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定天下兑有三策
书房外,秋风掠过庭院,带起一阵枯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邓友德如一尊铁塔般伫立在廊下,见叶兑家中老仆提着滚烫的茶壶走近,毫不犹豫地抬手拦下。
“慢着!”
老仆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喝惊得一颤,连忙躬身解释:
“军爷,这是小人才在厨下烧好的茶水,正要给元帅和先生送去。”
邓友德自然认得那是茶壶,但他的职责是确保万无一失。他指着那还冒着袅袅白汽的紫砂壶,面容严肃,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道:
“你先喝一口。”
老仆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和委屈,但在邓友德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得依言。
他取过托盘里倒扣着的一只白瓷茶盏,小心翼翼地斟了小半盏滚烫的茶水,然后凑到嘴边,反复急促地吹着气,直到觉得温度可以入口,才一仰头饮尽。
喝完,他将空盏底朝向邓友德,以示清白。
邓友德仍不放心,亲自拿起那只茶盏,同样斟了小半盏,依样吹凉,仔细地啜饮品尝,感受着茶水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认无异样后,紧绷的面色才略微缓和,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通路,道:
“进去吧。小心伺候。”
书房内,暖意与檀香并未因这个小插曲而消散。
石山已重新落座,面色再归沉静,唯有眼底深处还燃着一点不灭的火苗。
叶兑也从最初的震撼与激动中平复下来,恢复了沉凝,接过老仆送来的茶壶,微微摆手示意其退下,亲自执壶,为石山和自己面前的茶盏注满澄澈微黄的茶汤。
水声潺潺,白汽氤氲,模糊了两人之间片刻的静默。
叶兑放下茶壶,并未立即饮用,而是顺着先前的话题继续深入,声音平稳地道:
“徐寿辉不谙治民诀窍,更不懂根基为何物,只知攻城掠地,却无稳固后方抚恤百姓之能。方国珍盘踞台州,无争霸天下之志,行事作风与劫掠沿海的匪盗别无二致,只图眼前之利,毫无长远谋划。
此二人,纵使一时侥幸,能占据江南半壁膏腴之地,亦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无可能持久。”
他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极为锐利,给出了斩钉截铁的判断。
“以兑愚见,方国珍必无成事的可能;而徐寿辉,更是败局已定!其倾覆之速,恐远超世人预料,短则半月,多则月余,徐宋攻占的江浙州县,必会损失殆尽!”
石山来自历史下游,自然清楚元末乱世中,徐寿辉、方国珍都不是笑到最后的人。
此世他拥有多方情报网络支撑,更有亲身治理数州之地的实践经验,深知稳固根基远重于盲目扩张,故而也能得出方、徐二人根基虚浮,难以成事的结论。
但叶兑身处这个时代,仅凭窥见方国珍在沿海的肆虐,以及项普略、彭莹玉等徐宋将领不重基层建设的作风,便能得出如此清晰的结论,甚至能精准推断出徐宋政权短期内必然败退出江浙行省的命运。
这份见微知著,洞察时局的智慧,着实令人惊叹。
石山肃然起敬,由衷赞道:
“祭酒见微知著,料事如神!近日刚得到的机密情报,徐宋残部已在元军反扑下,尽数被逐出浙东。其余各地,双方也在惨烈拉锯。”
说到这里,他端起微凉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自嘲:
“照这般形势发展下去,预计最迟到明年,若论所控之地,我红旗营恐怕将‘荣升’各地义军势力范围之首了。”
这个“第一”的名头,在此刻听来,却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和危险的信号。
叶兑脸上却没有丝毫猜中对手败亡的兴奋之色,反而愈发凝重。他也端起茶盏,润了润因长时间说话而有些发干的喉咙,忧心忡忡地道:
“徐宋虽败,却彻底暴露了江南各地武备松弛,守御空虚的现状。经此一乱,江南各州府县衙,乃至地方豪强,必然以此为鉴,大力增筑城防,编练乡勇团练,加强武备。
元帅日后若欲挥师渡江,进取江南,所要面对的阻力与难度,恐怕将远胜今日之徐宋。”
石山自然清楚这一点,但他一点都不羡慕徐宋快速扩张的模式——不能稳定控制的地盘,打下的越多,力量就会越分散,败亡也会越快,徐宋政权已经证明了这一论断。
江南经过此番动荡和刺激,必然会从一个相对松弛的状态进入警惕和备战阶段。石山反而更加坚定自己的路线,应道:
“世间万事,难易大抵相近。徐寿辉为求速成,贪图地盘,而忽略根本之地治理,其速胜,注定换来速败,空为他人作嫁衣。
我只求步步为营,根基稳固。敌人因警觉而变得更强,固然难打;可一旦将其攻克,则新得之地必能更快融入我治下,根基反而更为牢固坚韧,岂不更好?”
