根巧阻止说:“你放下,大大不让戴。”
小顺把另一只手镯戴在二宝手上说:“哪来的那些讲究,再说,都啥年代了,农村也在变样儿,二宝戴个手镯儿有啥稀奇的。”
遂顺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从二宝手腕上三两下取下手镯,摔在桌子上说:“戴啥哩戴?穷汉家娃娃戴不起,大大眼里还有二宝呀?让大宝戴吧?”
说完,从他娘怀里一把扯过二宝,离开上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根巧看了她大她娘一眼,紧跟着出了上房,来到他们的小屋里,气冲冲地问:“你吃了枪子儿了,莫名其妙地发啥火?谁惹你了,好好的?小顺不也是惹二宝心疼吗?”
遂顺没好气地说:“小顺小顺,你心里就想着小顺,连你的地都要让给小顺去种果树。小顺那么顺眼,那么好,你跟小顺过去!结婚这么多年,你哪一次把我能这样放在心上?”
根巧气急了骂道:“你放屁!你拿着你亲兄弟能这样说,你还是人吗?大大不给大宝二宝打手镯有大大的道理,在咱们这穷山沟里,哪家的娃娃戴着银手镯?再说,小顺要种树,大大不愿意,要咱娘拿出那茶叶去找人下话,才抖明了这事。不是小顺要茶叶,还不知道那包茶叶放到啥年程恰。”
遂顺提高嗓音吼道:“你死出去说去,少在我面前提小顺,出去了看你俩咋鬼混去哩,我当没看见。”
根巧听到遂顺说出这话,头像爆炸了一样,一把提起钢筋焊的脸盆架,朝着遂顺砸了过去。脸盆架带脸盆里剩的半脸盆水,连泼带砸全砸在了遂顺身上。遂顺翻起身,朝着根巧小肚子就是一脚,把根巧踢倒在地,头磕在门扇上。二宝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开了,根巧随之大声哭骂起来,爬起身来,哭喊着冲出屋里,开了院门,消失在黑暗中。
上房这边,李百福看到遂顺带气抱着二宝离开了,根巧也随着出去了,骂了句“狗怂,看那货色!”取过平时喝茶的罐头瓶,从打开的茶叶包里撮了一撮茶叶放到罐头瓶里,走到另一头,提起地上放着的热水瓶,倒上水,冲着热气闻了闻,呷了一口,咂了咂嘴皮,又回到桌前坐下。
小顺靠在炕沿上问:“大,你不是舍不得喝这茶吗?咋就想开了?”
李百福说:“尝尝,看完了没。”
小顺说:“这茶是啥茶,放了这么几年,咋味道还那么尖?”
李百福说:“不知道,反正老龙给的不是完茶。”
他娘说:“你大交下的这个联手,可是个实心人,当那么大的官,管着全县人,还把你大当联手,不嫌弹咱们是乡里人。”
这时遂顺屋里骂仗的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脸盆的碰撞声响起来,门扇的磕碰声传过来,根巧和二宝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紧接着,根巧哭骂着跑出院子,开了院门跑出了院子。小顺听到院门响,转身出了上房,追出院子。李百福急忙撩开门帘看,遂顺娘急忙连钱带手镯纸片包进茶叶包,喊着让小顺赶快去撵,别黑灯瞎火出下事情。
根巧跑出院子,在黑暗中沿着村路往村外跑,小顺喊着嫂子在后面追,喊叫声在空寂的夜空中回荡,惊动了还未睡觉的庄里人。
根巧小跑着出了村,委屈的泪水断线似的往下掉,想着这些年的委屈和遂顺对她的冷淡,想着生了大宝后遂顺的热言冷语,特别是今晚遂顺骂她跟小顺的那些话,她觉得再无脸面活在这世上。她很追悔当初为了给李家留个根苗,她一时性起与小顺干的那事,使她在遂顺面前抬不起头,在全家人面前活得不如人,有话更是说不出,让她失去了做正常女人的资格。根巧边跑边想,屈辱的泪水掉线儿地往下淌,小顺在后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近。
根巧突然收住脚步,站在右手的崖边,望着深邃青碧的夜空,繁星扑闪,弦月斜挂中天。十几年的家庭生活和夫妻生活,给她带来的是无尽的烦恼与苦难,世间的生活让她过得太累太厌烦。在家里,她过得不如人,公公婆婆对她生了大宝之后,时冷时热,特别是在大宝哭闹的时候,婆婆哄着大宝弦里弦外说:“我的娃学乖,你来得不容易,你妈生你还不容易,你咋就像个怪种,这么不听话?”
