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取浙东必灭海精
石山日理万机,周十二方才领命退下,江宁之战的先登头功卞元亨便已经应召而至。
卞元亨赶至元帅官厅时,石山正背对着门口,凝神注视后壁上悬挂的巨幅江南、江北舆图。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旗营目前的势力范围、兵力部署以及周边各路元军、义军的错综复杂态势。烛光摇曳,映照着石山挺拔而专注的背影,仿佛整个天下的重量都压在那副肩膀之上。
卞元亨不敢惊扰,恭敬地轻喊道:
“元帅!卞元亨奉命来到!”
石山缓缓转过身来,看到英气勃勃的爱将,他脸上露出和悦的笑容,抬手示意,道:
“大有(卞元亨表字),坐!友德,给卞镇抚看茶!”
“谢元帅!”
卞元亨大方落座,身姿挺拔,举止从容不迫,既有武将的英武,又不失儒士的沉稳气度。石山暗暗点头,自己也回到主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军已经全取集庆路,在江南有了稳固的立足点。对下一步进军方略,你有何见解?”
进军江南事关红旗营的兴衰存亡,并不是石山个人一时兴起拍脑袋做出的决定。
早在渡江之前数月,关于要不要渡江、何时渡江、渡江后先取何处作为桥头堡、站稳脚跟后又应向哪个方向进行重点突破等一系列重大战略问题,红旗营高层就已经进行过激烈的讨论。
最终,形成了决策意见。
不可能等到如今,红旗营都已经攻陷了江宁城,大局已定之后,才临时起意去询问下属该如何进军——那也太过儿戏,绝非雄主所为。
卞元亨当时的级别和职务,自然不够参与最高决策层会议,因此并不清楚高层讨论的具体细节和争论焦点。但他深信石元帅行事向来深谋远虑,必定早有了通盘的考量和完善的计划。
元帅此刻发问,明面上是征询进军策略,实则是在考校自己的战略眼光和全局分析能力。他略加思索,组织了一下语言,沉稳开口道:
“元帅自起兵后屡败元军,声势日隆,早已在江北建立了较为稳固的根基。却毅然选择渡江南下,末将揣测,元帅应是顾虑到江北诸势力混战不休,致使民生凋敝,田地荒芜,战争潜力已然有限。
欲要成就大业,必先统合江南鱼米之乡,再北伐中原,一统天下。”
“嗯!”
石山微微颔首,眼神中流露出鼓励之意。
即便石山暂时还没有称王建国,但稍微有点眼光的人还是能看到红旗营基业小成,石山必然不会甘于割据一方,迟早要争霸天下。
卞元亨文武双全,是军中罕见有战略头脑的将领,能推断出“先定江南,再图北伐”的整体战略框架,并没有太出乎石山的预料。
他示意卞元亨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卞元亨得到鼓励,精神一振,继续道:
“以末将浅见,我军当前面临的战略选择,无非是西、南、东三个主要发展方向。”
他显然对这个问题有过深入的思考和准备,对于江北、江南的地理、敌我力量分布都有较深入的研究,此刻侃侃而谈,对各方向的利弊分析得条理清晰,十分流利。
“若是向西进军,首要目标便是夺取池州路。但池州路以南的徽州路、饶州路等地皆是连绵山区,道路崎岖难行,防御面狭长,而难以巩固形势。
我军即便拿下池州,也必须再返回江北,全力攻取安庆路,才能获得足够的南北战略纵深,但即便如此,整个西线的安危仍极度依赖对长江航道的绝对控制权。”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凝重,道:
“池州路、安庆路再向西,便是江州路和蕲州路。这两地原本就是徐寿辉所部的主要活动区域,此刻正被元廷重兵团团围困,双方战事胶着。
我军若此时全力西进,等于抄了围剿元军的后路,先替徐宋解除了眼下的覆灭危机。
之后,徐寿辉所部必然会因江州路归属问题,而与我红旗营爆发直接冲突。届时两虎相争,必是两败俱伤之局,岂不平白让蒙元得到宝贵的喘息之机,而坐收渔利?”
