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那我亲眼去看看?
第93章
崔神基有理有据,而且他的话才符合当代人对政治、现实的认知。
对这个时代的人说,人可以到月亮上去。
他会回答说,对对对,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
认知局限限制了沟通的程度。
现代人觉得本该如此的东西,对唐朝的古人来说,这沟恐怕都不止一个马里亚纳。
只是有些人亲眼见过神迹。
而宣称神迹一事,李牧元最适合做发言人。
他出自李唐,在伪周朝被荒谬的称作‘李党魁首’,他是世家子心中的权臣标杆,是寒门子心中的权贵典范。
他站出来,反驳了崔神基的话。
“臣愚以为崔侍郎此论或有偏颇。
君未睹天宁盛况。
兆姓同心,无问老幼。
男子司耕战,妇人理蚕织,垂髫习诗书,黄发传技艺,昼夜相继而不违王化,皆以勤力报国为至荣,戍边将士尤受万民景仰。
察院巡按严明法度,刑赏明敕,百姓皆怀敬畏而守王章。
月给俸钱米粟,或赐屋宇田宅,黎庶无不翘首瞻望来日。
总角稚子皆入庠序受教,皆能通晓圣贤经义,习得忠孝大节。
陛下已敕令太原以北诸道尽行新法,假以时日,天宁之治必如星火燎原,遍及寰宇。
此非武陵幻境,实乃煌煌天朝之当下,昭昭盛世之将来。”
已经被封为鲁王的李牧元拥护新帝在情理之中。
可这却并不代表他说的公道话不具有分量。
李牧元这样的年岁,若在客观事实上行指鹿为马之事,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不说遗臭万年,臭个百年不成问题。
‘所以……这些都是鲁王亲眼所见?’
饶是崔神基在此时,也不好出言驳斥,只得道一声,是他浅薄了,多谢鲁王赐教。
他反驳韩王李旦的一切,都被鲁王李牧元用一句:‘你见过天宁吗?’给驳回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还能说:那我亲眼去看看?
诸位朝臣思考着,觉得李牧元这番话中定然有夸张的措辞,但哪怕打个对折,也已是超凡卓越之壮举。
都跟着附和说,新帝治下的大唐有贞观遗风、复太宗之烈。
说着说着,恭维话成真了,对心思各异的世家们来说,还真是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赫连孛将这些人的震惊、思考瞧了个透。
言怪力乱神的他,必须是精通察言观色一道的。
他懂这些人在抵触些什么,在心中找补些什么。
若非亲眼看着闪电城于顷刻间崩塌,若非看着天宁阿史那一族灰飞烟灭,他能跪?
陛下攻回故里的手段,到底是仁慈了。
仁慈到让人误以为天威不过如此。
赫连孛不会嘲笑他们愚蠢,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愚不可及之辈中的一份子。
他只是有些期待。
期待这些朝堂上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大人,听到雷鸣响彻云霄,见到蒸汽浓雾沸腾,嗅到秋日稻香遍野。
那一刻,他们的表情会比自己跪在地上时好看多少?
祈求的话语,又是否会比他的更精妙?
想到这里,赫连孛的眼前浮现出了渡河南下的那一日月夜。
他与李牧元于月下对坐,李牧元在月下举着盛着葡萄美酒的琉璃杯盏,而他在阁楼屋檐的阴影下品着御赐佳酿。
赫连孛兀自一笑,接着李牧元的话,做谏言道,
“臣谨奏,伏惟圣鉴,臣今察一事,事关国本。
自我大唐廓清宇内,然伪周僭政之时,州县失序,田亩流散,士族守先世图牒,竟不知疆理之实。
彼时官吏懵然于上,黔首迷蒙于野,致格物致知之学绝于堂庙。
今欲彰陛下新政之辉,显天朝治绩之实,非使诸卿亲睹天宁雄镇不可。
然百僚夙夜在公,恐难脱身。
臣愚见,宜敕各府以嫡嗣男女各一,随禁军护驾北上。
季秋发轫,玄英抵戍,经岁观政,来年朱夏南还。
嫡嗣乃诸卿血脉所钟,耳闻目见皆录肺腑。
彼既亲承圣化,归述天宁仓廪之实、武库之精、学宫之盛,诸公纵不信台阁之言,岂有疑骨肉之诚耶?