叶兑被石山的沉稳和强大自信所感染,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也跟着轻笑了两声。
笑罢,他再次端起茶盏啜饮两口,趁机整理了一下被石山开阔思路所激荡的思绪,将话题拉回现实紧迫的问题,接着道:
“进取江南,终非一日之功,需从长计议,缓图之。眼下燃眉之急是,若徐宋彻底败亡,而元帅又已明志绝不接受元廷招安,则我红旗营必成为元廷头号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届时,我大军必被元廷主力牢牢牵制于江北防线,纵有渡江之心,亦恐无南顾之力。”
这也正是石山内心所深忧之处,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取得徐州空前大捷声势最隆之时,甘冒麾下文武可能产生疑虑甚至离心的风险,也要与元廷派来的使者进行接触。
以更为灵活务实的外交姿态,为红旗营争取这至关重要的喘息备战时间。
石山沉思片刻,决定还是对这位展现出卓越战略眼光的谋士坦诚相告,道:
“不瞒祭酒,元廷近日确已派遣使者入境,欲行招安分化我部之事。我虽不欲与元廷和谈,但为了赢得喘息之机,仍与其虚与委蛇。不知此策可对否?”
叶兑闻言,非但没有惊讶或反对,眼中反而流露出赞赏的光彩,击节赞道:
“这正是属下欲向元帅进言的第一策——元廷势大,根深蒂固,元帅虽有覆元雄心,却不可一味逞强蛮干,于此时机,正需审时度势,行纵横捭阖之术。
假意迎合,使元廷对我心存幻想,迟疑不决,无法集中全力,对付我红旗营,此乃上佳之策!”
“嗯。”
石山颔首,叶兑的理解让他心中一定,但他随即提出更深层的忧虑,道:
“但此策可一可二,而不可再三。元廷迟早会察觉我并无真心接受招安之意,届时,必恼羞成怒,倾尽全力而来,又如之奈何?”
叶兑此刻已经大致猜到石山的心思,他看着石元帅波澜不惊的眼眸,心知对方此言半是询问,半是考校自己,便捋须笑道:
“元帅何必考较属下?元帅此前的布局,不是已经证明可行么?败元军主力于徐州城外,却保留芝麻李的主帅地位,则北面无虞;
属下料想,以元帅的眼光,绝不会坐视徐宋就此彻底败亡,令元廷得以全力对我,必然留有后手,定会伺机予以支援,哪怕只是些许牵制。”
他目光炯炯,继续道:
“只要元廷一日不能彻底剿灭徐州芝麻李、汝宁府刘福通,乃至败退的徐宋等各地义军,则我红旗营身处各方势力之中,虽看似四面皆‘敌’,实则亦互为屏障唇齿。
即便我部势力范围暂时‘荣登’众义军之首,成为元廷眼中最显眼的靶子,又有何惧?元廷被四面义军牵制,则始终无法全力来攻,此即我红旗营纵横捭阖的空间。”
“哈哈哈!”
石山闻言,不禁放声大笑。与智者交谈,果然省心省力。
他确实没有牺牲自家本钱去救助徐寿辉的打算,但绝不介意在徐宋这艘破船彻底沉没前,暗中给元廷使些绊子,扔几块石头,让其无法从容收拾局面,而顺利抽身对付红旗营。
叶兑说得不错,红旗营处于各方势力半包围之中,地理上虽看似受限,发展受掣肘,却也天然拥有了在各大势力之间纵横捭阖,借力打力的地缘优势。
元廷只要一天无法肃清这些大大小小的反抗力量,就一天无法集中全部力量来对付他石山。
“天下反元义军,本应同气连枝。”
石山笑声渐歇,语气中带上一丝追忆与感慨,道:
“昔日,我在徐州城中时,曾力劝芝麻李广发檄文,诚邀天下豪杰共举义旗,争取抗元‘盟主’的大义名分,以便号令各方,整合抗元力量。
只可惜,芝麻李虽为当世豪杰,却未能识得其中深远谋略,并未施行。”
石山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道:
“如今,我亦不欲图那虚名。但蒙元无道,天下汹汹,黎民倒悬。周边各势力皆不能扛起覆元兴汉的大旗,而我红旗营又已被时势推到了最前沿,那这重整山河的重任,舍我其谁!”