江州路(相当于后世江西省九江市)位于长江中游,地处要冲,仿若控扼江北、淮南、湖广、江西、江浙等五行省的“十字路口”,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向南,它充当着整个江西行省的北面门户,江州路不下,则难以进取江西行省全境;
向西,它与兴国路、蕲州路等地共同控扼着通往湖广行省和江北行省的长江航道咽喉;
向北,便是素有“吴楚分疆第一州”之称的安庆路,安庆路再北面,就是庐州路;
向东,则可顺流而下,直接威胁池州路、太平路,乃至庐州路等地。
更重要的是,江州路就在徐宋政权首都蕲水所在的蕲州路对面,两路隔江相望。如此敏感而重要的位置,徐寿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允许其他势力染指——即便是名义上的盟友红旗营也不行。
而石山若不能夺取并牢牢控制江州路,那么红旗营当下向西发展的一切努力,都将失去战略意义。
行军打仗若不深入研究地理,则容易产生“天下何处不可去”的盲目乐观。可若是结合地理、政治等因素通盘考虑,就会明白用兵方向的选择,其实受到诸多看不见的条件制约。
去年,当元廷安庆路总管余阙率领大军北上攻打桐城时,石山正与元廷进行着深入的“和谈”,红旗营东、北两线压力骤减,实际有能力发动一场“灭路”级别的大战。
当时,军中就有人建议趁机抽调主力大军南下,全力攻取安庆路全境。
这个建议最终被石山否决了,反对的主要原因,与今日卞元亨的顾虑基本一致。
——江防压力太大,还会为被重重围困的徐宋政权解套,就算石山能与徐寿辉通力合作,联手打退了元军的围剿,两部理念不同发展区域重叠的义军,也必然会很快陷入自相残杀。
所以,西进方案就不在红旗营当前的优先发展选项中,这是红旗营高层集体智慧权衡后的结果。卞元亨能跳出战术层面,从战略高度清晰认识到这一点,殊为难得。
石山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含笑道:
“分析得很有道理,切中肯綮!接着讲你的看法。”
“其次,便是向南发展。”
卞元亨得到元帅的肯定,底气更足,他目光扫过墙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脑海中的思路越发清晰,继续说道:
“从太平路向南,攻取宁国路大部地区,凭借我军战力,应该不会太难。但宁国路再向南便是地形更为复杂的徽州路山区,沿途关卡众多,进取将异常困难,战事极易陷入僵持。
战事一旦迁延,徽州路元军必然能获得来自杭州路、建德路乃至饶州路方向的支援。”
他话锋一转,指向南路的东线,道:
“而从集庆路直接向南发展,则须先攻克常州路宜兴州,然后经太湖,走水路攻打湖州路。此路线水网纵横,我水师大型战舰难以深入其间,运兵投送困难重重。
而且,此举必会强烈刺激常州、平江、松江、嘉兴、杭州乃至广德等路的元军。
这几路是江南最富庶的区域,钱粮充足,人口众多,当地元军战力或许孱弱,但韧性十足,能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屡败之后还能屡战,极易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和拉锯战。
若江浙行省元军主力趁我军深陷东南战局之际,迅速平灭了徐寿辉所部,再回师杭州路,或直接由抄我军后路,则形势危矣!”
其实,以红旗营的强劲战力,在西、南两个方向并不是完全没有突破的可能。
至少,攻下芜湖、繁昌两县,全取太平路,再顺势拿下宁国路部分区域并站稳脚跟,难度不会太大。
但正如卞元亨所分析的那样,这两个方向放在当前的全局考虑,都不宜作为主力进攻的重点方向,最多派遣一支偏师慢慢扩张。主力进攻的方向,只能是第三个方向——东面。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卞元亨投效红旗营的时间相对较晚,却能如此快速地脱颖而出,固然离不开历次大战中他奋勇争先累积的显赫战功,更因其颇具战略眼光和大局观,很早就进入了石山的视野,并加以重点培养。
今日这番深入透彻的分析,更是暗合石山的东进战略本意,听得他频频点头,大为欣慰。
待到卞元亨说完,石山抚掌赞道:
“好!大有此论,既能明晰我军的优势所在,又能洞察潜在的风险,更能统合地理、军政于一体进行通盘考量,实属难得!足见你平日勤于思索,善于钻研,确是胸有韬略,腹藏丘壑!我很欣慰!”
卞元亨能有今日的成就和见识,当然离不开石山破格提拔,并给予他独当一面的岗位进行锻炼。
但在红旗营已经出兵并成功拿下集庆路之后,再来分析下一阶段的战略难度,毕竟要比渡江前那种迷雾重重的决策环境低很多。他不敢居功,忙谦虚地躬身道:
“元帅高瞻远瞩,方能统帅我等将士屡破强敌,一步步奠定今日基业。元亨不过是附于元帅骥尾,耳濡目染,略有所得罢了,实不敢贪天之功以为己有!”
