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大鱼出动好收网
方山,元军大营。
营寨依山势而建,木栅刁斗俱全,寨内营帐林立,夜间远远望去,山腰处的营火仿若天上繁星。
但走近细看,便能看到穿梭往来的士卒,大多身着杂色号袄,其中大半做农夫短打打扮,手持的兵器也五花八门,清晰表明了这并非朝廷经制之师,而是地方团练武装——“义兵”。
集庆路“义兵”元帅陈野先身披铁甲,手扶腰刀,独立于中军大帐外一处高地上,面色凝重如铁,遥望着东北方向。
远处,栖霞山方向,一道烟火直入天际,在无月的黑夜中颇为扎眼。
“第几处了?”
陈野先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道:
“这已经是红旗贼入寇以来,第十处燃起的烽烟?”
他心中默默计算,江宁城周边那些或官或民,大大小小的屯兵营寨,据点烽燧,仿佛秋日落叶,被红旗贼狂风般逐一扫落。
算来算去,至今还未遭受贼军攻击的大股兵马,似乎就只剩下他脚下这座方山大营了。
一想到红旗营在逐个拔除外围据点后,数万大军如同铁桶般合围方山的恐怖景象,这位在江宁地界上说一不二的“义兵”元帅,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再也难以维持住往日的镇定。
“大人。”
一个声音在陈兆先的身侧响起,正是集庆路“义兵”副元帅,也是陈野先的嫡长子陈兆先,
尽管蒙元治下,异族风俗盛行,官场和民间惯以“大人”滥称上官,但江宁陈氏自诩为诗礼传家的汉家衣冠,一向严守礼法,此称呼只用于族中长辈。
陈兆先年过三旬,早就能独当一面,但在积威甚重的父亲面前,依旧保持着恭敬与谨慎,道:
“贼军进军速度实在太快,眼下形势迫人,我等不能坐以待毙,还请大人早做决断!”
所谓的“义兵”,实则是地方豪强自行募集钱粮组织的团练武装。正所谓端谁的碗吃谁的饭,元廷给不了钱粮,对这些“义兵”的控制力就比较薄弱,只能给予相当大的自主权。
尤其是在当下江宁城被围,音讯不畅的情况下,陈野先作为这支两万余大军的统帅,拥有极大的自主决断权,是战是走,是进是退,皆在他一念之间。
事实上,早在多日之前,红旗营大军强渡大江猛攻采石矶时,陈兆先就曾敏锐地断言敌军势大难制,采石矶与当涂城必然失守。
他当时极力建议自己的父亲果断出兵,趁红旗营渡江后立足未稳,与当涂守军内外夹击,或许能将这部敌军一举赶回江北。
但陈野先彼时虽然久闻石山在徐州大破十万官军的威名,却不清楚此獠进取江南的决心有多大,不知道红旗营南下兵马究竟多少。敌情未明,他不敢轻易押上陈氏的全部家当去行险一搏。
后来的战局发展,证明陈氏父子二人的判断都出现了偏差:
红旗营渡江当日,便以雷霆万钧之势连克采石矶和当涂,其先锋部队更是次日即拔营东进,直扑集庆路(江宁)而来,其进军之速,远超想象。
陈野先当时若真听了长子之言,接到贼军渡江的急报后就立即出兵,根本不可能与当涂守军形成什么“里应外合”,反而极大概率会在板桥或江宁镇附近,与红旗营的先锋迎头相撞。
以红旗营渡江以来所表现出的恐怖战力,自家这些兵甲不全整训不足的团练乡勇,若在野战中遭遇红旗营先锋,下场必然是凶多吉少。
此后,陈野先便彻底熄了主动出击的念头,一心只想凭借方山的地利固守待变。
变局很快就来了,却是朝着不利于方山“义兵”的方向发展。
数日之内,红旗营大军便横扫四方,逐一拔除江宁城外的元军据点。
昨日下午才进抵江宁城下,轻取雨花台,夜间就大闹夹江,焚烧水军营寨;今日上午,又趁雨强行冲出守军封锁,将水军战船送到了秦淮河中游。
由于战乱消息封锁,陈野先其实并不清楚这些细节,但雨花台昨日下午才起大火,今日晚上栖霞山又传来钟山被围的烽烟,他却能看到。
将这几处据点陷落的消息连在一起,就能大略勾勒出红旗贼进军的路线图。
贼军的下一个目标,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必然是他驻守的方山大营!