石山虽未直接承认会对救援徐宋采取具体行动,却明确表态愿意承担起领导反元大业的责任。叶兑听得心潮澎湃,只觉满腔抱负得遇明主,激动道:
“属下才疏学浅,长于笔墨而拙于口舌。关于以南统北之大略,本已草拟‘三目’,欲建言于元帅。但方才聆听了元帅一席话,深受启发,又有诸多新的想法涌上心头,恐需再细细斟酌梳理。
请容属下深思熟虑后,再具文详细呈报。”
石山知道叶兑这是谦辞,实是方才对话激发了更深层的思考,便趁热打铁道:
“祭酒何必过谦?但有所思,无论成熟与否,尽可道来,你我二人正好参详斟酌。”
叶兑沉思片刻,组织语言道:
“也罢,那便先将先前所思的三策,简述于元帅。
此第一目,便是应对徐寿辉之余绪。
徐宋不通治理地方之要,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元帅如欲取江南,必不可令其彻底覆灭,需使其残存部分力量,继续吸引元廷兵锋与注意力,使我得以喘息布局;
亦不可令其再度坐大,以致未来阻碍我部南下之路。令其处于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状态,于我红旗营而言,方为最有利之势。”
“嗯!”
此论正合石山之意,叶兑既已点明,他身为人主,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当即微微颔首,道:
“祭酒请继续。”
叶兑心知今日与石山一番深谈,很多观点需要调整甚至重构,但先前的一些思考仍有其价值,也不愿完全抛弃,当即接着道:
“此第二目,乃针对方国珍。此獠虽无席卷天下之志,却深谙水性,精于舟师海战,其舰队在海上往来纵横,对抗元廷水师,至今未尝一败。”
他担心石山轻敌,语气加重了几分,道:
“元帅他日若欲取江南,长江天堑乃必经之路,而东南沿海安定亦至关重要,绝不可绕过方国珍此人。是故,必须未雨绸缪,大力发展红旗营水师。
若不能以强大水师正面击败方国珍舰队,打掉其嚣张气焰,纵使一时招安其部,也必会留下心腹大患,遗祸子孙后代!”
叶兑的家乡海宁州离方国珍活跃的台州路极近,显然对其屡降屡叛、肆虐地方的海盗行径深恶痛绝,其家族利益亦可能深受其害,故而不惜将此单列一目,强调必须彻底解决方国珍问题。
石山深知,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蒙元灭亡百余年后,世界将迎来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而原本有机会领先的大明,却因种种原因错失良机,令人扼腕。
他既来此世,绝不容许历史重演,海洋权益必须重视。
石山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郑重地道:
“祭酒所虑极是,大元疆域万里,南北漕运实为维系其统治的命脉。元廷虽首开海运以辅内河漕运,却始终重视不足,倚重内河漕运过甚。
一旦黄河泛滥改道,或义军起事截断运河,则帝国北方便有断粮之危,倾覆之祸立至。”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望向那无尽的蔚蓝,继续道:
“我若能建立新朝,必深刻吸取元廷教训。若沿海不靖,海权旁落,如何能大力发展海运,开拓海上通路?方国珍若能识时务明大义,助我制霸深海,则未尝不能许他一条将功折罪的出路。
若此辈冥顽不灵,依旧恃强凌弱,劫掠为生,阻碍我海疆大业,则我宁愿推迟统一大业数年,也必倾尽全力,先彻底廓清海疆,永绝后患!”
叶兑最担心的便是石山为了尽快统一天下,而对方国珍采取绥靖政策,姑息养奸,见他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和坚定的决心,顿时心中大定,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道出第三策:
“此第三目,乃针对江南之豪强宗族。江南非比江北,其地宗族势力盘根错节,深耕地方数百年,树大根深。彼等既是地方豪强,亦是元廷在基层统治的根基与纽带。”
说到这里,叶兑停顿了片刻,眉宇间充满了深深的纠结与无奈,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接着道:
“若不能彻底替代宗族,有效掌控基层,则请元帅勿要轻易触动此根基,以免引发地方剧烈动荡,反而损坏红旗营统治根本,得不偿失。”
叶兑之前的所有论断,既有高瞻远瞩的战略布局,也有具体而微的行动指南,逻辑清晰,操作性强。唯有这第三策,显得较为空泛和保守。
但这并非因为他自身出身豪强而有所保留或畏缩,实则是受限于时代眼光。叶兑能敏锐地洞察到宗族势力是统治江南的巨大障碍和关键节点,却无法想象出该如何去解决这个千年顽疾。
石山同样不知道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只知道直到自己穿越之前,南方许多地区的宗族势力依然强大,甚至在很多地方开始回潮。他有自知之明,连后世那么多人杰都未能彻底解决的难题,自然不敢妄言能轻易搞定。
但他好歹已经来到历史上游,不一定要硬碰硬,还有更加隐蔽的手段,当即应道:
“祭酒今日这番高论,令我茅塞顿开,已有取天下的明确思路。江南宗族之事,确需从长计议,谨慎为之。具体方略,容我细细思量。敬请祭酒拭目以待!”
(本章完)
(https://www.yourxs.cc/chapter/5420678/11110905.html)
1秒记住游人小说网:www.your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your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