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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此一别立场分野


果然,张士诚见卞元亨认同自己的看法,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抛出几个极具分量的信息:

    “朝廷这一次,是真下了血本。光咱们淮东路,就被征募了整整两万灶户、盐丁!听说腹里诸路,还编练了三万河工民夫!再加上各地拼凑的团练乡勇,还有朝廷的精锐官军。

    这次围剿徐州的兵马,怕是要实打实的,超过十万之众!”

    张士诚刻意强调了“实打实”三个字,趁着卞元亨愣神消化这个消息的功夫,他夹了一筷子酱牛肉塞进嘴里,咀嚼咽下,又凑近了卞元亨,几乎耳语般道:

    “听说,这次是中书右丞相脱脱亲自领兵。跟往年那些号称几十万,实际天知道有几个兵不一样,应该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卞兄弟,你饱读兵书,通晓韬略,依你看,芝麻李能逃过这一劫么?

    芝麻李与四处流窜的刘福通是两个极端,此人既提不出凝聚人心的政治口号,也没有明确的战略谋划,甚至还没有约束部将的能力,任由他们四面出击抢地盘。

    起事近一年,却只传出不伦不类的“芝麻李”诨号,看着都不是能成事的人。

    卞元亨对徐州芝麻李的命运不甚关心,但他深知徐州路是濠州的北面屏障,徐州红巾军若败,那挟大胜之威的元军兵锋,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濠州红旗营,这才是他真正担忧的。

    而且,张士诚今日的话题很不正常,显然意有所指,甚至可能是在试探自己的倾向。

    卞元亨快速回顾了刚才的对话,确认自己并未泄露任何想要投奔石山的念头,便谨慎地回应道:

    “徐州红巾军声势早已不及濠州红旗营,那石景行我虽未谋面,但观其行事,取濠州,平滁州,威慑左君弼献城,军纪严明,治理有方,素有大志,绝非池中之物。

    此人岂会坐视朝廷剿灭近邻芝麻李,让官军兵临城下而无动于衷?脱脱虽有十万大军,气势汹汹,但要同时硬撼徐淮两大豪杰,怕是……还有些力有未逮吧?”

    “这倒是!”

    张士诚虽然不知道卞元亨早已心向石山,但敏锐地捕捉到了卞元亨话语中对芝麻李和石山的态度——是“豪杰”,而非“贼寇”!

    这正是他今天费尽心思找到卞元亨喝酒,想要摸清的“实底”!

    张士诚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顺着卞元亨的话,抛出了一个对方尚不知晓的爆炸性消息:

    “哈哈,卞兄弟恐怕还不知道吧?就在你们出海这段时间,那石景行以雷霆之势横扫了整个庐州路!巢县、舒城、庐江、无为、六安、乌江和州等地,已尽入其手。

    朝廷的兵马在红旗营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哈哈哈,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啊!”

    张士诚的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叹和向往。

    “哦?!竟有此事?!”

    卞元亨心中暗喜,石山势力越强,根基越稳,他投奔过去的前景就越光明!而且石山如此神速拿下庐州路,足见其用兵如神,根基已成!

    他强行按捺住激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敬佩,同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士诚话语中对石山的推崇,顺势举起酒盏,感叹道:

    “我亦听闻那石景行有仁义美名,红旗营军纪严明,所过不掠,市肆不易。更推行‘正税免捐’之策,与民休息,安定人心。如今庐州路全境为其所得,朝堂诸公怕是又要焦头烂额了。”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来,再喝!”

    张士诚大笑着与卞元亨重重碰盏,烈酒入喉,胸中豪气更生。

    酒意渐浓,话题也愈发深入。

    张士诚知道卞元亨不仅诗文出众,武艺更是过人,且熟读兵书,好论兵事,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便借着酒兴,以酒水为墨,在油腻的桌面上勾勒出一副简陋的江淮草图。

    “卞兄弟请看。”

    张士诚手指蘸酒,点在代表徐州的区域,道:

    “脱脱若率十万大军压境,兵精粮足,又挟丞相之威,势在必得。芝麻李虽据坚城,然困守孤地,外援断绝,久守必失!”

