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夜色浓稠如墨,将临湖小楼浸得密不透风。
钱卿卿放下手中那本白鹿院的诗集,赤足踩上温热的桦木地板,走到窗前推开一扇小窗。
月光碎银般洒了进来,夹杂着徐徐晚风,带着一丝清凉,让她燥热的心绪沉静下来。
晚风拂面,彷佛母亲的手,轻抚她的脸颊,卷起鬓角碎发。
在王府时,她是父王众多子嗣中的一个,虽生的貌美,可性子喜静,母亲又早早离去,所以并不算受宠。
常言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似她这般安安静静,不争不抢,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小透明。
阿姐早早嫁了人,一年也见不上几回,况且出了阁,许了人,想帮衬也是有心无力。
王府很大,可属于她的天地却很小。
王府兄弟姐妹很多,可充斥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旁人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表情,都需细细揣摩,小心提防。
这样的日子,很累很累。
幸好,父王终归是疼爱她的,为她精挑细选了一个完美的夫婿。
如今的日子,是她理想中的生活,上头没有婆婆管束,夫君也是豁达的性子,宠爱着她,每日睡醒,看看书,下下棋,或是寻崔姐姐聊聊天,逗逗可爱的小桃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最重要的是能和心爱的夫君在一起。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道身影带着满身酒气和燥热闯了进来,惊碎了一池月光。
夫君回来了呢。
钱卿卿回过神,嘴角含笑,快步迎了上去。
刘靖瞧见那道纤弱的身影,顺势张开双臂,将对方搂在怀中。
“夫君怎喝了这般多?”
钱卿卿柔声说着,由着他将头埋在自己颈窝里。
她很享受这种亲昵,酒气混着男子独有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脸颊微微发烫,身子发软。
“嗯。”刘靖含糊地应了一声,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声音里带着几分畅快,“烧尾宴么,中举士子敬酒,我也不好推辞。”
“看郎君的样子,今日似乎颇为尽兴?”
钱卿卿扶着他,轻声吩咐:“笙奴,备水。”
早已候在一旁的笙奴端着热水盆,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和钱卿卿一起,合力为刘靖宽衣。
自打被刘靖宠幸后,笙奴眉眼间多了一股妩媚的风情,腰肢扭动的幅度,似也更大了。
“见了一批可堪一用的璞玉,心中畅快。”
刘靖换上干净的寝衣,接过钱卿卿递来的醒酒汤,一口饮尽,眼神却愈发清明。
“这批新科士子,虽尚显稚嫩,但眼里的光是藏不住的。”
“有野心,有欲望,这才是能做事的人。尤其是那个方蒂,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棱角分明,带着一股子狠劲。”
“这种人,只要稍加打磨,必成宝玉!”
他话锋一转,一把将钱卿卿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内室。
“好刀,总要见血才能开刃。我给了他最好的磨刀石,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自己磨成我想要的模样了。”
钱卿卿身子一软,脸上飞起红霞,便不再多问。
纱幔落下,烛影摇红。
刘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回头,对着门外那道安静的身影吩咐了一句。
“笙奴,你也进来。”
门外的笙奴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默默收拾好器物,红着脸,悄悄跟了进去。
不多时,楼内便响起一阵压抑而又撩人心弦的喘息与低吟。
……
外间的小榻上,狸奴一夜未眠。
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摇曳的烛光在帐子上投下的的古怪影子。
内室传来的声音很奇怪,像是郡主与笙奴姐姐在忍着痛,又像是……她说不上来。
她拉了拉身上的薄被,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脑子里想的却是白天在街上看到的糖人儿,程咬金的模样,可威风了。
……
翌日。
府衙公堂之上,刘靖早已换上绯色官袍常服,端坐堂上。
昨日的酒意与温存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方主宰的威严。
堂下。
方蒂等二十名新科士子,皆穿着崭新的皂色官服,按甲乙两榜的次序站立。每个人脸上都交织着激动与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
“从今日起,你等便是官员,一言一行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朝廷,代表着本官!”
“本官不管你们出身如何,过往如何!都给本官记住一句话,你们的官印,是歙州百姓给的!你们要做的,不是揣摩本官的心意,而是要摸清治下百姓的疾苦!谁要是敢鱼肉百姓,本官就亲手剥了他的皮!”
“学生,谨遵刺史教诲!”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好!”刘靖一点头,“胡别驾,宣读任命。”
胡三公手持一份名册,上前一步,朗声念道:“奉刺史令!甲榜案首,秀才科方蒂……”
听到自己的名字,方蒂的心脏猛地一抽。
“……授婺源县令!”
轰!
方蒂脑子里炸开一个响雷,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婺源县令!
歙州除郡城之外,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县,且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乃是歙州西南之门户。
当初陶雅入主歙州,婺源便一直不安分,处于自治状态,陶雅耗费了不少手段,才将婺源收归手中。
有了前车之鉴,陶雅对婺源下手极狠,一旦杀的人头滚滚,其赋税也是六县之最,因此婺源一直叛乱不断,情况远比绩溪、休宁等县要更加复杂。
一味刚强不行,一味怀柔也不行,须得刚柔并济,恩威并重,这十分考验赴任官员的能力。
方蒂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同僚们投来的目光,可他并不在乎!
