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诛心之言，清流之死
那句轻飘飘的“聊聊族谱”，是无形的绞索。
它瞬间勒断了周正那根名为“风骨”的脊梁。
老御史脸上的紫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为死人般的惨白。
他瞪着顾长风的眼睛里，愤怒与不屈瞬间崩塌，只剩下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暴露在烈日下的极致恐惧。
“你……你……”
他哆嗦着嘴唇，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一个字都说不完整。
顾长风依旧微笑着。
那笑容温和，甚至带上几分对长者的尊敬。
可这温和的表象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寒意。
他不杀人。
他诛心。
对于周正这种自诩清流，将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君子”而言，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周御史，您是前朝的老臣了。”
顾长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您还记得，宣德十九年，淮南道的那场大水吗？”
周正的身子猛地一颤，瞳孔剧烈收缩。
“那一年，朝廷下拨了三十万两赈灾银，可到了灾民手里的，却不足十万。”
“其余的二十万两，不知所踪。”
顾长风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
“当时负责督办此案的，正是时任都察院御史的，您。”
“老夫……老夫当时查明，是地方官吏贪墨，已将他们尽数正法！”周正嘶声辩解，声音却虚弱得像一缕青烟。
“是吗？”
顾长风笑了。
“可我查到的，却有些不同。”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当年负责押运那笔赈灾银的，是您的小舅子，李三正。他在案发后，便举家迁往了关外，从此销声匿迹。”
“第二，也是最有趣的。”
顾长风的目光落在周正手中的茶杯上。
“您上奏弹劾那些地方官吏的奏章，用的是徽州‘松烟墨’。”
“而您平日里，素来只用御赐的‘龙香墨’。”
“唯独那一次，用了不同的墨。”
周正的呼吸，彻底停滞。
他死死地盯着顾长风，像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很不巧，我这人记性好。”
顾长风的笑容里，带上了残忍的玩味。
“我恰好记得，您那位小舅子李三正，在京城时，便是个制墨的行家。他最擅长的，就是仿制各地名墨。”
“而他仿制的‘松烟墨’，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征——在墨迹干透后，迎光细看，会有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紫色光晕。”
顾长风站起身，走到周正面前，拿起那杯他亲手斟的茶，轻轻晃了晃。
“周御史，那份奏章，如今还存放在大内档房里。”
“您说，如果我将它呈给陛下，再请皇城司的能工巧匠，去关外‘请’回您那位小舅子……”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您猜，您这‘两袖清风，世代清白’的牌坊，还能立得住吗？”
“噗——”
周正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在身前的紫檀木桌案上，血点四射。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顾长风，眼中的光芒迅速涣散。
恐惧、悔恨、不甘、绝望……所有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终于明白。
顾长风，根本就不是在诈他。
他是真的，什么都知道！
这个年轻人，像一个执刀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就剖开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个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腐烂流脓的秘密。
“你……”
周正的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个字。
然后，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地上。
气绝。
这位以风骨闻名江南的老御史，没有死在屠刀之下，却死在了一番诛心之言里。
他被活活吓死了。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周正倒下的尸体，又看向那个依旧云淡风轻的年轻人，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才是真正的魔鬼！
他杀人，不用刀。
“哎呀，周御史这是怎么了？”
顾长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惋惜。
“许是年纪大了，情绪激动，急火攻心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来人，将周御史……好生安顿。”
两名金陵卫甲士上前，面无表情地将周正的尸体拖了出去，就像拖走一条碍事的死狗。
这血淋淋的一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捐！我捐！大人！我捐两百万两！”
“我捐三百万两！求大人开恩！”
“大人！饶命啊！我愿献出所有家产！！”
周正的死，彻底击溃了所有人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们再也不敢有半分侥幸，一个个疯了般地冲向吴谦和孙志才所在的桌案，争先恐后地报上一个又一个惊人的数字，生怕慢上一步，就会成为下一个“急火攻心”的周正。
那支线香，还在袅袅燃烧。
可这场割肉的赛跑，已经提前进入了最血腥、最疯狂的冲刺。
吴谦和孙志才手中的笔，几乎要写出了火星。
纸上的数字不断攀升，从一千万两，到两千万两，再到三千万两……
那不是数字。
那是江南数百年来，吸食民脂民膏，积攒下来的，肮脏的财富。
如今，正被顾长风用最野蛮的方式，一点一点，全部榨干，用来填补北境那即将到来的，血腥窟窿。
顾长风重新坐回主位，端起那杯周正没来得及喝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已经凉了。
他的目光，穿过这满堂的鬼魅，望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
金谷园的戏，落幕了。
但江南的这盘棋，才刚刚，进入真正的收官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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