    他的手指重重划过桌面,模拟元军攻势,接着手指移到庐州路的位置。

    “石景行新得庐州,根基未稳,必然要优先消化战果,巩固后方。面对脱脱挟大胜之威而来的可能威胁,他该如何应对?

    是主动北上,与芝麻李合击脱脱?

    风险太大!

    还是固守江淮,坐观成败?

    恐唇亡齿寒!”

    张士诚的手指在代表合肥的区域画着圈,模拟石山可能的战略选择。

    “脱脱若拿下徐州,是挟余威立即南下,直扑合肥?还是先休整兵马,先通漕运,再图南下?若他南下,石景行是凭淮河天险固守?还是半渡而击?……”

    张士诚抛砖引玉,结合对各方兵力、地理的粗浅了解,进行战术推演,卞元亨果然被勾起了兴致,不断提出自己的见解,与张士诚辩论、补充。

    两人越聊越投机,推演的结果也逐渐清晰:

    芝麻李前途极其凶险,覆灭可能性极大;石景行可能会因徐州失陷而面临巨大压力,甚至遭遇挫败,丢失部分城池,但以其展现出的能力和江淮地利,脱脱也绝不可能将其一举覆灭。

    甚至,如果石景行操作得当,抓住朝廷兵马久战疲惫或孤军深入的破绽,未尝不能给予其重创。

    这番推演,让卞元亨和张士诚都对乱世格局演变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倍感兴奋。

    二人边饮边聊,不知不觉间,那一坛十斤装的莲花白,竟已见了底。

    酒已酣,话将尽。包厢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心照不宣的躁动,张士诚放下酒盏,脸上的豪爽笑容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酝酿了片刻情绪,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脸上带着酒意红晕,但眼神依旧清亮的卞元亨,终于道出了自己今日特意寻他,并铺垫良久的真正意图:

    “卞兄弟!”

    张士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乱世豪杰欲成大事的决绝。

    “如你所见,当今朝廷,腐朽已入骨髓!官吏如豺狼,盘剥无度!天下百姓,如处水火!大乱之兆,早已显现!正是龙蛇起陆,豪杰并起,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绝好时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真诚而富有感染力。

    “卞兄弟有经天纬地之才,万夫不当之勇,实乃专为乱世而生的天纵之才,此生就该轰轰烈烈,岂能蜗居东溟,老死此间。”

    张士诚毫不吝啬地给予卞元亨极高的评价,就是为了自己的招揽提供情绪价值,随即借机展示自己的实力和资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而炽热,道:

    “九四虽出身草莽,却非甘居人下、浑噩度日之辈!我手下有忠勇弟兄千余,掌控盐场数处,钱粮亦有积蓄,更在这淮东沿海,根基深厚!”

    张士诚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盯卞元亨的双眼。

    天下将乱,英雄豪杰当有所为!我欲乘此风云际会,举义旗,聚豪杰,为天下苍生争一条活路,也为自家兄弟搏一个前程!卞兄弟可愿与九四,共襄盛举,同创大业?!”

    张士诚的话才说到一半,卞元亨便暗感不妙——连日疲惫和酒意上头,到底是失态了啊!

    他只是想探知更多和红旗营息息相关的情报,才多聊了几句,不意张士诚如此直白、如此热切地发出招揽,顿时将他逼到了墙角。

    平心而论,张士诚不仅是卞元亨的乡党,还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广交豪杰,有胆识,有魄力,是位极有人格魅力的头领,手下也有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在淮东根基深厚。

    若是早几个月,面对这样的枭雄诚意招揽,卞元亨说不定头一热,就答应了。

    可惜!

