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扫帚苗与凤仙花
53.扫帚苗与凤仙花
那年三月,料峭的春寒还未完全被泥土的暖意驱散,榆树梢头才刚冒出点模糊的绿意。空置了许久的鸡窝在院子一角显得格外寂寥,几只麻雀在腐朽的木栏上跳来跳去,叽喳声衬得院子更空旷了。狗娃蹲在鸡窝前的空地上,小小的身影几乎要埋进那片褐色的泥土里。他用一根捡来的、磨得光滑的杨树枝,屏着呼吸,在松软湿润的土地上划开几道浅浅的沟壑。那几粒凤仙花的种子,饱满而黝黑,被他从一个小纸包里小心翼翼地倒出来,指尖捻着,一颗一颗,像安放什么稀世珍宝般,郑重地放进浅沟里。又用指尖轻轻拨拢细土,温柔地覆盖上去,仿佛怕惊扰了种子的酣梦。
浇完水,清亮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迅速被泥土吸吮。狗娃还不放心,又跑到路边的杨树丛里,踮着脚,折下一些细长、干枯却带着些韧劲的无名枝条。他抱着这捆枝条回来,仔细地、一层一层覆盖在埋下种子的地方,像给沉睡的小生命盖上一层薄薄的、透气的被子。几粒更细小、几乎看不见的种子,从那些枯枝的缝隙间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混入了温润的泥土深处。狗娃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的凤仙花上,对此浑然不觉。他跑回屋里,翻开那本卷了边的数学课本,在磨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封皮内侧空白处,用铅笔一笔一划,工整地写下:三月十二日,凤仙花籽入土。写完,他长长吁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合上书。阳光透过早春稀薄的云层,斜斜地洒在小小的院落里,也洒在他写满期待的脸上。他仿佛已经看见,就在一周之后,那湿润的泥土下,会有鲜嫩如翡翠的小芽,怯生生地顶开土粒,伸展着娇柔的腰肢,向他点头问好。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狗娃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跑到鸡窝前蹲下,小脸几乎贴到地面,仔细搜寻泥土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泥土先是变得颜色更深,接着表面似乎微微隆起,然后,就在第七天那个温暖的黄昏,奇迹出现了!几点极其柔嫩的、几乎透明的绿色,怯生生地顶破了那层覆盖的枯枝和薄土,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狗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新生的奇迹。然而,惊喜之余,他很快发现,在凤仙花那几株娇贵的小苗旁边,竟也密密匝匝地冒出了一片片同样稚嫩、却显然不属于凤仙花的草芽!它们拥挤着,簇拥着,像大地不经意间泄露出的陌生而喧闹的絮语,让狗娃精心规划的小花圃显得有点凌乱。
又耐心等待了一周。凤仙花的小苗不负所望,舒展开五六片圆润而富有光泽的嫩叶,脉络清晰,在阳光下透出健康的绿意。是移栽的时候了!狗娃找来一把小铲子,像最谨慎的园艺师,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株凤仙花苗连同它根部包裹着的一小团泥土挖出。他先在鸡窝旁的空地上用小铲子挖出均匀的小坑,再一株一株、极其轻柔地将它们安置进去,培好土,轻轻压实。看着阳光下整齐排列、精神抖擞的小苗,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像温泉水一样,汩汩地注入狗娃的心田。他忍不住蹲下身,伸出食指,用指尖最柔软的指腹,极其小心地拂过那光滑微凉的叶片。叶片上细密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他屏住呼吸,仿佛真的能感受到那叶片之下,生命汁液在泥土深处奔涌、向上输送的微小力量。爸爸曾经在田埂上,一边擦着汗,一边摸着他的头说过的话,此刻如同阳光本身,暖融融地照进他的心底:“娃儿,记住咯,甭管啥事儿,用心耕耘,就必有收获。” 狗娃仰起小脸,目光投向远方澄澈高远的蓝天,那里有几朵闲适的白云飘过。他的心头,被一种笃定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填得满满的。
然而,生活并不总是按照精心绘制的蓝图发展。那些被他当作杂草拔起、随意丢弃在旁边的无名小草,它们的根须并未被彻底清除干净。它们像是泥土里沉默的战士,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在黑暗的地下重整旗鼓,悄然蔓延。不过短短几天光景,当狗娃再次来到鸡窝前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些无名植物竟已齐刷刷地高过了他视若珍宝的凤仙花!它们伸展着青翠而强健的枝叶,在微风中肆意地摇曳着陌生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勃勃生机。狗娃皱起了小眉头,心里涌起一股被侵犯了领地的不快。他蹲下身,伸手就要去揪那些“入侵者”。 “娃儿,别动它们!” 奶奶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及时地从身后响起。一只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带着熟悉的茧子,轻轻按住了狗娃的小手。奶奶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笃定的神情。“留着,甭拔了。这东西长得快,等它长大了,有大用处哩。” 奶奶的目光扫过那片生机勃勃的“杂草”,眼神里没有狗娃的嫌弃,反而像看着某种未来的宝贝。狗娃疑惑地缩回手,看看奶奶,又看看那些长得飞快的植物,心里嘀咕着:这能有什么用?
