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1章 诏狱中门对狙
诏狱天牢内,
只有挂壁上烛火摇曳,虽有灯亮,宛如鬼火一般。
铁牢内,
徐长文放下粥碗,情绪不变,面色不改,喝下一碗粥以后,少许有了一些精神。
太上皇沉默了片刻,合心中心意,但又有些不解,徐长文所奏贺表,多有引用之言,这是为何,声音低沉地问:
“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老夫也多有耳闻,可你你却给太上皇贺表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贬义汉文帝,以贬义当今太上皇,如此贤君,尚被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
徐长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坚定和疑惑,叹口气道;
“尧舜禹汤,”
“阁老问的是三代以下,不是三皇五帝。”
太上皇大声提醒,莫要说其他的。
“是,大人,臣的奏书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
徐长文依旧面无表情回答,紧接着,太上皇轻笑着追问,
“好,竟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悠悠退训,多怠废之政,是不是在影射,太上皇在位时候,是何缘由。”
追问一番,不见徐长文回话,亦有所不解。
“为什么不回话。”
却见徐长文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上一口,咽了下去,
“大人,此言不值得一驳斥,”
“呵呵,是不值得一驳斥,还是无言以对。”
太上皇笑了笑,心中舒畅许多,说到底,还是道高一丈。
“臣的奏书,他们没有看懂,他们也看不懂,因此不知以驳斥。”
轻描淡写,徐长文攥紧了拳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若是有心看,就不会问这些,自己何尝想要邀名,若不这般进献奏疏,两位圣人或许就看不到这些,内阁呈递,司礼监也过不去啊。
“哼,笑话,看似好大的学问,宫里有旨意,必须回答,不可不回。”
太上皇容不得他不回答,此番看其子好似有了悔过之意,或许自认其罪,想到此,倒是伸出手,又从坛子里,给徐长文盛上一碗粥,顺带着,把御膳房拿来的炖肉,也给端了出来,放在那,之所以事先没有端出来,就是因为心中不爽利。
徐长文先不开口,吃了一块炖肉以后,神情庄重回答;
“汉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因此有忧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端,但下官,仍认为文帝为贤君,因文帝有亲民近民之美,此属恭俭之德,以百姓安危为心,于民休养生息,继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史有文景之治,
可太上皇在位时,处处自以为效文景之举,退位后,把持朝政近十余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修道建行宫,其实是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为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于民休养生息,以至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
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面前老者,沉声道;
“恕我直言,文景之贤,犹有废政之弊,当今皇上,空有抱负,不得施展,太上皇虽居长乐宫,不管在位与否,不如汉文帝,远甚!”
“你!”
太上皇听到这话,胸口一闷,顿时难以接受,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语气却依旧平静:
“你觉得,你这些话,能递出去?”
徐长文抬起头,看着老者的眼睛,那双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
“递出去与否,下官不在乎,我大武朝设官吏数万,竟无一人敢对太上皇言之,我若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我若不言,满朝文武,皆是溜须拍马之人,朝堂怎会清明,我若不言,天下百姓何以生活,只会有贼教趁乱而起,国将不国,请大人将我的话,转问宋阁老,转问那些要驳斥我的百官,他们不言,我独言之,何为影射,我独言之,百官反而驳之,他们是不是想让太上皇留骂名,于千秋万代!”
太上皇缓缓摘下毡帽,花白的发丝垂落下来,露出那张饱经沧桑却依旧威严的脸;
“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其他人都不是?”
徐长文摇摇头,回了一句,
“下官只是直臣,”
太上皇见此,声音冷了下来,
“无父无君的直臣!”
几乎是刺痛牢里所有人,就连隔壁牢房内,记录的太监,手都哆嗦着,打着摆子,禁军所有人都低着头,就差捂着耳朵,这些要命的话,他们可不想听进去一句。
另一边的甬道内,诸位主审官员,早就听得目瞪口呆,天下能这样和太上皇说话者,恐怕无一人儿,几位阁老,慢悠悠把目光看向洛云侯,张瑾瑜硬着头皮,嘴角抽动,此言无话可说,幸好皇上没在这,大逆之言,这才是大逆之言。
也不知最后怎么收场,看向身边的小阁老,脸色复杂,问道;
“大公子,此局何解。”
小声张口,却不知大公子李潮生,额前见了细汗,事到如今,徐长文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这边的人又不能阻止,如之奈何,
“侯爷稍安勿躁,暂且继续听着。”
张瑾瑜眼神古怪,现在这个时候还稍安勿躁,刚刚太上皇提到的那个贾谊,他也知道此人,乃是汉朝文帝时候臣子,才华横溢,著有“过秦论,”等,曾写了一份治安策,震惊朝野,可惜被当时候百官排挤,郁郁而终,死于南方,以至于后来,历朝历代文人,皆以此人为标榜谏言之臣。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所以,现在都无从答话。
片刻后,众人又把耳朵贴了过去,
“大人,能否将我的话,转奏太上皇,”
“说!”