此外,臣尚有微虑,前者禁军接引嫡嗣北上之际,可敕有司随行催征各州积年未纳之罚锾。
河东裴、薛、温、郭诸族皆如数输将,岂可独厚彼而薄此乎?
法度贵乎均平,若纵容拖欠,恐损朝廷威仪。
臣闻‘刑赏非一人之喜怒,实天下之纲纪’。
愿请缨司此督课之责,使天下衣冠之族,咸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禁军持节所至,必令其赍金诣阙,与嫡嗣同列丹墀下。
如此则府库充盈,世家惕厉,上下咸服圣朝明罚敕法之政。”
赫连孛的话,连张柬之听了都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
他想过谏言陛下派遣钦差去天宁求学,回到长安以后再传播太原至天宁新政。
但万万没想到……赫连侍中竟然是要世家派质子去‘游学’。
是赌世家会让自己的嫡子嫡女自刎陷害于陛下呢,还是赌陛下会先一步让不听话的家伙病逝再安上些诛九族的罪证呢。
用心歹毒啊。
若是世家再次与陛下的矛盾加深,赫连孛之流出自天宁的从龙‘旧臣’自然会备受青睐。
若是陛下借此机会摆平了世家,使权力集中在国家手中,那赫连孛作为本次变法的大功臣自然也平步青云。
瞧着他忠君的姿态……啧啧。
梅公啊。
当年朝堂上,应当是真有什么厌胜之术。
不然,空有些小心思的,甚至良心都未泯的你,是如何坐到公卿恶党首位的?
玄武门前慷慨的走了倒也好。
不然被蛮夷出身的老贼玩弄于股掌之间,面子往哪里放啊。
赫连孛赤裸裸的阳谋让大部分人都只是保持沉默。
天宁到底如何?
韩王李旦说好,鲁王李牧元说好,门下侍中、中书令这些出自天宁的臣子也扯着脖子毫无畏惧的说好。
天宁在他们口中像极了天庭。
他们不信。
可万一呢?
所以饶是赫连孛这个提案恶心,但他们必须要想尽办法把天宁握在自己手中,而非让那群蛮夷发展下去。
新贵科举出来的寒门已经让人颇为厌烦,若是再崛起一群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天宁人,他们能分到的饼子可就要再少一块了。
他们不去反驳送嫡子嫡女去天宁,而所谓的罚金他们端看皇帝的手段强硬与否,再去决定他们究竟是彻底不反抗、还是反抗不彻底。
财富总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权力、威望、香火若是丢了,后世子孙又要奋多少世的余烈才能光复氏族的荣耀?
当这样的想法,在大部分郡望出身的朝臣脑中闪过的时候,他们陡然意识到,从踏入这含元殿开始,他们的底线一退再退,甚至……还要继续退。
陛下想要办的事情,一办二办还要继续办。
可陛下如诸葛在世舌战群儒了吗?
持刀枪剑戟使禁军包围胁迫他们了吗?
陛下只是坐在龙椅上,从头到尾,开口不过一掌之数。
说话的是臣子,动手的是臣子,妥协的还是臣子。
是妖后溃败以后,帝王的龙威如日中天,时运如此吗?
是党争激烈使陛下渔翁得利吗?
张柬之、韦巨源、哪怕是做挣扎的崔神基,等等如这些一样精明的滑头,不论立场如何,都觉着他们今日像极了被提着线的木偶。
经历过厌胜之术的浑浑噩噩,他们本能的对诡异的氛围异常敏感。
说是十年怕井绳也好,说是杯弓蛇影也好,平均四十以上的阅历让他们直觉‘这不对’。
因为,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占据不了大义。
因为,他们竟然已经不敢把自己放在与陛下平起平坐的位子上了。
今日之事,若蔡桓讳疾之戒。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祸患初微而怠于防,终至不可挽回。
所以假定今日朝堂真有问题,他们该怎么防?