    卞元亨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的忘年交表哥施耐庵,在信中那恳切的言辞,对石山人品、能力、志向的极力推崇;闪过这一路从周闻道、花云二人身上看到红旗营特有的勃勃生机。

    石山石景行,才是卞元亨认定的明主!虽然尚未谋面,他的“投名状”却已经在路上。

    更何况,张士诚嘴上说得再好,本质上仍是见到天下已乱,元廷颓势尽显后,急于下场分一杯羹,进一步做大家业的投机,其实并无远大的政治抱负。

    而且,察其言观其行,也多半不会现在就立即起兵,更有可能是趁着朝廷和各路义军两败俱伤之时,再下场坐收渔翁之利。

    这恐怕也是张士诚先推演战局,进一步考验自己的才能,并确定朝廷已经无力回天后,才决定道出心中抱负,决意招揽自己的主要原因吧?

    但张士诚对自己信义和援手,却是实实在在的。

    直接拒绝,不仅伤情面,还有可能产生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周闻道一行数十人还在北沙镇,需要尽快将他们安全护送到红旗营治下。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卞元亨脑中碰撞。酒意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去,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缓缓放下酒盏,脸上的震惊渐渐化为带着深深感激和歉意的神情。

    “张兄!”

    卞元亨站起身,对着张士诚郑重地躬身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张兄如此看重元亨,推心置腹,更以举义大事相托。元亨,元亨何德何能,敢受张兄如此厚爱!此恩此情,元亨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他抬起头,直视着张士诚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兄雄才大略,胸怀天下,他日必非池中之物!然……”

    卞元亨话锋一转,透出深深的无奈,道:

    “元亨此身,已非自由之躯。父母年迈,尚需元亨侍奉左右。更有……更有一些早年应承的旧事羁绊,牵扯甚深,一时之间,实难追随张兄左右,共举义旗!”

    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遗憾和真挚的祝福:

    “元亨虽不能亲身追随,但张兄壮志豪情,令元亨敬佩万分!他日张兄义旗高举,纵横淮海,元亨虽在江湖之远,亦必为张兄遥祝!盼张兄旗开得胜,早成大业!

    若……若他日有缘,张兄还有用得着元亨之处,只要不违背信义,元亨定当尽力!”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无法追随的遗憾,又给足了张士诚面子,表达了敬佩和未来可能的有限度支持,将拒绝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张士诚脸上的热切笑容,随着卞元亨的话语,一点点凝固,最终化为难以掩饰的深深失望。

    他确实没有立即起事的想法,要联络共举大事的豪杰也不止卞元亨一人,但此人文武全才,徒手搏虎之名远扬,能得他相助,对提升自己的声望也有莫大好处。

    而被其婉拒,也让张士诚暗感大业尚未开启,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包厢内顿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只剩下窗外传来的阵阵海浪声。

    张士诚猛地抓起酒坛,发现酒坛已空,烦躁地放下。

    最终,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叹息,脸上的失望之色渐渐敛去,重新挤出一丝豪爽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少带了些许勉强。

    “哈哈哈!也罢!也罢!”

    张士诚用力拍了拍卞元亨的肩膀,力道依旧沉实。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卞兄弟孝心可嘉,信守然诺,更是君子所为!张某佩服!今日能与卞兄弟一吐胸中块垒,畅论天下,已是快事!来日方长,咱们兄弟的情谊,不在这一时!”

    话虽如此,但包厢内的气氛,终究因这未能如愿的招揽而蒙上了一层微妙的疏离。

    卞元亨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

    但他也明白,自己与张士诚之间的江湖义气,恐怕再难回到从前了。

    乱世之中,道路的选择,往往就意味着立场的分野。

    他此刻只想尽快打探到确切消息,然后带着周闻道和石山亲族,离开这是非之地,平安抵达红旗营治下,完成自己的使命,尽快为石元帅施展平生才学。

    张士诚豪爽的“后会有期”言犹在耳,卞元亨心中却已筑起一道无形的藩篱。

    二人道别,离开酒楼后,卞元亨就径直回到车马店——没必要关注有没有人跟踪,以张士诚在这一带的势力,想找到周闻道一行人的落脚处,太容易不过了。

    若张九四真存了歹心,以其掌控私盐武装的狠厉手段,在这片地界上,躲是躲不开的。

    见到周闻道后,卞元亨尽数告知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至于张士诚欲要在淮东举事,及今日对自己的招揽,他则只字未提。