徐长文泪眼婆娑,哽咽道;
“下官四岁就没了父亲,家母守节,一人将我带大,出而为官,家母便对我谆谆教诲,尔虽无父,即食君禄,君即尔父,其实,岂是我徐长文一人视君若父,天下苍生,无不视皇上和太上皇若父。
无奈当今皇上,空有抱负无法施展,太上皇久居长乐宫,不将百姓视为子民,重用贪官污吏,内廷太监,从宫里二十四衙门,派往各级宦官,从朝廷,到各郡所设官员,加之内务府,无不将百姓视为鱼肉,太上皇深居长乐宫,一意玄修,几时查民间之疾苦,及时想过,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京南连同江南,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鱼肉,君父,知否.”
太上皇听到这话,早就面无人色,心中大动,缓慢起身,神色灰败,打开牢笼,慢慢走了出去,临到牢门外,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迹。
“知否,知否”
摇摇晃晃身子,出了牢门的时候,猛地一声呼喊,
“太上皇!”
铁牢外的众人见状,纷纷惊呼起来,连忙冲上前去,张瑾瑜心下暗道不好,第一个冲到铁牢前,用力推开铁门,扶住摇摇欲坠的太上皇。
随后是司礼监陈公公,以及马飞等人,太上皇扶着张瑾瑜臂膀,呼吸急促,声音微弱:
“快……回去!”
话音未落,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溅在张瑾瑜的墨色锦袍上,触目惊心,随后,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太上皇!”
众人齐声惊呼,石室里瞬间乱作一团,顾阁老立刻让人去传太医,剩下的人则守在太上皇身边,脸色凝重。
等陈辉找来软塌,张瑾瑜便和众人,把太上皇扶着坐进软塌内,还想再说什么,小阁老李潮生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混乱,眼神复杂,缓缓走上前,对洛云侯沉声道:
“侯爷,当务之急是送太上皇回宫救治,剩下的事,待太上皇醒后再做定夺。”
张瑾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
“快,把太上皇送回长乐宫,再派人把此地的事,传给皇上,”
“是,侯爷。”
天牢内,乱成一团,好在,来的路上早已经戒严,众多内侍太监,抬着龙榻就回了长乐宫,留下的司礼监马飞,则是高声传话,
“诸位大人,太上皇有旨,命六部官员,皆要写驳斥徐长文的奏疏,再行定罪议论,各位大人,回去吧。”
也不等张瑾瑜一行人想问什么,就匆匆离去,留下几位大人,大眼瞪着小眼,不知所措,再回头看向天牢内,早已经锁上大门,不得见矣。
就连一向沉稳的顾阁老,都面有愁容,事情到了这一步,许多事都无法挽回了,在者,太上皇固执己见,遇上徐长文这般死硬分子,针尖对锋芒,如何劝诫,在回身看着楞在那的洛云侯,叹口气,无妄之灾啊。
“洛云侯,徐长文乃是你的门生,不论犯了何事,恩科座师的名声不会改变,既如此,可否由着咱们这些人,劝诫一番,让他上书陈情认罪的折子,再联手保下他,让他去翰林院,去国子监进学如何。”
以退为进,既然刑部,还有宫里面的人,对此审问毫无办法,刑部尚书还在部堂躺着,太上皇怒急攻心,吐了淤血,恐怕整个朝堂,还没有人再去触这个霉头了。
“是啊,洛云侯,同朝为官,为圣人之道,但多数官员,多是为了光宗耀祖,收拢门面,既要为官,又要为臣,虽下官不了解内情,但今日君臣对话,实属有些过了。”
刑部侍郎常佐,脸色有些震惊,匆匆而来,就遇上这般事,想起刑部部堂内,宋阁老还卧床休息,以为是掩人耳目,但晚上这番对话,才明白宋阁老的处境,进退维谷,或许,应该让一步即可。
眼见着前面的人都在劝说自己,张瑾瑜不免有些怀疑,是否徐成文真的有些过了,但一想到徐家正堂,还摆着一口棺材,明显是存了死志,一个文臣,冒死谏言,定然会名留青史,岂能以恩惠之人,扰乱其名,若是外人得知,必然唾之。
脸色一正,拱手而拜,
“诸位大人说的都对,本侯也于心不忍,但世间万事,总有一个理字,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天下为臣者多如牛毛,但唯有徐长文一人,可谏言之,若是本侯出言劝诫,为小人儿。”
腔字混元,底气十足,文官不管是清流,还受贪官污吏,更在乎的是身后名,何况此番君臣问答,必将千古留名,换成谁,也不会轻举妄动,更不能携恩威胁,做那小人。
洛云侯一番话,听得众人震耳欲聋,就算真有心想劝诫的大公子李潮生,不免心生感慨,拱手回礼,
“侯爷,倒是到我等差点做那小人之举,不管如何,倘若有真有那么一天,我等文臣,自当谏言,但现在太上皇气的身子欠安,又不知宫里是何态度,总不好猜测,为兄大胆一些,现在去养心殿请罪如何。”