那话里明含着一种指责与睥睨。在庄里,她更是少了许多与人的接触和闲聊,生怕听到不顺耳的议论,日子过得格外小心不踏实。加上遂顺这些年越来越冷漠,一不顺心就朝大宝撒气,朝她发无名的火,她觉得活得一天比一天不如意。根巧想到自己过的这日子,想到大宝和二宝,泪水直往下流。
这时,小顺喊着“嫂子”赶了上来,看到嫂子在月光下站在崖边,小顺声音颤抖地说:“嫂子,有啥事到屋里说,你可别干傻事。”
根巧背对着小顺说:“小顺,照看好大宝……”
说完,纵身跳下了崖畔。小顺惊得大声喊叫着嫂子,扑到崖边,趴在崖边大声哭叫着。这时,被惊动的几个庄里人也赶了上来。看到小顺朝崖下哭喊,吼着说:“还不寻斜坡儿下去赶紧救人,哭球啥哩!”
小顺爬起来,找到斜坡,啥也不顾地溜下去,庄里的人也顺着斜坡赶紧溜下去。几个人溜到崖下,还好,一丈多高的下面是松软的玉米地。小顺顺着嫂子跳崖的方向往回找,庄里的几个人紧随其后。找到大概的方位,小顺在月光下搜寻着嫂子,前面不远处几棵玉米杆被打倒,根巧的身躯歪躺在那儿。小顺不顾一切地赶过去,蹲在嫂子身旁,一个劲地摇晃喊叫,庄里人也跟着叫起来。有个庄里人俯下身,大拇指掐住根巧的人中说:“小顺,快捋上两片玉米叶子卷住,尿上些尿连赶灌。”
小顺赶紧站起身,捋了两片玉米叶子卷起来,背过身,拉下裤子尿尿,可由于紧张就是尿不下来。一旁的人催促,小顺说:“我紧张得尿不下来。”
一旁的另一个骂道:“你弄你嫂子的时候咋不紧张咧?放松,深吸一口气,连赶尿!”
小顺这时也顾不得那人骂的话,脑子驱使着自己的下身,下意识地往出努尿,情急下努出一点点尿,双手掬着玉米叶子,来到嫂子身旁。掐人中的人把手松开,掰开根巧的嘴说:“灌,快灌!”
小顺掬着玉米叶子里的尿,凑到嫂子的嘴跟前,抬手把尿灌进了嫂子的嘴里。那人松开手,过了一会,嫂子的嘴皮动了一下,长长地呻唤了一声。掐人中的那人说:“人还有气哩,赶紧抬,抬到屋里了再说,幸亏这崖低,底下是玉米地,若是跳到了沟里人就没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根巧抬起来,顺崖根一路寻过去,找到地边的小路,上了坡道。坡道很窄,几个人抬着根巧不好走,骂小顺的那人说:“这窄得不能走,放下,让小顺背上走。”
几个人把根巧的脚和腿慢慢放下,小顺二话没说,半蹲身体,把嫂子背在背上就往屋里赶。
这时候,早被喊叫声惊动了的庄里人,寻着来到了庄口张望。遂顺在半道上接住小顺,把根巧背在他背上往屋里跑。李百福和遂顺娘站在庄口焦急地等待着,李百福嘴里不停地骂着遂顺:“这狗怂今晚惹下事了,看我来了不收拾他!”
