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下相逢

魏昌玉回过神来，才发现谢沉曜已经出去了，把屋子留给了她和宋南徽，长吐出一口浊气，魏昌玉走过去，说：“我去看过四姐姐了，她很好，没有恨你，也没有不甘心。”

宋南徽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没有接话，过了许久他才告诉她，他和宋漱春往前的关系并不算好，因为嫡庶有别，他疼爱的妹妹也只有宋明善一个。

后来他偷偷祭拜生母的时候被宋漱春看到了，她很圆滑，不仅没有告发他，还细心帮他遮掩。

宋漱春是个很奇怪的人，她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她看到宋南徽对宋明善面上并不显露，可笑里冷意森然，从容世故下面有一肚子的坏水，可从来不显露。宋南徽厌恶这种心机深沉，又不可避免地被她引诱。

情愫暗生，才有了与兄妹之情截然不同的感情。宋南徽因为知道自己不是靖安侯的孩子，所以贪婪地爱她，宋漱春却沉溺在这样的爱情里，又愧疚悔恨，甚至想要自戕，宋南徽迫不得已才告诉她自己的身世，然后在任职后立即请命外调。

大抵他也知道这样会毁了自己，毁掉宋漱春。他当了二十年的宋南徽，他舍不得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红利，他必须坐稳这个位置，才能有比旁人更多的、可以选择的机会。

他想在外调的时候让自己和宋漱春都冷静下来，让他们都认清自己的位置，都不要耽误自己的前途。

可到最后，还是不免落得这样的境地。

见宋南徽没有回答她，她却紧接着道：“四姐姐说，你不是父亲的孩子，对吗？”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薄唇紧抿，似乎有些犹豫，她说：“如果她说得是真的，那我无话可说。她愿意为你牺牲到如此地步，只期望你平步青云，日后能好好待她。”

宋南徽静默半响，才说：“她当真，不恨我？”

“恨与不恨，都不重要了。”

不过到最后宋南徽还是坦言了，他确实不是宋家的孩子，他的生母是孤女，早在入宋家之前就已经怀上他了，但为了自保只能隐瞒下来，最后死于愧疚和恐慌之中。

他不知道宋漱春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宋明善，在这件事中，完全没有必要把她扯进来，但她既然知道了，宋南徽也很坦然。这份坦然大抵来自十多年的信任，他们都把彼此视为血脉相连的亲人。

魏昌玉说不上来什么地方有些古怪，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说：“眼看就要春闱了，大哥觉得，女官制度能推行下去吗？”

宋南徽说：“女官制度最大的反对者其实是卫首辅和郑先生，他们都是当代大儒，桃李满门，如今卫首辅最得意的门生已经大力支持此政令，郑商的女儿也率先参与科举，这道墙其实已经在逐步推倒了。”

这话魏昌玉是同意的，可看着宋南徽，心底的怪异感却越发强烈，她说不上为什么，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送走宋南徽，谢沉曜进屋来，见她神色不太对，道：“怎么了？”

魏昌玉不知道该不该说，道：“你能不能去查查宋南徽的身世？或者也不用，拿到他生母的画像即可。”

“宋南徽？”

“对。”

“好。”

他揽着魏昌玉坐到榻上，因为新年不用去上朝，也算忙里偷闲，道：“怎么忽然想起查他了？”

她没有直面回答，只是把玩着他腰间的穗子，在手指间绕来绕去，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只是凭借感觉，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到了月色正浓的时候，谢沉曜带她去玄武街看花灯，魏昌玉喜欢看热闹，零零碎碎买了好些东西，面具、糖人、花灯，还和谢沉曜坐在小摊子上吃了半碗元宵。

他牵着她的手穿梭在人群中，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魏昌玉还养在魏宝璋身边的时候，魏宝璋好男子装束，爱胡服，擅骑射，这样热闹的节日也是一身骑装，脚踩皂靴，引得许多女子香囊暗抛。