已经到了不得不动,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陈野先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脸上,面色稍缓,考校道:
“布德(陈兆先表字),局势已然如此,那你说说,为父当下该如何是好?”
陈兆先这几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早已有腹案,谨慎地组织语言,道:
“敌强我弱,态势分明。红旗贼自集庆路西面而来,兵锋如刀,不足一旬时间,便已接连铲除城外近十处屯兵营寨,其势难挡。我军若继续困守方山,坐视四处烽烟起而无所作为,实非明智之举。
孩儿愚见,当今之计,唯有两条路:要么战,要么走!”
“嗯!”
长子对局势的判断清晰冷静,陈野先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继续追问,道:
“战,该如何战?”
陈兆先早有成策,立即应声,道:
“贼军自恃兵多将广,四面出击,同时进逼多处要地,骄狂之气已显,这便给了我军败敌的可乘之机。若言战,孩儿有上、中、下三策。”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父亲的脸色,见陈野先并无插话的想法,便接着道:
“下策,便是继续坚守方山,以不变应万变,等敌军来攻,凭借山势地利与之周旋。”
此策,确是实实在在的“下”策。若不是红旗营进军速度太快,接连攻垒拔寨,导致陈野先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外围据点就已尽数易手,他又何至于被困在这方山之上动弹不得?
从整个集庆路战局来看,方山确实是块战略要地,扼守此地,能有效牵制敌军行动。但对于驻扎于此的两万守军自身而言,方山却绝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一旦等红旗营彻底肃清江宁城外围,腾出手来,数万大军将方山团团围困,他陈野先麾下这两万人马便成了瓮中之鳖,将有极大几率要重蹈当年马谡街亭之败的覆辙。
陈野先当即皱眉,断然否定,道:
“困守孤山,乃自取死路!我意已决,方山必不可再守!此策不必再提。还是说中策和上策吧。”
听闻父亲终于决定“挪窝”,陈兆先暗中松了一口气,只要肯动起来,就还有转圜之机。他怕的就是父亲坚守不出,坐视红旗贼来围,才故意言语相激。当即接着道:
“中策便是趁敌军主力正忙于围攻江宁城池和钟山要塞,我军立即渡河西进,以迅雷之势拔除敌军设在牛首山周边的营寨据点,而后袭扰,切断其粮道补给。
贼军数万之众,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粮道一断,其军心必乱!”
陈野先听罢,却是立即摇头,面色严肃地否定了这个建议,道:
“此策看似巧妙,实则大不妥!牛首山地形亦很险要,贼军既已占据此地,料想必有防备。我军纵使能顺利渡河,也未必能一举攻下牛首山寨堡。
即便侥幸攻下,如今形势也已不同往日——贼军水师已经击败官军水军,掌控了江面,其粮草辎重完全可以通过长江航道直接运抵江宁城下。哪里还有什么陆上粮道让我军去断?”
他越说,语气越是凝重。
“更何况,今日我军探马也已经看到了,红旗贼水军战船已突入秦淮河中游。
若我军大举渡河之时,贼寇水军战船趁机沿河而上,配合岸上兵马水陆夹击,我军背水作战,顷刻间便有全军覆没之虞!此策太过行险,绝不可行!”