既然太上皇身体欠安,但是皇上并未出面,若是现在去请罪,或许有那么一线生机。
几人相互看一看,最为激动的就是大理寺冯永文,此番现在已经是面如死灰,徐长文这般刚直,活着的希望寥寥无几,自己那个小女,又该何去何从,眼神茫然的看过去,似有哀求。
“侯爷,到了这个地步,下官别无所求,但想着最后,体面一些,全了两家情谊。”
事到如今,徐长文这般大逆之言,气的太上皇吐了血,基本上没有活着的希望,但怎么说也是定下婚约的姑爷,最后一点脸面,也是该有的,其余几人恍然大悟,这才想起来,徐长文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面。
张瑾瑜心中一软,冯家的亲事,是他一手促成的,闹到这种地步,也该是冯家不走时,牵线一个两个都与自己有关,说不出的腻味。
“冯大人放心,大武朝自有法度,依照律令而来,该怎么就怎么,若是旁人想绕过这些,用了私刑,本侯绝不答应。”
这也算是一个保证,只要不动私刑,定下的罪,最多就是流放,或许也用不了这些,毕竟整个主审官里面,牵连者占了一半多。
有了洛云侯的保证,冯永文脸色才好看了许多,动了动嘴,还有许多话藏在心里,只是人多眼杂,不得已又咽了回去,就这样,一行人沿着内殿花园,朝着养心殿慢慢走去。
随着前头领路的太监顿足,众人知道,养心殿就在前方。
夜风卷起明黄色的纱帐,殿内沉水香的烟气凝在半空,竟似被殿内中压抑的气息冻住一般,御前的鎏金鹤灯,燃着三根烛火,光晕落在屋内御案前,尚且明亮。
“陛下,刑部主审官员,已经从诏狱到了殿外求见,另有奴才说,太上皇亲自审问徐长文时候,无一人在那,半个时辰过后,太上皇怒急攻心,吐了淤血,现在已经回了长乐宫了,御医已经过去诊治,好在太上皇并无大碍。”
颤颤巍巍,还带着不可置信,戴权面上带着怀疑的神色,把刚刚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太上皇英明神武一世,怎会被一个小小主事气的吐血,不是和那位宋阁老一样,气度狭小,到现在才刚刚醒来。
“什么,急怒攻心,吐了淤血!”
武皇批阅奏折的执笔,停在半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今夜太上皇去诏狱提审徐长文,他是知道的,通知几位刑部主审,也和自己汇报过,原本以为今夜会审的有些闹腾,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有这般结果,出人意料。
眼看着皇上未曾出言,犹豫间,戴权补充一句,
“皇上,要不然让他们明日再来,”
“不行,让他们进来,”
武皇想了许多,御医虽然看过了,就不知长乐宫那边,太上皇是不是故意而为之。
“是,陛下,太上皇回长乐宫路上,就下了旨意,让六部官员,写折子驳斥徐长文,但临走的时候,却又让内廷太监,送来两个字。”
戴权面有疑惑,把送来的字条,放在御案上,不知作何解释,
“两个字,什么字。”
武皇神色一怔,太上皇做法有些自相矛盾,顺手把字条拿在手上,拆开一看,竟然写着“明月”二字,若是字面上说,就是指夜幕里的月亮,可依照道家真言,明月亦是和清风相配,是何用意,尚未猜出,收了字条,便挥了挥手,戴权会意,派人去殿外,领人入内。
珠帘被内侍轻轻挑起,六道身影踏着金砖缓缓入殿,走在最前的洛云侯张瑾瑜,一身墨色武服,上面还渐有血泽,腰间的玉带则是有些松散,入了内以后,就有意跟在队伍后面,领头的,则是户部顾阁老,其余众人分散在两侧,众人心事重重入了殿内,还想着之前在天牢里的惶恐,跪拜再地山呼道;
“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
“谢陛下。”
待众人起身,武皇已经把手上的朱笔放下,抬起头,虎目一睁,扫视众人,直接开口问询,
“说说,在天牢里,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位徐主事还不肯服软。”
既然有所问,必然是皇上已经知道了内情,但如何解说,众人还没想好,只能低着头站在那,只有顾一臣脸色一白,不得已开了口;
“启禀陛下,徐长文一直声称自己无罪,还说自己是直臣,若是大武朝百官不敢言语,他独言之,许些话震耳欲聋,又离经叛道,可细细品读一番,未必又没有道理,所以.”
该说不说,顾阁老竟然避重就轻,只从开始说起,具体如何,又是一笔带过,其余几人默不作声,多说多错,不说不错,做到主审的位子,太过烫人,实属无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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