五月,槐花开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引得一串串蜜蜂嗡嗡地忙碌着。这天,奶奶挎上一个小包袱,说要去看望住在邻村的祖奶奶。妈妈在灶台前忙活着,神情似乎比平日凝重一些。她收拾好东西,走到狗娃面前,蹲下身,理了理他有些翘起的衣领,声音放得格外轻柔:“狗娃,妈今儿陪你爸去县城办点事儿,得晚点回来。橱柜那个蓝边大碗里,妈给你扣了个蛋筒冰激凌,还有一筒健力宝饮料,晌午天热了就拿出来吃,别放化了。” 冰激凌?健力宝?狗娃只在供销社的玻璃柜里远远见过花花绿绿的包装,那是村里孩子极少能尝到的稀罕物。一股巨大的惊喜瞬间冲上头顶,但紧随其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也悄然爬上心头。家里日子并不宽裕,爸爸妈妈平时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怎么会突然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这突如其来的甜头,像生活不经意间在他面前张开的一道陌生缝隙,缝隙后面是什么,他懵懂的心还看不清。
那天放学,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晒得土路发烫,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狗娃一路小跑回家,汗水顺着额头流进脖领。他冲进堂屋,直奔灶台边的橱柜。掀开那个沉甸甸的蓝边大碗,碗底果然扣着一个已经有些塌软、边缘融化的蛋筒冰激凌,淡黄色的奶油流淌出来一点。狗娃顾不上许多,小心翼翼地捧起碗,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浓郁奶香和冰凉甜意的滋味,像一股清泉瞬间在干渴的口腔里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所有的燥热。他眯起眼睛,一小口一小口,极其珍惜地吃着,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吃完冰激凌,他又拿起那筒红色的健力宝,学着供销社门口那些城里人的样子,笨拙地拉开拉环,“嗤——”的一声轻响,一股带着奇异果香的甜气冒了出来。他凑近罐口,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口。无数细小的气泡立刻在舌尖上噼啪炸开,带来一阵阵陌生又刺激的、略带涩意的清爽感,直冲头顶。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激灵,又喝了一大口。就在这清凉的惬意中,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又瞥向了鸡窝旁。那片曾被奶奶阻止拔除的无名植物,在五月充沛的阳光雨水滋养下,早已不是当初的小草,它们长得更加茂盛、粗壮,深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几乎把旁边的凤仙花完全遮蔽。在奶奶那句“有用处”的余音里,狗娃第一次停下了嫌弃,带着一丝好奇,认真地审视起这些沉默生长的生命:它们到底是什么?奶奶说的用处,会是什么呢?