他更在意的,是高坐堂上的那道视线。
这不是恩典,这是一场豪赌!
赌他方蒂,能担得起这份重托!
一股热血从胸腔直冲头顶,他攥紧了拳头。
十年寒窗,所求为何?不就是今日!
他猛地昂起头,迎上刘靖的目光,无声地做出回应:我,担得起!
“甲榜第二,进士科赵康,授歙县县令!”
“甲榜第三,俊士科王启年,授休宁县令!”
“乙榜第一,明经科李茂,授黟县县丞!”
“乙榜第三甲,张文和,授歙县主簿……”
后面的任命,方蒂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胡三公念完,他才从巨大的震荡中回过神来,那身崭新的官服,此刻沉甸甸的,满是责任的味道。
“告身文书,官印官服,稍后去功曹处领取。三日之内,必须到任!”刘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谁敢拖延,黜落功名,永不录用!”
“遵命!”众人领了差遣,躬身退出大堂。
“呵,婺源民风彪悍,匪寇强梁遍地,方案首珍重,可别还未上任,便栽了跟头!”
说话的正是赵康。
昨夜的烧尾宴虽当众落了面子,可刺史对他的眷意并不减,歙县县令便是最好的证明。
歙县虽是郡城,可又设有县令。
府衙乃是州郡治所,平日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归县衙管。
就比如长安,作为唐朝都城,同样设有县衙县令,各司其职。
在刺史眼皮底下当差,自然方便表现,出了政绩,也能直入刺史之眼。
方蒂脚步一顿,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赵兄此言差矣。刺史用人,看的是策论,是本事,而非出身。官位是用来为民做事的,不是用来攀比的。赵兄若有精力,不如多想想如何治理好歙县,才不负刺史重托。”
“呵,希望你过段时日,还能这般镇定自若!”
赵康也不恼,冷笑一声离去。
方蒂不再理会他们,对着几个同样出身寒门的同僚拱了拱手,径直向功曹房走去。
是日,刺史府后堂。
刘靖与徐二两对坐,茶香袅袅,可徐二两的脸色却比那苦茶还涩。
“刺史,万万不可啊!”
户曹参军徐二两无心饮茶,诉苦道:“您下令废除州内一切苛捐杂税,此举固然能得一时民心,可……可府库已空!将士们的粮饷,新晋官吏的俸禄,衙门每日的嚼用,哪一样离得开钱?下官眼下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恨不得一分钱劈成两半用。”
徐二两急得额头冒汗。
他刚上任没几天,府库里的钱本就不多,好么,司天台修建拿走八万贯,紧接着风、林二军发军饷,又拿走六万贯,军器监、火药工坊……
刘靖却不见半分焦急,慢条斯理地提起陶壶,为他续上一杯冲茶,水流冲入杯中,发出沉稳的声响。
“徐参军,莫急。”
他放下茶壶,“本官问你,这歙州,真的穷吗?”
徐二两一愣,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市井的喧嚣和烟火气顿时涌了进来。
“歙州不穷。”
刘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徐二两心上:“真正的财富,不在那些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家里,而在城中那些大族、豪绅、巨贾的粮仓和钱库里!他们的粮,够全州吃三年!他们的钱,能把这府库填满十次!”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今日免掉的,是压在百姓头上的石头。我不是在花钱,我是在松土、施肥。你想想,百姓手里有了余钱,他们会不会去买一尺布,打二两酒?市集热闹了,商贾是不是就有利可图?整个歙州的经济,是不是就活了?”
徐二两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又觉得那想法太过疯狂。
刘靖走回他面前,一字一句地继续说:“等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他们会念着谁的好?是我,是你,是咱们刺史府!民心在我们这边,我们就站稳了脚跟。到那个时候……”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一股森然的冷意:“我再向那些脑满肠肥的豪绅士族伸手,他们是给,还是不给?”
“我若一上来就加税,他们只会阳奉阴违,甚至煽动百姓闹事。可我现在给了百姓天大的好处,谁敢在此刻跟我作对,就是跟全歙州的百姓作对!”
刘靖的手指重重在桌案上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脆响。
“这,叫‘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本官不是在花钱,我是在买刀!买一把以全城百姓为刃,本官为刀柄的刀!到时候,本官拿着这把刀去割那些豪绅的肥肉,你看他们喊不喊疼!”
胡三公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刺史,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所以。”
刘靖的语气缓和下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盯着空箱子发愁。而是立刻去做另一件事。”
他从案上拿起一份早已写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这是我拟的吏治策划书,你看一下。”
徐二两颤抖着手接过,只看了几行,瞳孔便骤然收缩。
“清查田亩、核验商铺、重定税基……明范各部职能,互不干涉,裁剪冗官……”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要将歙州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连根拔起!
徐二两茅塞顿开,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他站起身,对着刘靖,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揖。
“刺史深谋远虑,下官……心服口服!这就去办!”