石山不喜这些虚礼客套,摆了摆手,示意卞元亨不必过谦,继续讨论正题。
“综上所述。”
卞元亨本就不是喜好阿谀奉承之人,迅速调整状态,回到正题,语气坚定地道:
“末将认为,我军当前进取的主要方向,有且只能有一个,那便是东面!原因如下:”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点着东部区域,详细阐述:
“其一,江浙行省虽辖有三十余路府(范围包含后世浙江省、福建省、江苏省、江西省、安徽省、上海市的一部分或全部),但其地大多为崎岖山地,人口稀少。
仅绍兴路西北方向的十个路府(包含江浙行省治所杭州在内),地势相对平缓,河网密布,适宜耕作,是真正的鱼米之乡,人口稠密,城镇繁盛,堪称江浙菁华所在。
元帅若能取下此地,以其丰腴之物产,足可养雄兵数十万,届时携此雄厚根基,再西征南伐,一统江南,难度就要小得多。”
“其二。”
卞元亨的手指划过太湖流域,道:
“这片菁华之地以太湖为中心,水系交通便利,诸路、府之间方便相互支援呼应,又有江浙行省治所杭州居中调度,我军若从内线进攻,便是在打攻坚战,元军则能合诸路之力,难度极大。
但若我军走外线,则形势截然不同!
我军既可经运河(从镇江路可直通绍兴路)快速输送兵员、粮草,寻求与敌主力正面决战的机会;
又可充分利用长江水道以及苏州洋(长江口至杭州湾一带海域),出奇兵跨海迂回,袭扰敌军布防薄弱的后方;且这两条路线皆可最终直通杭州路和绍兴路,相互策应,使得攻取难度大大降低。”
“其三。”
卞元亨的手指落在集庆路长江段,又指向下游诸路,道:
“集庆路地处上游,居高临下,俯瞰镇江、常州、江阴、平江、松江等下游路府。我军雄踞集庆路,则下游诸路、府的元军便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必会竭力反扑,企图夺回此地。
此乃势之必然,我军与其被动等待敌人来攻,不如主动出击,将威胁消灭于萌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夺取东部诸路府,既是战略扩张,亦是巩固集庆路根本的必然需要!”
简单来说,江浙行省北部是一个联系比较紧密的整体。红旗营仅取当涂和集庆路,就像是只撕开了这个整体的一个口子,必然会受到周围元军的疯狂反扑。
但若能一鼓作气,拿下整个江浙行省北部菁华地带,则能有效统合这里的人力物力,将其转化为红旗营向外扩张的强大潜力。
当然,万事万物都是一体两面。
攻取江浙行省菁华地带固然好处极大,但风险也同样巨大——这里毕竟是元廷最重要的粮仓和钱袋子,一旦易主,除非红旗营立即投降并为元廷输送粮草,否则与元廷之间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石山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取江南,自然不会害怕这些挑战。他当即明确道:
“主力进攻东线,正是我军既定的扩张战略!大有既能清晰分析此地必取,可知其中蕴藏的巨大风险?”这是要进一步考校卞元亨对潜在危机的预见性和应对思路。
卞元亨隐隐猜到元帅今日召见自己的原因,略加思索,坦诚回答道:
“风险极大,主要有三:其一,我军若全取江浙行省菁华之地,便彻底断绝了元廷赖以生存的漕粮。元廷势必不惜一切代价,调动一切可调动的力量全力反扑。
其二,自无为州以下,直至绍兴路,长江岸线及沿海海岸线绵延千余里。
我军兵力有限,不可能处处设防,以水师目前的规模,巡守如此漫长的防线,必然左支右绌,处处都是漏洞,极易受到元军的反复袭扰,疲于奔命。
其三,绍兴路紧邻台州路,台州方国珍屡次作乱,早有窥伺庆元路、绍兴路之意。红旗营大军东进,极大概率会因挤压方国珍所部发展空间,而与其产生冲突。
甚至,若是我军进展过快,元廷意识到平江路、杭州路等地必将不保,可能会主动以高官厚禄,招揽方国珍乃至张士诚。
此二者甚至不用与我军主力作战,只需频繁出兵袭扰我军漫长的侧翼,就能让红旗营难以在沿江、沿海区域立足,无法快速有效消化新占领区。”
无论是元军、张士诚,还是方国珍,正面作战,红旗营自然不惧其中任何一方。
但若是多方势力在元廷的协调下合力,对红旗营频繁袭扰,即便是石山,也不敢妄言能在击败这些难缠对手的同时,还能顺利有效地整合内部,稳定地方。
尽管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不会太高,但作为势力领袖,不能总往好的方面想,必须未雨绸缪。
问题的关键,便是漫长的江岸和海岸线,处处设防是绝对不可能的,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又不可取,似乎唯有主动出击,寻找敌方水师主力正面对决这一条路。
石山今日特意召见卞元亨,就是为了此事,他继续考校道:
“若我军集中水师力量,主动寻机与方国珍舰队进行决战,你认为有几分胜算?”