这短暂的甜蜜和清凉过后,日子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沉重的石子,平静的水面下开始涌动不安的暗流。狗娃渐渐从大人们压低的交谈、从妈妈突然增多的叹息和红肿的眼眶、从偶尔来探望的亲戚们凝重而充满怜悯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让他心慌的信息碎片。后来,他终于从妈妈和邻居婶子的悄悄话里,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天,爸爸对妈妈低语,说他肚子总是隐隐作痛,感觉不太对劲。妈妈陪他去了县城医院,不仅是为了“办事”,是去看病。那筒健力宝,是妈妈特意买来送给那位据说医术高明的医生的“心意”,顺便,才给狗娃也捎回了一听。再后来,爸爸在县城医院动了手术,但情况并不像期望的那样好。没过多久,爸爸又被送去了更大、更远的省城医院。爸爸在省城住院的日子,狗娃心里憋得难受。他翻出作业本,撕下最干净的一页,握着铅笔,歪歪扭扭地、极其认真地写下了平生第一封信:
“爸爸:你在医院里要听医生的话,打针吃药别怕苦。没事的时候看看书,书好看,看了就不闷了。我和妈妈奶奶都好,凤仙花长高了。狗娃。”
他把信纸折得方方正正,塞进信封,郑重地交给妈妈。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书页是抵御病魔最坚固的盾牌,那些印在纸上的字句,仿佛真的能缝补爸爸身体里看不见的裂隙,带来神奇的力量。
暑假前一周,省城传来了消息,爸爸要回来了。狗娃兴奋得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张望。日头升得老高,一辆风尘仆仆的拖拉机终于突突突地驶进了村子。妈妈先从车斗里下来,脸色憔悴,动作有些迟缓。接着,在邻居大叔的搀扶下,另一个人影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着下了车。狗娃欢呼着跑过去,却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钉在了原地。
站在门槛边的,是爸爸吗?那曾经像山一样高大挺拔的爸爸?眼前这个人,头发稀稀拉拉,几乎快要掉光了,露出大片苍白的头皮;面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蜡黄,仿佛蒙着一层灰暗的尘土;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唯独肚子,却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充了气,鼓鼓囊囊地高高隆起,撑得单薄的衣衫紧绷绷的,像一座突兀、沉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山丘,压垮了那副曾经健壮的身躯。夏日的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明晃晃地照着这一切,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这份巨大而阴冷的陌生感烘托得更加刺眼、更加令人窒息。狗娃的小嘴微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风无声地穿过敞开的堂屋门,卷起地上的几缕浮尘。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冻结,凝结成一块巨大而冰冷的琥珀,将记忆中那个能把他轻松扛在肩头奔跑、笑声爽朗如洪钟、手掌宽厚而温暖的爸爸身影,永远地、残忍地封存了进去。眼前这瘦骨嶙峋却又腹部肿胀的陌生轮廓,像一个恐怖的幻影,狠狠地撕裂了他心中关于父亲的所有熟悉和安稳。
暑假开始了。蝉鸣声比往年更加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爸爸被安置在里屋那张宽大的土炕上,病势如同坠入深潭的巨石,非但不见一丝起色,反而一天天沉重下去。曾经能轻松扛起百斤粮食的汉子,如今连下炕走到门口都成了奢望。亲戚们踏着被烈日晒得发白的乡间小路,陆续而来。院子里时常飘散着压低的叹息、强忍的哽咽和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无奈。三爸和老姨,更是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从遥远的内蒙古赶了回来,带着一身塞外的尘土和满脸的忧急。那天,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气氛中,一大家子人齐聚在大队部灰扑扑的院墙下。院子中央摆着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众人小心翼翼,几乎是抬着气息微弱、腹部肿胀的爸爸,让他勉强坐稳在椅子上。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爸爸努力地想对着镜头挤出一点笑容,好让照片里的家人少一些悲伤。然而,那蜡黄浮肿的脸上,嘴角只极其艰难地牵动出一个极其疲惫、极其模糊的弧度,像一片在烈日炙烤下即将彻底枯萎、被风吹散的落叶,脆弱得让人心碎。咔嚓一声,快门按下,定格了这张弥漫着哀伤与告别的全家福。