所谓下策和中策,本就是陈兆先为了引出真正意图而抛出的铺垫,见老父毫不迟疑地接连否定,他便不再犹豫,赶紧抛出了准备已久的“上策”。
“确实是孩儿思虑欠周,幸得大人提醒。孩儿的上策,也不知道妥不妥,还请父亲莫要生气。”
知子莫若父,陈野先清楚长子还是有能力的,摆手示意陈兆先继续讲。
“上策便是趁红旗贼偏师猛攻钟山营寨之际,我军尽起精锐北上,直扑其泊于秦淮河内的水军船队,若能一举焚毁其战船,则其已经渡河的偏师便成了无根之木。
届时,我军再乘胜与钟山守军和城中官军相互呼应,三面夹击正在攻山的贼寇偏师,定可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必能大获全胜!”
陈野先闻言,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其部之前能稳守方山而不遭敌军袭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提前控制了上下游的渡船,令敌军望河兴叹。
但今日上午秦淮河一战,红旗贼水军已经强行突破封锁,驶入秦淮河中游,让他陷入了极大被动。
若能抓住这个机会,狠揍其水军一顿,哪怕不能全歼,只要予以重创,夺回部分河道控制权,那么无论后续是战是走,“义兵”手中的主动权都会大得多。
至于是否要进一步攻打敌军北岸偏师,陈野先认为还需慎重——至少要在摸清敌方到底在钟山方向投入了多少兵力,战况究竟如何之后,才能做决定,绝不能盲目出击。
“好!”
陈野先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道:
“布德,你今晚就立即着手准备火船、柴薪、油料等水战之物,并精选熟悉水性的敢死之士。明日一早,多派精锐探马,务必查明敌军在城东的详细动向!
若果真有机可乘,为父便亲率大军北上,雷霆一击,务必一举荡平此股猖獗之贼!”
陈兆先先前提到了“要么战,要么走”,而陈野先只详细询问了如何“战”,却对如何“走”只字未提。并不是他忘了,而是因为没必要问。
南面的溧水州已经遭红旗贼围困,还曾遣使请他出兵救援,溧水不可去,唯一可能撤退的方向,只剩下东面的句容县了。
然而,“团练乡勇”这四个字,核心在于一个“乡”字。他江宁陈氏一族的田产、宗祠、人脉、威望,尽在本乡本土。麾下这支军队是半耕半兵的乡勇,依靠脚下的土地才能维持这两万余“兵”。
若是轻易弃地而走,放任贼军占据江宁,他们便将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瞬间从称霸一方的豪强变成看人脸色的丧家之犬,而放眼整个江南,又有几人有这么大脸色,能养活他两万多兵马?
到时候,手下这帮家小产业都在江宁的乡勇,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陈氏父子背井离乡。即便强行裹挟而去,失去了本地的钱粮来源,他又拿什么来养活这两万多张吃饭的嘴?
“走”,是绝路,是万不得已之下最后的选择。
此战,是不得不战!是为了身家性命而战!
陈氏的利益全在土地上,自然没有闲钱去供养一支能够正面抗衡红旗营水师的舰队。但方山地处秦淮河上游,占据地利,想要突袭下游的敌军船队,未必就需要堂堂正正的水军对决。
陈兆先行动迅速,当夜便命人找来军中工匠和熟悉水性的老手,劈砍木材,捆绑柴草,搜集火油,连夜赶制了数十艘火船,并遴选了数百名不畏死的悍卒。
待到次日辰时,一切水战准备均已就绪。陈野先也下令麾下各部人马饱餐战饭,检查兵甲,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开拔,出击敌军。
巳时刚到,几匹快马便驮着浑身汗水的探马,匆匆赶回方山大营。
“报——元帅!贼军在天亮之后便大举出动,无数兵马正沿着山道向钟山之上开进!看其旗号规模和队伍长度,至少……至少有八千人!”