卞元亨闻言,面露纠结之色,他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坦诚己见道:
“回元帅,末将以为……几无决战的可能。”
不待石山询问原因,卞元亨便详细解释,道:
“方国珍此人,极为熟悉江浙行省沿海的水文地理,且其用兵风格狡猾且谨慎,能战则战,不能战则立刻远遁,绝不纠缠。
此獠与元军周旋作战数年,每次取得大胜,基本就是两种情形:一是通过小股部队反复袭扰,趁敌疲惫松懈时发动突袭;
二是利用对复杂水道的熟悉,诱使元军船队进入浅滩或礁石区,待海水退潮,致使其搁浅混乱时再加以歼灭,几乎从未有过与元军主力舰队进行正面决战的情况。”
他语气沉重地分析后果,道:
“我水师若出动少量战船,则易被方国珍所部优势兵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若尽遣主力出战,大张旗鼓寻求机会与其决战,则方国珍必然望风而逃,避而不战,我水师只能空耗钱粮,劳师糜饷,并且还要承担沿海陌生水域触礁,遭遇风暴等巨大风险;
若指挥不慎,贪功冒进,追入陌生水域,一旦船队因不熟悉潮汐而搁浅,或被方国珍引入险地,则极有可能遭致惨败。
我水师主力一旦有失,则千里江防将再无足够的战舰巡守,江北、江南控制区恐有被敌军从中截断,进而被逐个击破的巨大风险!此险,万万冒不得!”
卞元亨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了——他极度不看好派水师主力下海寻找方国珍决战的前景,认为此举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石山一直都是把方国珍作为未来劲敌,视其威胁程度还在元廷及徐寿辉、张士诚等人之上,多方收集齐资料,欲要将其剿灭,便是因为方国珍有一支熟悉东南沿海水文,来去如风的海盗船队。
此人的用兵风格确如卞元亨所说,极其滑溜且谨慎多疑。
今年,元廷再次招安方国珍,授予其徽州路治中之职,还特意立下碑文宣誓绝不加害。
方国珍虽然表面接受招安,却根本不信元廷的承诺,只是率部返回台州老家黄岩,继续“拥船自重”,割据如故。
若不能有效遏制并最终解决方国珍的海上力量,廓清东南海域,红旗营未来统治东南沿海地区,就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麻烦,乃至遗祸子孙。
念及此处,石山不再绕圈子,主动揭开谜底,目光灼灼地看向卞元亨,问道:
“大有,你出身灶户,常年与海打交道,可熟悉盐丁作战风格及沿海潮汐和气象等作战条件?”
卞元亨心中暗道元帅果然是想用自己来对付方国珍,内心不禁一阵激动,这是巨大的信任和重托,但面色却依然保持平静,谨慎地回答道:
“不敢欺瞒元帅,末将生于盐城,长于海滨,的确熟悉万里长滩的潮汐规律。但清水洋的水文与方国珍活跃的苏州洋(长江口至杭州湾)、东海水域相差甚远,暗礁、洋流、季风规律皆不相同。
末将若领此任,必须小心寻访、倚重当地熟悉情况的疍民、老船家,绘制详细海图,方能逐步熟悉海域,才敢出海作战。”
石山非常欣赏卞元亨这种不夸海口,稳重谦逊的态度,这正是执行此种艰巨任务最需要的品质。他接着追问核心问题:
“若我倾力支持你组建东海水师,你须多久,能击败方国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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