遂顺娘悄声说:“你悄的,把全庄人惊动了,还嫌不晓喻?”
遂顺背着根巧从庄里人眼前穿过,小顺和那几个救人的人跟在后面,庄里人叽叽喳喳地问咋回事,跟在后面的人说“跳崖了。”就往屋里跑,李百福和遂顺娘也跟着人群往屋里走。
遂顺把根巧扶在炕上躺下,倒了一杯开水,拿了个汤勺吹着气往根巧嘴里灌。两间的房屋太小,其他人都站在院子里。遂顺娘侧身坐在炕沿上,摸着根巧的胸口,小顺把大宝和二宝领到上房里,哄着让睡觉。大宝哭闹着要妈妈,二宝扑愣着眼睛,显出无知的惊恐。被惊动了的支书李有福,从站了半院子的人群中走过来,问低头坐在廊檐台阶上的李百福:“二哥,这咋回事?好好的,根巧半夜三更闹着跳的啥崖?”
李百福气鼓鼓地说:“都是遂顺那狗怂,吃饱穿暖了,光阴好过了,饭碗里生开瘟了,嫌弹开根巧了。”
碍于院子里人多,李有福再没多问。这时,小顺把村卫生所的王大夫找来了。王大夫一进院子,众人连忙让开道。王大夫和小顺来到遂顺屋里,王大夫在半路已问明了小顺所发生的事,一进屋也没多问,给根巧翻眼听诊,按腰摸肚,揣腿弯臂,根巧不停地呻唤。当王大夫按压根巧的右腿时,根巧呻唤声不止,王大夫停了手,出了屋往上房里走,李百福站起身跟在身后。
突然,从遂顺屋里传来根巧撕心裂肺的哭喊:“活得难怅呀,把我拉扯的来咋恰?活得不如死了安然呀!我在这屋里活得咋这么不如人呀,没落下好,没换来好,冬隆(方言:冰块)也有暖化的时候,石头也有暖热的时候,灯盏也有熬干的时候,把我拉扯的来,让我咋活恰,老天爷,你咋不收我呀……”
李百福听到根巧的高声叫喊,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遂顺娘在一旁一个劲地解劝;小顺听不下去嫂子绝望的哭喊,走出嫂子的屋里,进了自己的小屋,扑到炕上,咬着被子流泪。
院子里的人开始小声私语,说根巧这些年不容易,在庄里没闲话,孝敬老人,不惹事,屋里地里样样没少干,小两口咋弄的哩,咋就闹成这个样子?
李百福强忍心中的激荡与头皮的发麻,跟王大夫进了上房。王大夫从衣袋里掏出平日里装的处方纸,开了镇静止痛的药,往前一推说:“大胯可能绊折了,得缓三四个月。”
说完起身,李百福也站起身。王大夫走到门口,又转身悄声说:“腿好治,心难治。给后人说过哈,往娃娃脸上看,女人难寻。”
看到王大夫出了上房,李有福也朝院子站着的人说:“都回都回,人好的哩就算万幸,麻烦大家了,迟了,大家回去睡觉。”
院子里的人都一一离开,遂顺娘也回到了上房,大宝二宝在炕上歪七扭八地睡着了。遂顺娘关了上房门,脱鞋上炕,把大宝二宝扒拉好,盖上被子,对老伴说:“看不出根巧这么性大,能跑的跳崖。”
李百福吸着水烟瓶无语。等把烟吐出来,吹出烟灰,才慢慢说:“根巧猛喊叫的那几声,叫得人头皮子发麻。咱的那蔫怂这几年把人家根巧搓磨的劲大了,是人,谁都受不住。”
遂顺娘抱怨说:“还不是你惹出的祸?要给李家留根苗儿,如今留下了祸根。你看这几年遂顺得安然不?多一天跟根巧骂仗、故意寻是非。”
李百福说:“这蔫狗肉,平常不喘,心里头经常剜着想事哩,心上过不去那坎。你说咋生了个这瞎货?”
