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皇冠
坐在卢蒂亚西城外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女皇米娅·乌图茫然地望着下方的阵列，某一刻，她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的皇冠，冰冷沉重，可她仍觉得缺乏真实感。
她怎么会成为德兰帝国的女皇……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在做梦。
先是父亲母亲以及哥哥弃城逃跑，被魔族抓住，而皇帝父亲又被圣女射杀；
接着是卢蒂亚在魔族的强攻下几近彻底沦陷，他们只能龟缩在城西的角落里；
最后是姑姑娜塔莉亚带着古拉迪亚的军队回来解救他们……
现在，这些人又要建立什么军事委员会了，还让她来见证。
“……陛下……陛下。”
米娅过了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姑姑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嵌满宝石的蓝金皇冠摘下来了，甚至手指正无意识地扣着皇冠正面那颗最大的宝石。
“……”
看到娜塔莉亚姑姑的眼神，米娅知道她肯定误会了。
“不是……”
“嘘。”娜塔莉亚站在女皇身前一侧，轻声制止她的解释，“把皇冠戴上。”
米娅重新戴上沉重的皇冠，想说什么，姑姑已经转过去了。
她咬了咬嘴唇，又望向下面。
在米娅没有察觉到的某个瞬间，娜塔莉亚又扭头看了看她，目光在她茫然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转移到那顶皇冠上。
当她还没到米娅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那顶皇冠就是她的玩具之一，也曾在她头上戴着，伴随她走遍整个皇宫。
如今，这顶皇冠当时的主人已经身死，甚至尸体仍未寻回，而他们从小长大的皇宫，已经被魔王占据。
娜塔莉亚又望向下方，目光扫过背对高台正在讲话的两位最高将领，跳跃至他们面前的军阵，最后停留在其中一队骑士的领头之人脸上。
他没看她，也没看任何人，而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信任，怨愤，同情，质疑，甚至是……难以统一的复杂情绪在心底搅动，娜塔莉亚很快又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时日，他们相处的时间不会太短。
她这样想着，看见底下两名将领之一的古拉迪亚总督孟非斯转身步上高台，一路来到女皇面前，单膝下跪。
“……”
米娅看了看她，然后猛然醒悟，将从皇宫带出来的一把先皇的佩剑交给孟非斯，准确地说，是交给他所代表的军事委员会。
仪式化的授权，除了团结抵抗魔族的力量、建立互相信任的关系，还有一点彰显已经衰微到极点的皇室存在感的私心，娜塔莉亚相信孟非斯不会察觉不到，不过后者毫不在意。
而在女皇授剑的高潮过后，仪式也就结束了——他们几乎是在魔族大军眼皮底下举行的仪式，虽然士兵们的情绪变得高涨统一，利于团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女皇陛下，大长公主殿下，请回城吧。”
孟非斯请两人先行。
牵着米娅，娜塔莉亚步下高台，坐上马车，先行返回城内。
“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马车朝城内赶去，米娅忽然问了一句。
“没那么快，陛下。”娜塔莉亚说道，“虽然尽快出发能更早带回援军，可许多事情都需要准备。”
“别叫我陛下。那你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米娅。”娜塔莉亚看着侄女。
米娅近乎恳求地抓紧她的手，“真的不能带我一起走吗？”
“你现在是女皇了，米娅……陛下。”娜塔莉亚克制着心底翻涌不息的怜爱与同情，“只要这些人还在守着卢蒂亚，你就不能也不应该离开这里。”
“我不想当女皇……”
米娅低下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爸爸逃走的时候没有带我一起走。”
这几天，娜塔莉亚已经从她口中得知了先皇逃离皇宫时的情况——因为受不了舅舅兵败逃回皇宫后的低沉恐慌气氛，她躲到某个角落去了，一觉醒来再出来时，父亲母亲哥哥乃至舅舅，全都不见踪影。
再后来，就是圣女提着剑闯进皇帝寝宫，问她皇帝去哪里了。
“如果米娅也跟着一起逃走的话，现在已经死在魔族手上了。”
娜塔莉亚俯下身凑到她面前，握紧她的手。
“不要再想这种没有发生的事情了，安心留在卢蒂亚，他们……外面那些人会保护好你，除了偶尔露面，现在也没什么需要你来处理的事情。明白吗？”
她顿了顿，发现仅从皇帝的权能而言，侄女即位后的情况跟她父亲其实没什么区别。
米娅沉默着点了下头，一滴硕大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心中一绞。
娜塔莉亚凑下身，双手捧住她的脸，抹去眼泪。
“我一定会回来……带着能够驱逐魔族的军队回来。”
