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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人心向背脚投票


淮安路,泗州治所盱眙县。

    冬月初,旷野萧瑟,北风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甸和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残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沉的哀鸣。

    若是太平时节,地里的小麦苗早已经分蘖,并经历过几场霜冻的考验,农人们也能稍稍从田间的忙碌中抽身,若没有官府征发的沉重徭役,或许还能偷得几分清闲,做些手工补贴家用。。

    但自从虹县和五河等地接连被红旗营占据后,盱眙作为元廷出兵攻打红旗营和徐州红巾军的前沿据点,早已被无休止的战火和征敛折磨得千疮百孔。

    官府一次次如狼似虎地抽丁拉夫,搜刮粮草,对本地农业生产造成了严重破坏。

    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只有不到三成的熟地勉强种上了小麦,还因人手不足,疏于田间管理,麦苗稀稀拉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显得羸弱不堪。

    但就在这片荒凉死寂的田野里,却仍有如同野草般顽强的零星身影,在寒风料峭的田间野地里蹒跚移动,试图从这片几乎被榨干了的土地里,再抠出一点点活下去的指望。

    李贞身上这件麻布袄子补丁摞补丁,即便塞满了干枯的芦花,也根本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得不停下手中掏挖的动作,站起身用力跺了跺几乎冻僵的双脚,试图让冰冷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旋即,李贞使劲紧了紧身上那件破麻衣,叹了口气,又认命般地蹲了下去,继续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在冰冷的土坷垃里仔细翻找。

    战乱流离,百姓逃亡,熟地撂荒,反倒是地里的田鼠、蛇虫等生物开始泛滥。

    若能侥幸掏到一个田鼠储存过冬粮食的洞穴,或是找到进入冬眠的蛇窝,抑或几只已经冻麻的田鸡,那便是一家子几天赖以活命的口粮。

    可惜,李贞今日的运气似乎差到了极点。连着掏了七八个可疑的洞穴,弄得满手泥土,指甲缝里都塞满泥垢,最终只收获了十来个不知名的越冬虫蛹。

    这点东西,甚至不够弥补他这大半天在寒风中消耗的热量。

    “哎!这鬼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兵荒马乱,去岁自家婆娘又染病撒手人寰,这日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艰难,仿佛没有尽头。

    愁苦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年仅三十六岁的李贞,鬓角已然花白,额头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看上去竟像是四十好几的人。

    “爹!爹!”

    正当李贞愁肠百结之际,一个半大的少年边朝李贞这边跑来,一边急切地喊道:

    “爹!孩儿刚才在淮河边挖芦根,看到河上有船队!好大一支船队,往西面去了!”

    少年冻得通红的双脚套着一双破烂的草鞋,身上同样是难以蔽体的破麻衣,手里提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柳条篮,里面装着小半篮带着泥土的苦涩野菜。

    “西面?”

    李贞闻言一愣,眼底里闪过一丝困惑。西面不是被红旗营占着的五河县么?

    淮河是重要的航运通道,红旗营占据五河、濠州后,并不肆意劫掠货船,以往只要不是与官军打得火起,从盱眙往西面五河方向,仍有不少货船冒险前往五河发财。

    可自打几个月前,官军吃了败仗,退回来后就在龙窝站建起了水寨,严查所有过往船只,盘剥勒索,往西去的船就逐渐稀少,更别说成规模的船队。

    “保儿,你看真切了?当真是往西?有多少条船?”李贞拉住儿子,紧张地追问。

    李保儿虽然只有十三岁,从未进过学堂,却天生聪慧,竟能识数算账。他肯定地点头,道:

    “一共十四条船!有大有小,孩儿躲在芦苇丛里数得真真切切,绝不会错!就是往西边五河方向去的!”

    “通航了?难道……”

    李贞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官军已经偷偷打下了五河?可近些时日,没看见大队官军往西开拔,也没见官府像往常那样疯狂拉丁抓夫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红旗营南下攻陷五河后,这块地方就成了官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每次攻打五河都损兵折将,灰头土脸地败回来。

    但毗邻交战区的泗州百姓却没少遭殃,被摊派了无数的钱粮徭役,结果便是逃的逃,死的死,留下来的也如同李贞父子这般苦熬战乱早日结束,或者哪一天无声无息地死在战乱里。

    李贞不知道西面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他清楚自己在盱眙这块烂地方,是真的再也熬不下去了。再不想法子改变,恐怕真得冻死、饿死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冬天里。

    “走!不挖了!回家!”

    李贞看了一眼儿子篮子里那点少得可怜的野菜,又看了看荒芜的田野和阴沉的天空,猛地一咬牙,下定了决心,道:

    “先把这点东西煮了垫垫肚子,有点力气了,我去城里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嗯!”