遂顺娘说:“咋能不揣摩哩,那么些年程不生养,知道是自己的病,根巧猛然间有了娃,咋不胡思乱想?只是像蔫狼一样喘不出来,时间长了,找借口拿根巧出气。”
李百福说:“这一闹,根巧怕是彻底心凉透了,日子没法过了。”
李百福放下水烟瓶,去了趟厕所,回来后喝了两盅茶,上炕脱衣睡下,闭上眼想着以后的日子咋过。
第二天一大早,李百福喝完罐罐茶,让遂顺娘从柜子里取出龙千里送的那包茶叶,夹在胳肢窝里,急匆匆走出上房。遂顺娘跟出房门问:“你一大清早哪里恰?”
李百福头也没回说:“你给根巧炖上一碗鸡蛋糊糊儿,用醋泡上些麦麸,弄在根巧的腿上敷上,我再到药铺子里问些中药给喝上。”
李百福赶早来到支书李有福家的门口,敲开李有福家的门。
李有福也起得早,正坐在个三爪的土炉子前炖罐罐茶,看到李百福进了屋,眯缝着烟熏的双眼,两疙瘩眼屎还沾在眼角,他让李百福坐下。李有福把一罐罐儿熬得掉线儿的浓茶,端起来清到一个积满茶垢的小白瓷茶盅内,站起身放到李百福坐着的桌前,说:“赶这么早,为昨晚些的事?”
李百福把那包茶叶往桌前一推:“这是包好茶,放一两年了,一直没舍得喝,放你这,你喝去。今儿个来这么早,有件事相求。你给我划个院,我想让遂顺搬出去住。”
李有福惊诧地问:“要分家?”
李百福说:“不分不能行了,你看昨晚些的那阵势,把人命闹得险些出下了。”
李有福说:“根巧是咱庄里喝得起的乖媳妇子,家务农活,拉扯娃娃,孝敬大汉,样样都能行,咋就暗中要寻短见哩?”
李百福说:“不怪人家,怪咱的那蔫怂无福,心里道道多。分开过,分开了,看球他们咋过去哩,打锤骂仗,咱再也听不着看不见了,各管各。”
李有福说:“你想的也对,树大分杈,猪多分槽,不能一搭过了就分开过,眼不见为净。为啥事闹得这么凶?”
李百福说:“因为一对手镯儿惹的事。”
李百福把给老联手龙千里送手镯,龙千里又返送回来,还送了茶给了钱的事和小顺翻看茶叶的事学说了一遍。
李有福说:“既然是因茶和手镯惹的事,你这茶我可不敢要,再惹起是非我可担待不起。”
李百福瞪了一眼说:“你的意思是这茶不收、院不给划?”
李有福急忙解释说:“看你说的,二哥,我没说院不能划,是你这茶我不能要。”
俩人正说着,遂顺娘急急忙忙赶了来。小顺娘一进门一眼就瞅着桌上的那包茶叶,对李百福说:“那茶……”
李百福问:“茶咋了?撵的来做啥哩?”
遂顺娘撇了一眼李有福说:“那茶我忘给你说了,里面还包着东西哩。”
李有福起身把那包茶叶推到李百福面前:“幸亏你们都在,打开看看。”
李百福起身打开茶叶包,里面包着的一对手镯、一沓钱和那张叠着的纸片露了出来。
李百福瞪着眼问遂顺娘:“你咋把钱和手镯,原包在了茶叶包里?”
遂顺娘气鼓鼓地说:“遂顺和根巧昨晚骂仗,气得跑了,小顺撵了出去,你在廊檐下骂遂顺,我急忙顺手把这些东西原包在了一搭收拾了。你今儿个要的急,我忘了说,你还怨我哩!”