远远看着前面的马车，埃里克开口道：“人选决定了吗？”
“决定了，殿下。”爱德华骑马跟在他身侧，“三十个最精锐的骑士，会随殿下一同南下。”
“……你干脆全给我带上算了。”埃里克扭头看了他一眼，“我记得我说的是不超过十个人，就按这个数量来。”
“殿下……”
“我不是南下去打仗的，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而且我们这一路经过的教堂修道院不会少，队伍会很快重新壮大。”
爱德华低头，“我明白了，殿下。”
“你们是以我个人的骑士团的名义留在这里的，首要责任是保护好埃德加大元帅，如果军事委员会需要你们出动，你自己决定同意或是拒绝。”
“是，殿下。”
很快回到城内的营地，埃里克在自己的营帐等着娜塔莉亚过来。
去城外参加仪式的士兵不过是守军的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警惕着城内城外的魔族，短暂的宁静随时可能会被打破。
从古拉迪亚大军赶到卢蒂亚到现在，魔族之所以没有发动大规模进攻，只是不清楚这批援军的具体规模。
围绕着卢蒂亚，双方至少会有一场大战。
埃里克等了片刻，娜塔莉亚来到他的营帐，双方各自都有些事情要准备，而南下的路线则需要一同商量。
“我们南下的第一站应该放在奥特维勒的希斯城。”埃里克手指按在地图上说道，“那边有许多从卢蒂亚逃过去的大贵族，不少人就等在那边观望卢蒂亚的局势。”
娜塔莉亚看着卢蒂亚西南群山另一侧的行省，“那边也是殿下的故乡。”
“是，所以到时候我们也得从丹特郡经过，因为叔叔的关系，有一部分贵族觉得丹特郡可能比希斯城更安全。”埃里克说道。
娜塔莉亚点点头，没有意见。
“因为同样的理由，接下来的一站是雷恩塔尼。”埃里克按在地图上的手指往西移动。
娜塔莉亚看着其中标出名字的城市，“落日之地，‘船长与水手之都’。”
“我们可以从这里或者库斯搭船前往海外的群岛之国。”埃里克接着说道。
“群岛之国？”娜塔莉亚意外了一下，抬头看他，“那个由鱼人和海盗组成的岛国，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招募便宜好用的雇佣兵。”埃里克也看着她，“或者说提醒他们大陆上有发财的机会。”
“群岛之国的人对帝国人可不算友善。”娜塔莉亚提醒道，“围绕女神湾的三个行省雷恩塔尼、库斯和科加诺，对他们海上贸易影响最大的，不就是群岛之国的海盗吗？”
埃里克刚想说什么，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娜塔莉亚立即离开帐篷，过了会儿才回来，面色凝重，“魔族突然发起进攻了。”
“嗯。”埃里克点头，“刚才说到哪里了？”
“……”
“对了，群岛之国。”埃里克抬头看她，见她仍皱眉望着外面，便说道：“只要打不到这边，外面的事情就与我们无关。”
娜塔莉亚看看他，又看看外面，还是回到地图前。
“群岛之国的人没那么坏，我的意思是，他们确实很坏，但不是交流不了的那种。”
埃里克指尖绕着地图西南方海面上的群岛转了两圈，“群岛贫瘠，活不下去的岛民和鱼人才会勾结在一起当海盗，只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食物，他们就是性价比最高的士兵。”
“如果他们一来到大陆上就开始劫掠，而不是对付魔族呢？”娜塔莉亚的注意力也终于从外面回到眼前的地图上，并认真地思索起来。
“所以需要把他们直接送到战场上。”埃里克说道，“安排一些士兵专门接引这些群岛之国的人，上岸后直接送往卢蒂亚，离队者死。”
娜塔莉亚皱起眉，过了会儿说道：“我要到那边看过再做决定。”
埃里克没有意见，“然后就是从库斯或者科加诺回到大陆了，这取决于我们是从哪里离开的，随后是多恩，阿尔沙王国，南方诸国……最后是卡斯特费尔。从那边返回帝国。”
娜塔莉亚目光跟随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往西往南绕了个大圈，“更南方的那些国家未必会愿意支援我们，毕竟几百年之前，他们就没怎么受到过魔族的侵害。”
这是帝国人对南方诸国典型的刻板印象。
“试试吧。”埃里克也没深入过南方诸国，不了解那边实际的风土人情，跟娜塔莉亚一样以刻板印象居多，不过按他在《荆棘魂冠》里的阅历，那些远离战火的南方人有很多也对魔族无比痛恨。
“偏见是一座大山，只有翻过去，才知道真实的南方诸国以及那边的人是什么样子。”
娜塔莉亚点点头，不再多说。
路线规划得差不多了，为免遗漏，她又问起埃里克要带上什么东西。
“我们全程骑马前进，除了水和食物，以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要带的了。”
“我明白了。”娜塔莉亚表示了解。
离出发还有几天，两人各自准备起来。
虽然嘴上说着暂时不管城内的战事，但这几天只要一闲下来，埃里克还是来到统帅营帐，了解战斗的情况。
出现在这边的，常常也有娜塔莉亚。
目前双方主要在城内进行巷战，城外则互相盯着对方的动静，谁也不想让谁更进一步。
因为军事委员会暂时只有孟非斯和埃德加这两方，目前各方面的战事部署，都是两人商量着决定的，至少暂时，双方的大多数想法都是一致的。
“分一批骑兵出去，趁夜往北边绕，遮住纹饰，假装从其他地方赶来的援军，搞几次袭击，给城内的魔族施加压力，最好让它们放弃卢蒂亚。”
“唔……数量呢？”