爸爸最后的日子,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中午来临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小小的院子里很快挤满了默默垂泪的乡邻。人们低声交谈着,叹息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里屋的炕上,爸爸静静地躺着,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甚至连**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有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偶尔会极其费力地睁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投向屋顶的某个角落,仿佛在穿透屋瓦,望向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窗外的院子里,那片曾被奶奶阻止拔除的无名植物,在夏末丰沛的雨水和阳光下,早已窜得比狗娃高出一大截还不止。枝干变得异常粗壮坚韧,深绿色的叶片肥大厚实,挤挤挨挨,在闷热的、几乎凝滞的空气里,兀自喧哗地摇摆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展现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而墙根下那些狗娃精心呵护的凤仙花,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它们巨大浓密的阴影之下,细小的茎秆努力向上伸展着,几朵迟开的小花颜色黯淡,伶仃瘦弱,如同几个被彻底遗忘在角落、茫然无助的孩童。窗里窗外,生命以其最残酷的对比方式并存着——窗外植物的喧哗与葳蕤,是天地间无心的、冷漠的蓬勃;窗内爸爸那令人窒息的静默,却是人世间最深沉、最无助的塌陷。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每一个目睹者的心里。
爸爸的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仿佛生怕繁琐的仪式会惊扰了他终于获得的、沉沉的永眠。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冗长的道场,只有一口薄棺,几挂短促的鞭炮。出殡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巨大的铁锅。就在棺木被抬起,缓缓移出院门的那一刻,天上骤然刮起了大风!那风来得猛烈而突然,卷起漫天昏黄的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路旁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粗壮的树干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扭曲,繁茂的枝叶疯狂地拍打着、摩擦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那声音,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掌,在天地之间奋力地拍打、挥舞,又像是无数压抑已久的喉咙,共同发出的一曲悲怆、凄厉、响彻云霄的挽歌,在为这个过早远行的乡土汉子,送上最后一程。大风裹挟着沙尘,迷蒙了送葬人群的视线,也迷蒙了狗娃早已哭得红肿干涩的双眼。爸爸的坟茔,最终安静地依偎在村后那片向阳坡地的祖坟旁边,回归了祖先们沉默而永恒的怀抱。新翻的黄土堆上,插着一根挂着白纸幡的柳木棍,在呜咽的风中孤零零地颤抖。
暑假的尾声,在巨大的悲伤中无声滑过。姐姐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红肿着眼睛,踏上了去市里继续学业的路。曾经人声喧闹、充满鸡鸣狗吠和爸爸爽朗笑声的院子,骤然间空荡冷清下来,只剩下奶奶、妈妈和狗娃三个人。连平日里最聒噪的母鸡,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沉重的缺失,叫声都显得格外寥落和小心翼翼。巨大的失落感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不分昼夜地淹没着狗娃。他常常一个人溜出家门,跑到村外空旷的打麦场。场边有一条灌溉用的水渠,渠水无声地、不知疲倦地向远方流去。狗娃就坐在渠边冰冷的石头上,蜷缩着小小的身体,望着水面发呆。清澈的渠水倒映着天空流云的变幻,也清晰地映出他脸上无声滑落的大颗泪珠。看着看着,那无声的啜泣便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化作对着无垠旷野、对着呜咽渠水的放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哭到嗓子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有时,那沉重的悲伤会驱使他迈开双腿,一口气跑到爸爸的新坟前。新翻的黄土还带着潮湿的气息。他跪坐在坟边,小小的额头抵着那冰凉、粗糙的泥土,仿佛这样就能离爸爸近一点,再近一点。他对着那堆沉默的黄土,一遍遍地哭喊,哭诉着心中的委屈、恐惧和刻骨的想念,直到筋疲力尽,像一摊软泥般伏在坟前,只剩下无声的抽噎。东门外那些熟悉的乡亲,田里劳作归来的大叔大婶,河边洗衣的婶子大娘,渐渐都认得了一个眼睛时常红肿如熟透桃子、沉默得像块石头般的狗娃。