李百福把手镯儿拿给李有福看,把那一沓钱拿起来装进上衣口袋,又把那张叠着的纸展开,拿给李有福看。李有福放下手镯,接过那张纸往远处放了放,借着门口的光,皱着眼看。李有福看完把那纸片交给李百福说:“看来这人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没白交。”
李百福把那一页纸叠好装进口袋说:“我说的事你咋弄哩,划还是不划?”
李有福看了一眼站在炕沿前的遂顺娘,遂顺娘说:“你们忙,我连赶看根巧去。”
说完转身走了。
李有福看着遂顺娘出了院门,低声问李百福:“遂顺娘愿意遂顺分开过吗?”
李百福说:“女人家知道啥,想的尽是眼前的事,说咱的事。”
李有福问:“你想要哪里的地?”
李百福说:“庄里头没空闲的地方,庄边上哪里亮晴,给划上个院。离得远了,眼不见心不烦。”
李有福说:“那能行,南面庄头上靠贵五的庄院跟前有一坨儿地,大概要三分多快四分地哩,闲了就给你圈去,啥时候把椽棒檩子,砖瓦串子准备好了,喘一声,我招呼庄里人来帮忙。”
李百福感激地说:“那就麻烦你了!这样弄,庄里人没意见?”
李有福说:“看你说的,二哥的为人庄里哪个不知道?再说,你屋里刚出下这事,大家都知道过不下去了,分家打院情理中的事,哪个会出来拦挡?贵五隔壁的那块地原本就是你们队里的地,贵五虽说是个迁移来的外来户,住在庄边上二三十年了,他虽是城里上山下乡迁来的居民,当了咱这里的社员,这你知道,可贵五脑子活泛的哩,前些年一心偷着转货郎儿跑光阴,从不染庄里的杂事,做邻居好的哩。”
李百福站起身说:“那就这样,隔天我就找人打庄院。”
说完,离开李有福家,来到庄里的保健站,王大夫正在给庄里的李聚财抓药。李聚财长李百福两辈,李百福称作三老爷,七十多岁,一头白发,早年患上了气管炎,长年咳嗽,青痰深厚,咳半天才能咳出一口青痰来。人那么吃力,玉石的老旱烟嘴经常含在嘴里,长年咂着旱烟味,吐着唾沫子。他走那儿离开后,地上总会吐一滩唾沫和青痰。
李百福进了保健站,问过三老爷,坐在长条凳上等着抓药。三老爷用舌头从口中逼出一口唾沫,用鞋底抹了抹,回头问李百福:“百福,昨晚些你屋里闹腾得劲大的很,到底啥事情?一庄人都在说。”
李百福本不想说这事,现在长他两辈的三老爷问,他不能躲闪回避,便低沉着声音说:“后人和媳妇子嚷仗,气急了,媳妇子跑到了庄头上,月亮地里踏闪脚了,跌到了崖底下,把胯绊了。”
三老爷咂着玉石烟嘴说:“我咋听庄里人说是根巧个人家要寻短见哩?成家了,翎斑儿硬了,屋里放不下了,你还揽在怀里受那气做啥?”
李百福说:“三老爷说得对着哩,该让他们自立门户了。”
王大夫抓好了药,交给三老爷,三老爷提着两包中药出了保健站,自言自语地说:“这开放搞活了,不是让人放开活搞,放着好辣辣的日子不过,生啥瘟哩,把世道变得咋成这样子了……”
王大夫转身问李百福:“遂顺呢,你来抓药?”
李百福说:“那瞎货再别问,你看给根巧取上些啥药,把腿给脱过哈(热敷的意思)。”
王大夫说:“跌打损伤一百天,吃药打针熬天天。绊下的是硬伤,只能取些止疼消肿的草药,熬了敷在腿上脱过哈,得慢慢的缓。”
李百福说:“我让他娘用醋和麦麸泡了去脱,你看能成不?”