“……”
世家维稳,可也有些人急于剑走偏锋。
不是急性子,也不是脑子不好。
是小火慢炖,最磨人心神。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反抗就离死不远了。
而若是抓住时机快准狠的拿捏住要害,指不定还能有同盟,若是拖得大鱼下水,不一定没有与皇帝掰手腕的资本。
窦怀贞就是这样的人。
窦怀贞出自扶风窦氏,是北周至隋唐的顶级门阀。
先祖窦毅为北周上柱国,其女太穆皇后窦氏是唐高祖李渊之母。
窦抗、窦威等曾为唐初宰相,家族与李唐皇室世代联姻。
所以窦氏在伪周治下不好过。
可窦怀贞却另辟蹊径,找到了门路。
先靠着门荫入仕,再依附于武三思,后攀附上了韦香儿,更是为了求升迁,娶韦香儿乳母王氏,同时又紧抓着妖后不放。(正史中不是投靠武则天,是投靠太平公主。)
皇帝给了李显哀荣,也就基本对韦香儿与其背后韦氏的所作所为轻轻放下了。
可窦怀贞慌张啊。
他借着这些得势的人物,作威作福、中饱私囊、抢占民田、掠夺盐铁……
与韬光养晦的窦氏大部分族人不同,他自诩过得辉煌,他是家族里面昂首挺胸的大人物。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财,就这样吐出去,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爬上来的路,就这样退下去,他不甘心。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不甘心,所以他必须且只能提子女。
因为这样他能背靠窦氏,且能攀扯上韦氏,若是运气好上一好,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拉崔神基下水。
大家都是极有可能被清算的人。
你们,理应和我站在一起才是。
所以他站出来,礼数做全以后,一脸悲切的对李唯叩首道,
“臣泣泪叩阙!”
本该说泣血的,可‘珠玉在前’,窦怀贞不敢说。
“赫连公此策,酷似武周摧残宗室旧事!
竟欲驱天下世家嫡裔于三九寒天徙居朔丹,名曰‘观风’,实乃借刀杀人之计!(观风:观察自然景象与人文风貌)
昔晁错削藩尚存余地,今公欲使旧族血脉冻毙于阴山风雪!
他人或未之知,然朔方边鄙所出之赫连侍中,宁有不晓乎?
匈奴冬则风寒,堕指者什二三!
若世家子女暴骨荒原,公当效商君车裂以谢天下耶?
可怜吾等诗礼传家之辈,竟沦落到鬻子卖女避祸!”
说罢,窦怀贞便掩袖泣泪,颇像是被逼得家破人亡了一般。
屁股决定脑袋。
朝堂上不乏有跟窦怀贞持相同观念的朝臣。
讲的好听些是天宁、龙兴之地,说实在话那不就是边疆苦寒蛮夷之地?
冬天去了,夏天回来的究竟是人,还是灵柩?
是健康的,还是残疾的?
但他们只是心中赞同,不会站出来表态。
朝堂新立,他们都在相互试探底线。
谁都不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里,他显现出的秉性又是弑杀,何必赌上九族去搏一搏。
如今这样的局面,再退一退他们也能接受,毕竟其他家在武周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在这些人的观念中,这也不是畏惧了皇权,怕了怯懦了,这叫潜龙勿用、藏器待时,只要皇帝露出一丁点破绽,或是有了后退之意,他们就一定会扑咬上去,将皇帝吃个体无完肤。
可也有觉着窦怀贞实在是愚昧、迂腐、守旧、不识时务的。
腐朽的守着旧观念,高高在上的。
吐蕃崛起了,伪周被打的溃不成军。
可伪周军再差,拿的也是贞观时的军备。
如果说这是因为府兵参差不齐、将领无能,那也能稍微粉饰一下太平。
可被落魄皇子,带着边疆蛮夷,以天神下凡之威,自朔北一路凯歌的打进了长安,这又该如何解释?
长安朝堂上的旧朝臣们,时至今日,你们可知那地动山摇的陨星是什么?
新帝都能掌控天罚了,你们还是以五十年、百年如一日的陈旧目光看待如今的新政、不思进取、不知开拓,未免太过可笑了。
草原是苦寒不假,可陛下带来的将士,有多少都是出自那等苦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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