深秋的风,一日紧过一日,带着透骨的凉意,刮落了杨树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院子角落里,那片曾让狗娃嫌弃、又被奶奶阻止拔除的无名植物,早已完成了生命的辉煌。深绿色的叶片变得枯黄、卷曲、凋零,露出了里面坚韧、灰褐色的枝干,顶端结满了沉甸甸的、毛茸茸的褐色籽穗。奶奶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拿起了那把磨得锃亮的镰刀,走向那片植物。镰刀挥舞,发出干脆的“嚓嚓”声,那些曾经肆意张扬的枝干应声而倒。奶奶佝偻着腰,将它们仔细地归拢到一起,用结实的麻绳一圈圈紧紧地捆扎、压实。最后,这些沉默了一季、最终被确认是“扫帚苗”的植物,在奶奶布满老茧的巧手下,神奇地变成了几把结实耐用、蓬松有弹性的大扫帚。它们被静静地立在堂屋门后的角落里,深褐色的枝干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沉甸甸的生命转化——从泥土里恣意生长的陌生倔强,到归于日常生活的熟稔与实用。 爸爸走了。这个家,像突然被抽掉了顶梁柱,摇晃了一下,最终在巨大的悲伤中重新寻找着平衡。狗娃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一颗被遗忘在墙角、蒙了尘的石子,失去了所有的棱角和滚动的活力。放学回来,他常常只是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默默地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神空洞地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望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一坐就是好久。门后那把新做的扫帚,枝干沉默而坚韧地立着,像一道无声的风景。
一个深秋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院子染成一片黯淡的金红。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狗娃像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发呆。一阵冷风卷着几片枯叶扑打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门后,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扫帚粗糙的木柄。那触感冰凉而坚硬。他顿了顿,然后开始默默地清扫院中飘零的落叶和尘土。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沙,单调而固执地在空旷寂寥的院子里回响。这声音,像一种低沉的、永无休止的叩问,又像一把钝钝的梳子,轻轻地、一遍遍地刮过心头那片被泪水反复浸泡、早已麻木而板结的土地。灰尘与枯叶在扫帚下聚拢,又被顽皮的秋风悄悄卷走一些。狗娃埋着头,小小的身体随着手臂重复着单调的动作而晃动。那沙——沙——沙的声响,固执地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心里。它像无数细小的钩子,终于,终于钩开了记忆深处那道紧锁的闸门—— 那个同样有着温暖阳光的春天午后,泥土散发着清新的芬芳。爸爸宽厚粗糙的大手,覆盖在他拿着凤仙花种子的小手上。爸爸的手心是那样温热、干燥而有力,传递着一种足以驱散所有不安的安稳感。爸爸爽朗的笑声,如同带着阳光的温度,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么近,那么真:
“看,娃儿,得把土松得细细的、软软的,像这样……种子躺在里面,才能舒舒服服地睡,安安稳稳地长哩!甭急,慢慢来,该长的时候,它自然就冒头咯!”
那声音,那温度,那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狗娃的手臂骤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手中那把沉重的扫帚,瞬间变得如同有千斤重,压得他小小的身体几乎无法站立。他死死地攥着那粗糙的扫帚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晚风更紧了些,卷起地上那些尚未扫净的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飞舞着,如同无数片无法拾掇、也无法挽留的往事碎片。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悄然无声地垂落,迅速吞没了白日里所有清晰的轮廓和边界。整个小院,连同远处的田野和山峦,都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静默里。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低低的呜咽。
狗娃僵立在院子中央,像一尊小小的、凝固的雕像。那无声的、巨大的呜咽,如同烧红的铁块,灼热而滞重,死死地卡在他的喉咙深处,沉甸甸地烫着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哪怕一丝最微弱的音节。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防,汹涌地、无声地奔流而下,迅速冷却在深秋的寒风里。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脚下那片被扫帚刚刚划过的、混合着尘土与枯叶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转瞬又被风吹干。原来,最深最痛的悲伤,最终会化作喑哑的沙砾,沉淀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之间,沉淀在每一个看似平常无波的黄昏里,无声地、持久地磨砺着往后那漫长、漫长而未知的岁月。沙——沙——沙,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旷的心底回响,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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