王大夫说:“那是没治了的老办法,没听说能治好的,那只是用热气脱的缓解。我看你还是叫后人拉到县上拍上个片子,看绊得重不重,别耽搁了。你一大早不让后人取药来,你个老阿公给媳妇子取的啥药?不怕旁人笑话嚼舌根?”
李百福鼻腔里哼了一声说:“啍,还挺尸的哩!我早起去了趟有福家,顺便给捎上些脱的药。”
王大夫取好了草药,包了三大包扎好,李百福付了钱,说了声“忙着”,出了保健站。
回到家中,遂顺还没起床,李百福提着药包站在院子吼骂上了:“有啥皮嘴脸的还挺尸在炕上?个人家弄的事个人家不操心,把个好辣辣的人逼得绊成啥样子了,还有啥皮脸和死尸一样挺在炕上?你还不死的起来给根巧熬药去!药,我给取的来了,放在廊檐下,熬了给根巧把腿脱上,今明日把根巧拉到县上去拍上个片子,让医院的大夫再诊断一下,取上些药,让人少受疼痛。”
遂顺屋里没有动静,李百福忍不住了又骂道:“你狗怂死了还是咋了,不喘一声?”
根巧挨不住了,在屋里赌气地搭声:“大,你甭管了,反正以前我活不起人,现在成了废人,迟早死了拉的扔了,你再别操心了。”
李百福出了言语骂开了:“亏你先人的,起来不?亏先人的咋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我在你身上操的心还少吗?花的功夫还少吗?扔的钱少吗?不成器的坏怂,长这么大,阿大把你亏了?早些搭量,根巧缓好了,往出去搬!”
遂顺突然摔开门帘,从屋里冲了出来,看到门前廊檐石阶上的药包,一脚踢了出去,草药散了一地,沉着脸甩出了院门。
李百福气得脸色铁青,嘴皮发颤,朝院门吼道:“把你远点死去,死在外面你再别回来,我眼都不眨!”
小顺这时从小屋里出来,劝说他大回了上房。折回来,把院子里踢散的草药小心地拾起来,放到纸包里,来到上房,把他大炖罐罐茶的三爪泥炉端到上房廊檐下,从墙角找了些树梢子,生着火,把草药倒到砂马勺里,添上水,坐在一旁熬起药来。
小顺把熬了三次的药都清到一个大碗里,找了块毛巾,把药碴包好,端着碗,拿着热气腾腾的药包,来到嫂子的屋里。
根巧哭丧着脸,没有理睬小顺。小顺把药包送到嫂子脸前说:“趁热脱到腿上,我给你清药。”
根巧用被子捂住头嚎啕起来:“我咋这么命苦呀,活得这么难怅不如人,死不下活不起,活下有啥意思?该当人的不当人,不该当人的跑来做啥?你出去、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把人害苦了……”
小顺把药包塞到嫂子拉着被子的手里,转身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子,清了一杯子汤药,放到嫂子眼前的炕沿边上说:“嫂子,你要想开些,趁热把药喝了。”
说完,退出嫂子的屋里。
遂顺离家出走三天没回来。第四天,李百福请了五六个庄里人,开始在贵五的庄院旁围院打墙。四面围墙共打了七八天,小顺请了假回来帮忙,一方面担水拌土,兴致来了,跳上墙头去提着铁础子打两三板;另一方面帮着他妈照顾根巧和大宝小宝。小顺提出让根巧去县医院拍片检查,李百福同意让去检查,可根巧一心的不愿去,说晓喻啥哩,能缓好就缓好,缓不好瘸了算了,反正这辈子没活起个人,瘸了省得心瞎了的人把人不当人。
根巧腿疼得跳不动,上厕所得有人扶,小顺不好主动去搀扶,怕他爸他妈起疑心,只有他娘搀着根巧上厕所。他娘忙着在厨房里给打墙的人做饭或照看二宝时,就喊着小顺去搀根巧,俩人都忙的时候,根巧只有个人家拄着小顺准备的个木棍,一瘸一拐地跳着去上厕所。