其实探马判断这支红旗军接近万人,但考虑到钟山之上仅有一座寨堡,驻守元军不过两千,进攻兵力再多也难以完全展开,故不敢把数字说得太满,以免判断失误承担责任。
不过,八千和近万,在当前这个语境下的区别已然不大——核心信息就是红旗营在秦淮河北岸的偏师主力已经倾巢而出,正在全力围攻钟山上的寨堡。
方山距离前线毕竟有相当一段距离,消息传递难免滞后,无法实时掌握最新的战场动态。陈野先并不怀疑自家探马的判断,但他更关心的是江宁城中守军的动向。
红旗偏师主力尽出,攻打钟山,城中守军若是依旧紧闭城门,毫无反应,那就很可能意味着其中有诈!或者,集庆路达鲁花赤达尼达思那个老狐狸,就是想坐视他陈野先与红旗贼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如此,他肯定不能贸然进军。
“城中的官军呢?可有出城迹象?”
“没有!”
探马并不知道陈元帅担忧什么,只能如实回禀,道:
“贼军营中似乎还有留守兵马,他们的探马游骑撒出来很远,戒备森严,小的们不敢靠得太近,看不太真切。”
眼见陈野先脸色大变就要骂人,探马赶紧说起另一件事。
“但小人返程之时,隐约听到城南方向有闷雷声传来,隔着河岸远望聚宝门方向,似乎有烟尘升起,隐约能听到喊杀声,好像……好像贼军正在猛攻聚宝门!”
“大人!”
陈兆先见父亲依旧紧锁眉头沉吟不语,知道他又在疑虑权衡,唯恐延误了稍纵即逝的战机。一旦等贼军攻陷了钟山寨堡,彻底肃清了后顾之忧,再从容调集兵马合围方山,那一切就都晚了!
他急忙上前一步,语气急促地道:
“贼军昨夜便开始围山,今日一早又大举增兵,定是攻坚受阻,战局不利,企图凭借兵力优势,采用蚁附战术速战速决!
我军若是此刻继续按兵不动,必将痛失一举击溃其偏师,扭转战局的绝佳战机啊!”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语速分析道:
“我军现在就发兵疾进,抵达城东战场时,贼军正与钟山守军鏖战正酣,必然难以迅速脱离战场。
我军两万大军,可分兵一部围困攻打贼军设在城东的营寨;另一部则直扑其攻山部队的侧后,选择有利地形结阵。
就算贼军见机得快,放弃攻山仓促撤退,我军以逸待劳,迎头痛击其久战疲敝之师,亦必可大获全胜!”
帐前诸将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野先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陈野先的目光再次掠过栖霞山上的烽烟,又扫过眼前跃跃欲试的将领和陈兆先焦急的脸庞,胸腔中一股豪赌的冲动终于压倒了谨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好!”
他猛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锋指向北面,声若洪钟,大喝下令:
“擂鼓!聚兵!”
“咚!咚!咚!”
沉闷而巨大的聚将鼓声如同滚雷般响彻方山上空,惊起无数飞鸟。
方山大营团练兵马才缓缓开出营门,西面秦淮河对岸的芦苇丛中,几名红旗营斥候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头,相互对视一眼,迅速潜行后退,找到藏匿的战马,翻身而上,疾驰而去。
威武卫早已经拔除元军在秦淮河西岸的寨堡,并在此分批悄悄住进数千兵马,威武卫都指挥使王弼更是亲自坐镇此处。
“报——!都指挥使,元狗方山大营的兵马已经出动,总数不下两万!”
过去的几日里,威武卫的参谋们通过反复对比敌军营地规模、炊烟浓度,大略推测出方山元军的总兵力大约在两万一千人到两万五千人之间。
此次出动两万大军,基本可以确定是倾巢而出了。
王弼知道,方山敌军已经被常遇春所布的疑兵调动——昨夜,元帅就派人送来先锋在钟山布设疑兵的情报,并命威武卫适时抓住战机,合围方山敌军。
“知道了。”
王弼的声音沉稳有力,道:
“方山敌军皆是步卒乡勇,行军速度必然缓慢。我军若进军太快,过早暴露,反而会打草惊蛇,吓退这条大鱼。”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向方山方向,计算着时间和距离,果断下令:
“传令各营,检查器械,饱餐战饭。四刻钟后,全军依次开拔,渡河东进!务必让陈野先这老贼有去无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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