埃里克旁听着两位统帅商议作战计划，忽然瞥见出现在外面的修女服下摆，便离开统帅营帐，娜塔莉亚依然在里面听着。
“殿下。”是索菲来找他了。
埃里克看了看她，示意她到自己的营帐里说话。
索菲状态不是很好，进入营帐后也只是在那里站着，神情恍惚。
埃里克抱住她，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她抬手搂住自己。
“我很快就会离开，到时候会在路上打听你家人的消息。”
索菲缓慢地点了下头。
卢蒂亚即将沦陷时，索菲的家人便跟城里剩下的一些城民一起从西城门逃出去了，虽然在卢蒂亚附近有守军的尽力掩护，但很难说他们逃远之后不会被魔族追上，目前仍是生死不知的状态。
“殿下如果有了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要告诉我……我宁愿听到他们的死讯，也不要一个人整日整夜地猜测。”
埃里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我会记住的。”
“对了……有殿下的信。”索菲这时才掏出一封给他的信，“是从修道院寄来的。”
埃里克拆信阅读，阿莱娜又安排了一批修女支援前线，目前由一部分准备从莱绥尔前往地方的教会骑士护送着。
信中还提到，教廷对发生在卢蒂亚的这场战争的态度不断摇摆，而可见的行动是，教廷正放宽招募教会骑士的条件，吸收尚未卷入战争的各教区的潜在战力。
埃里克想了想，准备待会儿跟娜塔莉亚聊聊这件事。
放下信，索菲正望着他发呆。
“我会在这里等着殿下回来。”
“等我的消息吧。”
两人再次拥抱，营帐的帘子忽然掀开，伊莉丝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放下帘子进来。
“还好，是我认识的。”
“……”
埃里克也没松开索菲，扭头问道：“怎么样了？”
“殿下要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伊莉丝回答，“至于您之前跟那些贵族往来的信件，都落在主教座堂的废墟里了，逃……转移的时候没来记得带上。”
埃里克轻叹一声，“没带上就算了，重新打交道也不是非要那些信不可。”
“我可以在晚上偷偷潜伏回去看看。”伊莉丝又说道。
埃里克立即拒绝，“那还不如我自己摸回去。没这个必要。”
伊莉丝没有坚持，又看了看索菲，转身出去了。
“我晚上能过来吗？”索菲低声问道。
“可以。”
埃里克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跟她一起离开帐篷。
“埃里克。”
刚出去，艾琳找了过来。
索菲对她点了下头，先行离开，她也点点头，目送她走出一段距离才问道：“埃里克要带她一起离开吗？”
埃里克摇头。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艾琳又问。
援军赶到之后，前线压力已经没那么大了，在听说他南下会经过丹特郡，艾琳便打算跟他一起回趟老家，随行的还有伊莉丝和莫莉，三人之后会一起再返回卢蒂亚。
“别急。”
埃里克看了眼从统帅营帐里出来的娜塔莉亚，“得看那位殿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说着，娜塔莉亚走了过来，先跟艾琳打了声招呼，然后对他说道：“殿下，我认为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埃里克瞥见艾琳原地踮了下脚。
“好。我这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回应道。
娜塔莉亚点头，然后说道：“临行之前，陛下想见殿下一面。”
埃里克一怔，“现在方便吗？”
“方便。”
埃里克便跟娜塔莉亚一起去见了营地里独享一个大帐篷的女皇陛下。
后者将自己的皇冠取了下来，在手里像念珠一样转着。
埃里克突然觉得让她这么个小孩承担这样的重任，实在有些对不起她。
即便帝国皇帝的存在已经名存实亡。
“我还是怀疑你想逃跑了。”女皇语出惊人。
娜塔莉亚一怔，有些无奈，“陛下……”
埃里克眉毛都没抬一下，“陛下相信大长公主吗，您可以让殿下监督我。”
“你要跑她拦得住吗？”米娅反问。
“武力上拦不住。”埃里克说道，“但殿下可以用责任拦住我。”
娜塔莉亚看了看他。
“别说我听不懂的。”米娅皱眉，“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回得来吗？”
“翻个十倍吧。”
“……”
“我没开玩笑，陛下。我们要去的是帝国南方的六大行省和南方诸国，十个月我都觉得不太够。”
“十个月……”
米娅看向自己的姑姑，“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卢蒂亚还是卢蒂亚吗？……啊。”
她手里把玩的皇冠滚落到地上，在地毯上滚了一圈，停在埃里克脚边。
“只剩几百人的时候，我们都坚持下来了……”
埃里克捡起皇冠，在女皇面前单膝下跪，双手托起。
“我可以跟您保证，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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