看着徐二两带着十足的干劲离去,刘靖这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当天,数十张盖着刺史大印的告示,被差役们敲锣打鼓地贴满了歙州六县的大街小巷。
城南的茶馆外,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兹布告全州百姓,为体恤民生,刺史刘公有令:即日起,废除人头税、户税、盐铁附加等一切苛捐杂税!今后,我歙州之民,只需缴纳夏秋两税,再无他扰!”
一个穷秀才扯着嗓子念完,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下一刻,山呼海啸般的狂喜炸开了!
“娘嘞!这是真的吗?俺不是在做梦吧!”
“不用交人头税了?俺家刚出生的娃儿有救了!”
“刘青天!是刘青天啊!”
一个黑瘦的老农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粗糙的手掌里,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是积攒了十几年的绝望和一朝得见天日的狂喜。
街角,方蒂的父亲正守着他的汤饼摊子。
那一声声的欢呼传进耳朵里,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汤勺“哐当”一声掉进了滚烫的锅里,溅起几滴汤水,他却浑然不觉。
他愣愣地望着不远处那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嘴唇哆嗦着。
不用再为刚出生的孙儿那笔几乎要压垮全家的重税发愁了……
而下达这个命令的,是那个给了他儿子天大前程的刺史!
老汉的眼眶猛地红了,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他默默地转过身,顾不得生意,对着府衙的方向,挺直了那早已被生活压得佝偻的腰,然后,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拜的是天恩,更是拜一个让百姓能活下去的希望。
一时间,“刘青天”的名号,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歙州。
而此刻,刚从刺史府领了官服和腰牌的方蒂,正站在自家的破木门前,心情复杂。
他刚刚被胡三公亲自召见,劈头盖脸就丢给了他一个任务。
“方蒂,身为新科案首,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
“上任之后的第一件差事,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你且记住。”
“清查治下人口,丈量田亩,厘定税务,登记造册。”
方蒂不由一愣,心情沉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婺源民风彪悍,且情况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引火自焚,是拿脑袋在刀尖上跳舞的差事!
他回到家,妻子见他穿着崭新的官服回来,喜不自胜。
“夫君!”
看着家人欣喜的脸,方蒂把喉咙口的苦涩咽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嗯,刺史委以重任,任婺源县令,三日后便要赴任,时间比较紧,帮我收拾一番行李,明日一早便出发。”
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妻子从身后抱住他。
“夫君有心事?”
方蒂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婺源的情况,你是知晓,我此去若是遭遇不测,你便改嫁吧。”
妻子那柔软的身子明显一僵。
她就是婺源人,岂能不知婺源的情况。
“那……那岂不是很危险?”
“嗯。”方蒂应了一声。
妻子抱得更紧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夫君,咱们……咱们好不容易才……”
方蒂翻过身,拍了拍妻子的背,他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一字一句地说:“常言道富贵险中求,上任婺源是危机,亦是机遇,若是办成了,往后不说平步青云,至少能换一身绯衣穿!”
……
就在歙州风云变幻之际,千里之外的江西江州,却是另一番景象。
长江之上,舟楫如织,满载着粮草军械的船只遮蔽了江面,连绵不绝。
通往宣州的官道上,征发而来的民夫赶着牛车,肩扛手提,汇成一条条土黄色的洪流,将一袋袋军粮运往前线大营。
江州,本是江西对淮南的门户。
仗着长江天险,只需派驻一支万人大军,便可将杨吴淮南方面的大军抵挡在外。
可随着钟延规归降杨渥,将江州拱手让出,杨吴大军毫无阻碍的越过长江,兵临洪州边境!
杨吴大营之内,旌旗如林,甲光向日,杀气直冲云霄。
与外界的喧嚣和肃杀不同,中军帅帐之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主位上,在歙州两次吃瘪的陶雅,此刻目光如炬,紧盯着面前巨大的江西舆图。
他的左右下手,坐着周本、秦裴等一众身经百战的悍将。
此次机会千载难逢,所以杨渥算是倾尽全力,不但让周本这个宣州刺史一起攻打江西,还将秦裴给调了过来。
“钟传盘踞江西多年,根基深厚,这些年一直在修缮城防,洪州城高池深,不可小觑。”
陶雅指着舆图上的核心,率先开口,“若一味强攻,杀敌八百,自损三千,我军伤亡必重。”
“钟匡时之优,在于粮草充足,兵甲精良,将士以逸待劳。但其弱,在于久不动刀戈,士兵生疏,血气彪悍不足。我军远道而来,利在速决,而非久战。若缓步推进,围攻洪州,正中其下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将领都屏息凝神。
“传我将令。”
陶雅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
“命秦裴率水师,封锁赣江水道,断其粮运!命周本率三万精兵,绕过豫章郡,扫荡其周边州县,焚其积粟,乱其人心!”
“待洪州成为一座孤城,我再亲率大军,兵临城下。”
“届时,洪州,唾手可得!”
周本与秦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折服。
二人同时起身,对着陶雅抱拳,声如洪钟。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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