魏昌玉爱玩得多，她和谢沉曜总在这种日子里跑到荒山俯瞰京城，辨认哪里是公主府，哪里是太子太师府，哪里又是皇宫，哪里是摘星楼。整座京城都在他们眼底，那时魏宝璋还没有明目张胆地插手朝政，卫观复也还是她的老师。

可如今一模一样的日子，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魏昌玉有些怅然若失，谢沉曜低头，问：“嗯？”

她道：“我一想到你写的那些弹劾我的折子，少年时的感慨荡然无存。”

谢沉曜徐徐笑开，她又道：“我应当把那些奏折翻出来，让你当着我的面，一一念给我听。”

“我写的也不是全然不在理。”

魏昌玉瞟了她一眼，他道：“是有些夸大其词。”

二人相视一笑，沿路走过去，魏昌玉却在将将要回头时怔了怔，那个立在灯盏下的少年定定地看着她，衣袍翻飞，静默不言。

魏昌玉敛起笑意，从容地收回目光。谢沉曜显然也看到了，眼底的神色骤然一沉，毫不犹豫地回视。她握紧谢沉曜的手，带着他转身，心底克制不住地恐慌，愧疚。

“魏昌玉，你别怕。”

“我没怕，我不会怕。”她嘴硬地道，眼底却一片冰凉，她再回想起卫入砚的那一眼，越想越后怕，却连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谢沉曜，你见过卫柔嘉吗？”魏昌玉颤着声音询问。

谢沉曜微微攒眉，说：“她是老师的嫡女，但很守规矩，我并不常见。印象里，是个娴静文雅的世家姑娘。”

能在谢沉曜口中得到“娴静文雅”四个字已经很不错了，确实，卫柔嘉谦和恭顺，礼敬长辈，担得起大魏的国母，也担得起魏衡之的皇后。

就是因为这样忠烈孝洁的皇后死于魏昌玉赐下的毒酒，卫入砚才要恨她。

是该恨她。

魏昌玉的脚踩上厚厚的一层雪，却不敢回头看卫入砚半分。

可她还是会想起和卫入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然她从嫁给他开始就想着如何脱身，但卫入砚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都记在心里。

就像卫入砚曾和她提起的卫柔嘉，死在她手里的阿姊。

卫柔嘉和传统意义上的名门贵女无异，她生性高洁，爱好风雅。与宋漱春带有目的性的功利不同，她是完完全全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纯善。

所以在魏昌玉被罚跪的时候，她会对皇帝进言；后宫用度过于奢靡时，她会率六宫减省；祥嫔小产，她把太医院院首拨过去给她调养身子；她不妒不恼，几乎善待所有人。

她和卫入砚口中的“阿姊”很像，唯有一点，她不爱笑。

她是真心体贴魏昌玉这个皇姐，在她被太后责骂的时候劝诫，虽然她自己都要被太后甩上一耳光，指着鼻子骂。魏衡之也很讨厌她，觉得她太没意思，常常为了一个宠妃给她脸色看。

魏昌玉觉得她这个皇后当得太窝囊，可卫柔嘉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在魏昌玉看来，世上已经没有比她更好的皇后了。或许是她的母后手段了得，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她甚至觉得有卫柔嘉这样的皇后在，不知道是宫里的女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这样的皇后还是要被扣上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帽子，因为她不够娇媚，不会引诱，不会伏低做小，她只会假得温和地笑，像个管家嬷嬷一样打理着后宫，像寻常儿媳一样侍候婆婆，最后还要因为不够受宠被羞辱，常常被宠妃当众挖苦。

这样温柔的妻子，这样得体的皇后，在夫君的皇位被铁骑踏碎的时候，没有一丝怨言地进了冷宫。

然后等来了一杯魏昌玉赐下的灼热的毒酒，烈酒下肚，潦草地在冷宫的寒夜里，结束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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