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狮城的秩序与阴影

当舰队那巨大的阴影，投射在狮城的外港码头时，顾炎和他带领的“开拓者二号”小队，感受到的，不是抵达新大陆的兴奋，而是一种如同被巨兽审视般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与马六甲那腐朽、混乱的景象截然不同，狮城，是一台正在以最高效率运转的、庞大到令人敬畏的精密机器。

码头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垃圾。数十台由蒸汽驱动的巨型起重机，正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将一个个标准尺寸的集装箱，从货轮上精准地吊起，再稳稳地，安放在由铁轨连接的平板货车上。整个过程，流畅得如同水银泻地。指挥这一切的，不是声嘶力竭的工头，而是港口中央一座高塔上，不断变换着颜色的信号旗。

红旗升，吊臂起。

蓝旗摆，货车行。

黄旗落，清场毕。

“……天啊。”一名队员，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叹，“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在……跳舞。”

“不。”顾炎扶了扶鼻梁上的琉璃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极度凝重的光芒，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不是‘舞’。这是‘程序’。”

他们走下舷梯，第一道关卡，便迎面而来。

那是一个由钢铁和玻璃构成的、如同某种宗教建筑般的“检疫与登记中心”。全副武装、身穿黑色制服的执法队员，面无表情地，用一种顾炎从未见过的、能喷射出高温蒸汽的金属管，对他们和行李，进行了强制性的“消毒”。

紧接着，他们被带到一个窗口前。一名办事员，头也不抬地，将一块冰凉的铜牌，和一本小册子，丢了出来。

“姓名，来源地，入城目的。”

“顾炎，大梁琼州，行商。”

办事员飞快地，在一块涂着黑漆的板子上，记录下来，然后指了指那块铜牌。

“这是你的‘临时身份牌’，编号7357。在城内，它就是你的‘脸’。丢失，或者损毁，你就会变成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本小册子。

“这是《狮城居民行为准则》，共一百二十八条。你们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在等候区，将它背下来。一个时辰后，会有考核。考核不通过者，遣返。”

没有解释，没有通融。只有冰冷的、程序化的指令。

顾炎翻开那本小册子，只看了第一页，瞳孔，便猛地一缩。

“第一条：城市的一切活动，以中央钟楼的钟声为准。钟声，即是法律。”

“第二条：所有居民及访客，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工作、休息、通行等活动。非规定时间，在非规定区域出现，将被视为‘系统冗余’，予以‘清除’。”

“第三天：禁止高声喧哗、随地吐痰、乱丢杂物……违反者，处以二级电击惩罚。”

这哪里是什么行为准则？

这分明是一份……一份机器的“操作手册”！

而他们，就是即将被装入这台机器的、新的“零件”。

一个时辰后，他们有惊无险地，通过了那场堪称变态的、关于城市规则的“科举”考试，终于，被允许踏入这座“秩序之城”的真正核心。

当穿过那道厚重的、由蒸汽驱动的钢铁闸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宽阔的街道，由一种灰黑色的、类似水泥的材料铺就，平整得可以当做镜子。街道的两侧，是规划得如同棋盘般整齐的、融合了东西方建筑风格的楼房。罗马式的穹顶之下，悬挂着东方式样的灯笼；哥特式的尖顶旁边，则探出南洋风格的木质屋檐。

最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街道上的人流。成千上万的人，在街道上穿行，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喧哗。每个人，都表情麻木地，按照自己胸前身份牌的颜色，行走在用白线划出的、不同颜色的“通道”内。

白牌走白道，蓝牌走蓝道。

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工蚁。

而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直插云霄的、巨大的钟楼。那座钟楼，通体由黑色的金属和玻璃构成，风格简洁而冷酷，充满了某种后现代的、工业的美感。巨大的钟盘上，时针、分针、秒针，正一刻不停地，精准走动。

它，就是这座城市的“神”。

【一个……以‘效率’为最高信仰的……乌托邦。或者说……敌托邦。】

顾炎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马六甲，他们是“文明”的降临者。而在这里，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和自己背后那个刚刚起步的帝国，是何等的……“野蛮”与“落后”。

罗盘会所建立的，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殖民地。

这是一个……全新的“文明形态”！

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然，刺破了这片死寂的秩序。

“滴答……滴答……”

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一名皮肤黝黑的土著劳工，似乎是怕工作迟到，奔跑着，试图从他们身边穿过。

而就在他，踏出属于他那个阶级的“白色通道”，脚尖，刚刚触碰到代表着“访客”的“黄色通道”线的瞬间——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电流穿过的声音响起！

街道旁两名一直如同雕塑般的执法队员，手中的金属长棍前端，猛地亮起一团蓝色的电光！他们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警告，便一左一右，将那电光，狠狠地，戳在了那名土著劳工的身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名劳工，瞬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浑身剧烈地抽搐，口中，涌出白色的泡沫。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然后，两名执法队员，收回了他们的“电击棍”，面无表情地，重新站回了原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最让顾炎感到遍体生寒的，是周围所有人的反应。

没有一个人，回头多看一眼。

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恐惧。

他们，依旧像一群精准的工蚁，迈着不变的步伐，沿着自己的“通道”，向前走去。仿佛那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同类，真的只是一段被清除了的、“无用的系统冗余”。

顾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李愈交给他的那本、写满了“马六甲攻略”的笔记本。然后，在那一页的末尾，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的笔触，写下了他对这座城市的，第一个，也是最核心的判断：

“此城，非人。

其秩序，建立于‘绝对的服从’与‘彻底的冷漠’之上。”

“欲破此城，先破其‘神’。”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穿过无数麻木的人流，最终，定格在了那座巨大的、冰冷的、正在无情地丈量着所有人生命的……中央钟楼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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