    李保儿重重地点头。战乱和灾荒最能磨炼人(扛不住的已经被自然“筛选”掉了),年仅十三岁的少年,眼神里却已有了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和对生存的极度渴望。

    他之所以看到西进的船队后,就急着跑来告诉李贞这个消息,内心深处其实就是想劝父亲尽快离开盱眙这块绝望之地,去西边寻找一线生机。

    接连不断的灾荒加上战乱,使得江北大地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若说这周边方圆数百里还有一块能让人喘口气,看到一点活路的地方,那恐怕就只有传说中的红旗营治下了。那里的传言很多,最诱人的便是“人人有饭吃”。

    传言或许有夸大之处,就如同官军的战报经常胡编乱造,但战线不会说谎。

    红旗营的地盘在不断扩张,官军节节败退,甚至一些被赎回的战俘带回来的消息,也或多或少证实了那些传言——至少在红旗营那里俘虏都能有口吃的,那普通百姓的日子,总不会比这边更差吧?

    至于能不能吃饱?

    这年头,能不饿死就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就连官军营中的军爷们,没仗打的时候,不也常常饿肚子吗?

    李贞最终并没有进城,因为就在城外,他便从人们压低声音,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交谈中,听到了一件事:

    官军和红旗营正式停战了,城中有不少商号掌柜急不可耐押上自己的货物,前往五河发财。

    三三两两面黄肌瘦的百姓聚在背风的土墙根下,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要不要也趁着这个机会,冒险往西边跑,去五河那边讨条活路。

    李贞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比这些家里或许还有点存粮,尚能再咬牙熬一熬的乡人们不同。

    他是家无余粮,地无根苗,是真的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李贞当即返回自家那间四面透风的破败茅屋,拉起儿子,将仅有的两床破烂不堪的棉被卷起来,又带上那口烧得发黑的铁锅和几个豁口的瓦碗,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父子俩没有多做犹豫,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便踏着冰冷的土路,连夜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无数痛苦记忆的土地。

    李贞原本以为自己行动已经足够果决,应该能赶到众人的前面。

    没想到,出了盱眙地界,走上通往西面的荒僻小道时,竟还能遇到三三两两同样拖家带口,背着简单行李往西去的流民。

    大家都是同样的面黄肌瘦,同样的惶恐眼神,却又带着一丝奔赴新生活的希冀。

    战乱之中,人退兽进,荒野中潜藏着无数的危险,寒冷和沼泽很容易吞噬不熟悉地形的陌生人,饿狼、野狗等野兽,也可能要了二人的小命。

    但李贞父子却不敢离这些陌生的流民太近,只是远远地跟着——因为他们深知,有时候饿极了的人比野兽更加可怕。

    而且,官军虽然面对红旗营节节败退,但在五河方向却是以攻代守,沿途修建了不少寨堡和烽燧,李贞不确定这些地方的官军老爷们,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治下的“丁口”逃往敌境而不管不问。

    果然,途经刘台堡时,汇聚起来的流民已经达到了近百人,动静终于引起了堡中官军的注意。

    一队穿着破旧军袍的官兵骂骂咧咧地冲出来驱赶,呵斥众人返回原籍。这些可怜的流民早已一无所有,好不容易看到了生的希望,哪里肯轻易回头?

    有人情绪激动,忍不住出声争辩了几句,立刻遭到了官兵的残酷镇压。

    棍棒刀枪毫不留情地落下,冲突中,当场就有近二十个流民被打死打伤,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草地。剩余的流民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四散奔逃,如同受惊的鸟兽。

    李贞和李保儿早早地就躲进了远处一片茂密的枯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这血腥的一幕,久久无语,只有心在剧烈地跳动,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好在过了刘台堡这道关卡,越是靠近红旗营的实际控制区,官军反而变得越发“克制”起来。

    沿途哨卡和寨堡里的官兵,即便看到有成群结队的流民从他们的防区外经过,也大多只是冷漠地看上一眼,很少再出来强行阻拦或打杀。

    或许他们自己也清楚,这片糜烂的土地强留不住人心,也或许是他们得到了某种不成文的命令。

    如此,提心吊胆连续跋涉了六日,李贞父子跟着一股新的流民队伍,终于踉踉跄跄地踏入了五河县的地界。

    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更多汇聚而来的流民。很多人为了避开官军的重点封锁区域,先绕道无人控制的虹县,再艰难南下,途中经历的凶险和艰辛,自不必说。

    但至少这条路线里,他们不用再时刻担心被官军如同猪狗般随意打杀。

    五河县的红旗营军民,显然对于接收和安置流民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在进入辖区的要道口,设立了临时的流民接收点,支起了几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锅里熬着虽然粗糙却香气扑鼻的杂粮粥。

