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酒后失言

贾仲衡把盏放稳，目光落在阿里脸上，顿了顿，还是把心里的疑问摆出来。

“我有个不解的地方，想听你一句实话。你们在大宋的海域里跑，为什么不会被官府盯死打下来。”

席面像被人按住了鼓点，静了一瞬。阿里的眼角已经有了薄薄的红，酒把他粗线条的豪气催上来，笑意一展，牙齿在灯下亮了一下。

阿里把盏一扣，酒意在眼角烧得发亮。

“官府算什么。”他笑里带狂，“海上认的是规矩和面子。林家的旗过去，不该动就是不该动。后头有我们撑着，前头有他们压着，这条水道清得很。”

林杞指尖在桌下轻轻一敲，眼神压过去，示意收口。阿里却像没看见，语气反而更顺。

“不是我夸口。林家是这口的豪族，账明人稳，我们自然给面子。至于城里的靠山，也不是空话。”

“市舶司里有懂事的大人物，提举王景宣，副使卢震，判官薛惟清，都是讲理的。逢年过节我们礼数从不短，海上风平，他们岸上也省心。大家做买卖，一个意思。”

林彬喉结动了一下，盏壁在指间发凉。他抬起眼，笑意打底，压着提醒。

“阿里，酒话少说些。”

“我说的都是实情。”阿里摆了摆手，“我们这边规矩在前，礼在后。礼走账外，规矩写账里，谁也不为难谁。官家有官家的册，我们有我们的水道。”

“你若问为什么官船也会出岔子，那是因为他们太亮，亮得人都盯着。亮处走得硬，暗处风一歪就翻。我们不那样，天黑退一步，风急绕一线，认灯不认脸。”

林杞心里一沉，第二记眼色更急。阿里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咳了一声，换了个稳当的笑。

“当然，规矩最大。我们在海上吃饭，不惹事，也不怕事。朝廷的水师，懂行的都认识我们的人，知道这片海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闹刀子的地方。所以他们不爱靠太近，省得把水搅浑。也不是谁怕谁，都是明理。”

贾仲衡把盏端起，在光下一侧，像是在斟酌。他把刚听来的名讳在心里压了一遍，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原来如此。你们有人情，有规矩，还有靠得住的人，这路才走得稳。”他看向阿里，又看向林杞，语气诚恳，“有这样的保障，我们贾家就不犹豫了。押金可以再加，频次也可以再翻。我把话放在这儿，后面这条路，我们愿意把身家都压上来。”

他举杯，目光清清淡淡，像把佩服与信任一并推到案上，“敬你们一个稳字。”

“受用。”阿里仰头一饮，笑意更盛，“跟明白人说话，省力。”

魏庄坐在侧边，指腹轻轻掠过竹夹的边，没插话。那些名字一枚枚像石子落水，他在心里记住了溅起的纹路，没有任何表情从面上漏出来。

林彬顺势把话接回正道，替这股火压了盖。

“靠山不靠山，都是人情话。”他笑，“落纸最实在。今天说的是心安，后面还是回到票据。我们按先前的约法走，谁签谁扛，日航不贪，遇雾退一步。阿里，你给贾先生三句。”

阿里点头，收回那分酒后的放肆，语气一扣，换回海上的干脆。

“第一句，认旗。林家的旗过海，不该动。第二句，认灯。灯号按刻换，我们的人照灯走，也认得你们的灯。第三句，认规矩。做生意的，不乱刀。谁乱，谁在行里失礼。”

“我收下。”贾仲衡把盏轻轻放回托上，“这三句回去就能把话说死。”

林杞看了阿里一眼，压低声音，“今日是朋友面上说句实话，话出了这棚，就当没说过。城里的风紧，你也晓得。谁都不该把自己往风口上抬。”

“懂。”阿里拱手，神情正了正，“该收的我收。”

席面又转一巡，热度缓回到稳处。鼓点轻，风在帘口打了几个旋儿，也安静下去。酒换成了温茶，肉换成了小菜，火盆压低了火。

贾仲衡像是随口，又像郑重，“押金我回去就增一成，先打在你们账上。频次按我们前日说的翻一倍，票据拆单，不混装。护行的月例，你们列张清单，我们按月付。”

“好说。”林彬应着，“我们这边也把仓里与海上的对接再捋一遍，明面上的流程让账房挑不出刺。”

阿里抬盏示意，“你们做纸，我做路。路不乱，纸就值钱。”

“各尽其分。”贾仲衡点头，“这样才长久。”

席终前，天色已经偏西，海面像被火光拉了一道浅红。阿里让人把帘口再掀高些，风进来，酒意淡了一层。他起身相送。

“今日话到这里。后面你们要入海，先招呼一声，我们的人在外弯接。”

“会的。”林彬拱手，“按刻走。”

临出棚，林杞略一侧身，跟阿里对上视线。阿里心里有数，微微颔首，林杞与林彬并肩，脚步不快，神情却收着紧。

“刚才那几句酒话，说得有点过了。”林彬低声。

“听得我心口直发紧。”林杞看了他一眼，又斜看前头那对主仆，“不过你看贾先生的神色。”

“像是吃了个定心。”林彬点头，“还更热络了半分。”

“他也是一心求财。”林杞压低声，“见到这层面子与把握，反而放了心。也好，生意上的人，认的是稳。今日这步，不算坏。”

两人对了个眼色，把方才那团后怕压在心底。回身时，贾仲衡已折回来，拱手道：“在岛上吃了你们的情，若还有闲，我想四处看看。海路终究不熟，想多识一识。”

“请。”阿里笑，一伸手，“我带路。”

林杞与林彬相视点头，随行而去。

沿棚外一线走出，足下是碎珊瑚铺的窄路，踩上去沙沙作响。前头是一道以枯木与竹编砌起的矮栅，栅后密密一溜尖桩，桩顶涂了黑色的油，近看有盐水与松脂的味。

“这是第一道拦。”阿里抬指，“平时不挡人，遇到风急与夜潮，落下绳网，外头的人就得绕。”

“绳网用什么线。”贾仲衡随口问。

“麻皮里夹马鬃，外头抹油。”阿里笑，“不怕湿，也不怕晒。”

拐过栅道，是一座两层的望台。底层石脚，上面木骨，四周绑着牛皮鼓与铜铃，角上还安了两面铜镜，镜面斜斜对海。

“这台子多高。”贾仲衡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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