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驿站里的说书人

夜，沉了下去。

车队没有进城，寻了一处官道旁的废弃驿站。

驿站已死。院墙塌了大半，疯长的野草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低语，几栋破屋的木门随着风，一下下地呻吟，声音透着股腐烂的味道。

陈景云与几名皇城司卫士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烁，如鬼魅般扫过每个角落，确认这里除了亡魂，再无活物。

院子中央，篝火升起。

火光驱散了寒意，将几张脸映得明暗不定。

吴谦从布包里拿出几个干硬的肉饼，神情紧张地放在火上烤，这是他们仅有的干粮。

林晚照被绑在冰冷的石柱上，嘴被布团堵得严实，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烧着不屈的火，死死地盯着顾长风。

顾长风本人，却浑然不觉。

他手里捏着一根枯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的篝火。

火星飞溅，在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跳跃，而后熄灭。

“长风，咱……咱就在这儿过夜？”吴谦烤着饼，声音发虚，“这地方……瘆得慌啊，万一……”

“叔父。”

顾长风头也没抬。

“你觉得，城里的客栈，会比这里干净吗？”

吴谦瞬间闭上了嘴。

是啊。

如今的顾长风，在无数人眼中，比北境的金帐蛮子还要可恨。

江南那些被刮走骨髓的世家，朝中那些被斩断前路的刘党官员，还有覆船会那条不知藏在哪里的毒蛇……

谁不想让他死在回京的路上？

住进客栈，就是把自己明晃晃地摆在案板上。

这荒郊野外，才是陈景云最喜欢的战场。

“景云。”顾长风的目光，投向那道融入黑暗的身影，“有东西吗？”

“有。”

陈景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他自怀中摸出一物，屈指一弹，那东西便带着风声，“咄”的一声钉在顾长风脚边的泥地里。

一枚小巧的飞镖，通体漆黑，镖尾绑着一截刺眼的红绳。

“后院水井，三枚。‘红绳燕’，江湖三流货色用的暗器。”陈景云的声音平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手法拙劣，是故意留下的。”

吴谦的手剧烈一抖，烤焦的肉饼掉进了火里，他却顾不上了。

杀手！

真的来了！

“故意留下？”顾长风捡起那枚飞镖，在指尖掂了掂，“倒是有趣，这是怕我们不知道有人要来杀我？”

“大人是说，这是个套？”吴谦连忙凑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叫。

“不。”

顾长风摇头。

“这不是圈套。”

“这是传话。”

他随手将飞镖扔回地上，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被绑在柱子上的林晚照身上。

“告诉我们，也告诉某些人，他们动手了。”

“他们是谁？”

“谁都有可能。”顾长风笑了，那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意味不明，“刘党？江南士族？覆船会？或者……是这位林姑娘的同道？”

林晚照听到这话，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身体剧烈挣扎起来。

“别急，林姑娘。”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目光与她平视。

他没有摘掉她嘴里的布团。

“我知道，你与他们不是一伙。”

“你这样的‘侠客’，骨子里是不屑于这种伎俩的。”

林晚照的挣扎，停顿了一瞬，眼中是掩不住的错愕。

“你只是一把刀。”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针扎在她的心上，“一把被别人握着，还自以为在伸张正义的……蠢刀。”

“现在，握着你的人，怕你这把刀失控。”

“怕你落到我手里，说出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们派了另一批刀来。”

“来杀我。”

“也顺便……灭你的口。”

林晚照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死死地盯着顾长风，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茫然。

灭口？

他们要杀自己？

这不可能！那些人，是敬重她侠名的江湖前辈！是为她指明方向的义士！他们怎么可能会……杀她？

“不信？”

顾长风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

他笑了笑，从怀中，慢条斯理地掏出那张被她用牙咬着笔写下的“罪状书”。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顾长风将那张纸，在火光前展开。

“江南有个大官，叫周康。勾结逆党，走私盐铁，鱼肉乡里。”

“京城来了个钦差，要查他。”

“他怕了，就找到了一个叫‘龙王’的组织，想借刀杀人。”

“龙王给了他一个计策，让他找个替死鬼，刺杀钦差，再把罪名嫁祸给另一个人。”

“一石二鸟。”

顾长风的声音很平淡，像个坐在茶馆里百无聊赖的说书先生。

可每一个字，砸在林晚照的耳朵里，都让她浑身发冷。

因为，这故事的情节，和她听到的版本，完全相反。

在她听到的版本里，周康是忠臣，顾长风才是国贼。

“故事的结局，更有趣。”顾长风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钦差没死成，周康和那个替死鬼，都死了。龙王呢，跑了。”

“故事讲完了。”

顾长风松开手，任由那张纸，飘向篝火。

纸张触及火焰的瞬间，猛地蜷曲，变黑，燃起一团明亮的火。

那上面，林晚照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那些她信奉的正义与愤怒，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一撮黑色的灰烬。

随风而散。

“林姑娘，你听懂了吗？”

顾长风凝视着那团火焰，火光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倒影。

“你听到的故事，我听到的故事，乃至全天下人听到的故事……”

“都只是别人想让我们听到的版本。”

“真相，从来不在故事里。”

“真相，藏在那些被烧掉的，被掩盖的，被所有人遗忘的灰烬里。”

顾长风站起身，不再看她，那瞬间的漠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陈景云。”

“在。”

“今晚，睡不成了。”顾长风的目光，望向驿站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让兄弟们，都打起精神。”

“真正的客人，要来了。”

陈景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一股冰冷而纯粹的杀气，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散。

驿站的阴影里，几道黑衣身影，无声地调整着呼吸，与更深的黑暗融为一体。

吴谦吓得连干粮都不要了，手脚并用地爬着，活像一只惊慌的土拨鼠。

只有林晚照，依旧被绑在柱子上。

她呆呆地看着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看着那片已经化为乌有的灰烬。

顾长风的话，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撞开了她那个非黑即白的世界，将里面那些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肮脏、复杂、血腥，全都翻了出来。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

她不知道该信谁。

她只知道。

今夜，会死人。

而她，或许就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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