    所有流民都必须先排好队,完成简单的登记造册,然后才能分到一碗浓稠滚烫的救命粥。

    现场有手持兵刃的红旗营将士维持秩序,眼神锐利,纪律严明。

    若有不开眼的流民仗着身强力壮或者人多势众,不想排队,甚至试图抢夺他人那份来之不易的食物,这些将士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用刀枪和拳头教他们遵守这里的规矩。

    惨叫声和呵斥声偶尔响起,迅速地将骚动镇压下去。

    毕竟,任何时代,大规模流民的安置都是极其棘手的问题。

    红旗营虽以“仁义”之名吸引四方百姓来投,却绝不是一群毫无原则的滥好人。

    他们愿意给真心投奔者一条活路,但前提是必须遵守他们的规矩。不愿接受管束,只想浑水摸鱼甚至趁火打劫者,红旗营也绝不会客气。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在咱们红旗营治下可有亲属投靠?”

    负责登记的值役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下那一条空荡荡的裤管——他是个独腿老兵。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整洁的红旗营军袍,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皮肉外翻,呈现出暗红色,使得他说话时牵动肌肉,显得格外骇人。

    流民们完成登记后,会领到一块用墨笔写着编号的小竹片,凭此才能去粥棚领取那杂粮粥。

    吃完后,会有专人领着他们,按照竹片上的编号,前往指定的流民营地进行隔离观察。

    如此做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核实身份,防止官军的细作探子混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可能的疾疫,在红旗营控制区内大规模传播。

    李贞紧紧牵着儿子保儿有些冰凉的手,跟着缓慢向前移动的人流,一步一步往前挪。

    饥饿早已折磨得他们前胸贴后背,闻到那杂粮粥实实在在的香气,肚子里如同打雷般咕噜作响,此起彼伏,周围尽是一片压抑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不容易轮到了李贞,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上前一步,对着那面容凶悍,眼神却格外平静的独腿老兵恭敬地道:

    “军…军爷,小人李贞,木子李,贞洁的贞。这是小人的儿子,叫李文忠(注)。小人家住盱眙县东乡……。小人的岳家就是濠州钟离县太平乡的……,前些年遭了灾,现在应该没剩几个亲人了。

    小人清楚的,就还有一个妻弟,叫朱重八,早前是在於皇寺出家做和尚的,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是死是活……”

    “朱重八?”

    那独腿老兵闻言,粗黑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俺好像在军中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字……啧,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了。”

    毕竟,红旗营如今声势浩大,麾下战兵辅兵加起来恐逾十万,分驻在方圆上千里的广阔地域,不同营、卫之间的将士,若非同乡或恰好有旧,彼此认识的可能性极低。

    老兵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和气一些,免得吓到这些刚逃难来的可怜人,他一边在一块木板上记录着,一边说道:

    “你这妻弟应该已经投军了,不然俺不会听过他的名字。具体在哪个卫哪个营,俺这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俺先给你们登记上,先到乙字二号营区安顿。

    待到隔离观察结束,上面还会根据情况重新统一安排你们的去处。

    在营里待着的这些天,也不是白吃闲饭,可以帮着做些手工活计,比如编筐、搓麻绳什么的,能换些工钱粮票。想吃饱肚子,就得手脚勤快些。”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李贞父子,又补充道:

    “在营里要是遇到啥难处,可以来寻俺。记住喽,俺叫潘勉,勉励的勉!”

    潘勉作为首批因伤退役,安置到“民政口”的老兵,因为识字快,做事积极肯干,还曾与另外几个表现突出的同伴,一起受到过石元帅的亲自接见和嘉奖,并且赐下了这个寓意颇好的新名字。

    对此,他深感荣耀,只要有机会,便会向人介绍自己的名字,言语间带着自豪。

    李贞听说妻弟朱重八可能已经从军,倒没有太意外。自己那个妻弟,从小就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主,之前能在於皇寺耐着性子当几年和尚,全因靠着这个身份好歹能有口稀粥吊着命,饿不死。

    他此番拖家带口冒险来五河,本就不是专程来投奔那个之前自身都难保的妻弟,只是希望能在这传说中能活命的地方找条生路。

    没想到刚一来,似乎就机缘巧合得到了潘勉这位,看起来颇有资历的“贵人”关照,心中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的希望和信心。

    他连忙拉着儿子,感激地躬身道:

    “谢…谢谢潘爷!谢谢潘爷提点!小人记住了,记住了!”

    ……

    Ps:历史上,李文忠应该是被朱元璋收为义子后,才改的这个名字。

    话说老朱貌似很喜欢“文”字,几个得力义子朱文英(沐英)、朱文忠(李文忠)、朱文刚(柴舍)、朱文逊、何文辉等,名字中都带“文”。

    同理,朱元璋侄子朱文正,应该也是朱元璋改的名。

    本书毕竟是网文,考虑到读者代入,便直接用这些“名人”耳熟能详的名字,考据党请勿纠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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