    虽然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日后甚至有可能战场上刀兵相见,但卞元亨心中自有准则,做人,须对得起“信义”二字。

    张士诚待他并无半分亏欠,甚至多有助力。对方将掉脑袋的密谋坦诚相告,这份信任,他岂能转身就当作谈资四处宣扬?此非君子所为,更非他卞元亨的立身之道。

    沉浸在情报喜悦中的周闻道,并未察觉卞元亨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庐州路尽入石元帅囊中,不仅意味着红旗营实力暴涨,更意味着他们归途,拥有了更多、更安全的选择!

    经由黄河-大运河-长江-和州登陆,这条路线虽然更远,但这条水道他极为熟悉,沿途关卡、补给点、风险地段都了然于胸,安全性大增。

    只是如此一来,又得乘船,须得在白沙多待几日,待晕船严重的众人恢复了体力,才能再启行。

    卞元亨对此并无异议,他留在北沙,帮着周闻道打点行装、采购补给,也暗中留意着周遭动静。

    整整五天过去,风平浪静,没有可疑的盯梢,也没有刻意的骚扰。张士诚仿佛真的只是与他喝酒、叙旧,便再无后续。

    这反而让卞元亨心中对张士诚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确实坦荡磊落,或者说,张九四还很看重自己的江湖名声,不屑做那些鬼祟下作之事。

    众人这几日好吃好喝,基本恢复了元气,便又租了一艘船,启程向西。

    卞元亨却与周闻道辞行,他要先骑马赶回东溟,处理一些家事,届时再在高邮与众人汇合。

    目送载着周闻道等人的船只渐渐离港,卞元亨不再耽搁,翻身骑上重金购买的健马,一抖缰绳,骏马长嘶一声,沿着陆路,向着东南方向的家乡——盐城县东溟村,绝尘而去。

    马蹄声碎,踏碎了淮东平原的宁静。卞元亨归心似箭,昼夜兼程,几乎不眠不休。当他风尘仆仆、一脸倦容地出现在东溟村卞家老宅门前时,夕阳正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卞仕震正在院中修剪花木,见到长子突然归来,又惊又喜,连忙放下剪刀迎了上来。

    “大郎?怎地回来得这般快?”

    他仔细打量着儿子布满尘土、眼带血丝的脸庞,心中咯噔一下,以为卞元亨投奔石山之事不顺,或是途中遭遇变故,才无奈折返。

    卞元亨强打精神,顾不上洗漱,拉着父亲进入堂屋,屏退左右,压低声音,语气凝重:

    “父亲,淮东过段时间恐怕会有大动荡。孩儿实在担心您和家人的安危。要不……您收拾一下,随孩儿一同去庐州路吧!”

    他顿了顿,补充了红旗营最近大胜的消息。

    “石景行元帅,已经打下了整个庐州路!那里相对安稳。”

    卞仕震看着儿子眼中的焦急与关切,心中了然。他虽不问世事,但儿子口中的“大动荡”意味着什么,岂能不知?大郎不愿明说是谁要闹事,他也不追问。

    在这东溟村,卞家世代乡绅,与人为善,根基深厚,他自信没有谁会跑来寻卞氏的晦气。

    卞仕震慈爱地拍了拍卞元亨沾满灰尘的手臂,语气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从容:

    “你这孩子,总是思虑过甚。为父在东溟住了一辈子,根就在这里。些许风浪,还掀不翻卞家这艘小船。你且宽心。”

    他眼中流露出对长孙的牵挂,最终还是狠下心来,不愿大郎忧愁后路,而不能安心建功,道:

    “存礼(卞元亨长子)已经四岁了,你若是不放心,便把妻儿都带走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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