李百福一根头子地忙外面,挑水、绊土、绑椽、上土、抽绳、翻板、换椽,只顾打墙,顾不了家里面。遂顺娘要给帮忙打墙的人做饭,照看二宝。大宝已经快六岁了,跟着爷爷在外面一天拌土耍子,满脸浑身都是土,像个土贼。跟爷爷回来时,爷爷随便拍打一下,玩困了吃饭睡觉。小顺忙完家里,有点功夫就到新院去帮忙。小顺请假回来时,顺便到医院给嫂子问了西药,又到县城老中医那抓了中药,回来让嫂子按医生说的按顿按量服用,又熬了中药让嫂子按时喝上。
根巧有婆婆和小顺的照顾,心情也渐渐好了一些,喝了小顺取来的西药和中药,腿疼得到缓解。小顺熬好药端给嫂子时,嫂子就作难抱怨说:“这辈子遭了啥孽,扔不下药罐儿。为了养个娃,喝了五六年的药;现在,为了护你的娃,你哥把我绊成这样子。”小顺悄声说:“你悄悄的,让娘听见了。”
嫂子剜了一眼小顺:“你瓜的咋恰,你以为大汉不知道这事?要不是大汉为你们李家留根传代,能把我绊成这样子?”
小顺惊诧地说:“你是说大汉早知道这事?”
根巧说:“大汉不挑唆,我敢跟你干那事?你再挑惹我,我也不敢怀上你的娃。你哥有病不能生,我猛有了娃,你哥咋不起疑心?现在好,你哥这几年揪着这事不放,可把我害苦了。”
小顺说:“原来这样,你跟大汉早有预谋,我还以为嫂子也……”
嫂子说:“咋了?嫂子是个瞎胡害的女人?”
小顺急忙说:“不是不是,我以为嫂子喜欢……我。”
嫂子幽怨地说:“说不清楚,谁让你经常偷看我?”
小顺问:“那你咋又怀上了二宝?我哥咋能生了?”
嫂子说:“你哥身体弱瓤,蔫文人儿,那方面不行,后来身体好一点了,才有了二宝。”
小顺埋下头,低沉地说:“嫂子,我哥不照看你,我照看,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我嫂子,我哥走了不回来,这事因我而起,我有责任义务照看你。”
嫂子嘴皮动了一下说:“有你这话,嫂子没白怀你的娃。你哥那个千刀万剐的,心真狠,把我逼得绊成这样,甩门走了再不见人。可你还年轻,忙完了这阵子,连赶上班去,别把人家的公事耽搁了。新院修成了,我就搬出去住,有大宝二宝陪着我,你哥来不来,我能把日子推前去,这辈子再不指望他了。你也不小了,安心去上班,连赶找个对象,把个人家的事情办了,别再往嫂子身上想心思了,再少操屋里的心。咱们庄里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别心思想偏了,耽误你毁了你的前程。”
嫂子又低声问:“你寻那人去了吗?”
小顺问:“啥人?”
嫂子说:“你忘了?寻大大的那个联手,那个姓龙的县委书记,给大说种树的事?”
小顺说:“这段时间屋里这么乱,哪有心思想这事!再说,因为那包茶叶和手镯引来的这事,我哥还不是借题发挥找事?”
嫂子抱怨说:“你还啥大学生,屋里再乱是家事,你想的那是正事。叫家事把正事搅了,你才没出息,把学白上了,你还是放下屋里的杂事,去寻那人给大大捎个话。县委书记的话,大大肯定能听进去。”
小顺嗯了一声,起身离开,心绪有些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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