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张士诚谨慎试探
入夏后的黄海,如同喜怒无常的巨兽,即便是最老练的船老大,也有失手看错天气的时候。
周闻道一行护送着石山元帅的亲族,返程的航路远非来时那般顺遂。
大船驶离胶州港三天后,天际便积聚起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苍穹要塌陷下来。狂风毫无征兆地咆哮而至,卷起滔天巨浪,原本还算平稳的海船,瞬间变成了在狂暴山峦间颠簸挣扎的一叶扁舟。
“抓紧了!都抓紧船舷!莫要乱动!”
船老大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古铜色的脸庞绷紧如铁,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翻腾的海面,双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把住舵轮。
经验告诉他,这风浪虽猛,但毕竟走私船航线近岸,且此番遭遇的浪头最高也不过三丈左右,只要应对得当,大船尚能支撑。
然而,对于船上绝大多数第一次直面大海威力的乘客来说,这已是地狱般的景象。
巨浪排山倒海般砸在船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烈地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冰冷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海水,如同瓢泼大雨般灌进船舱,又顺着甲板的缝隙四处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呕吐物的酸腐味。
石二河、李初八以及他们带来的亲友,这些在陆地上吃苦耐劳的军户,此刻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湿漉漉的船舱里,面无人色。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无数只小手在胃里疯狂搅动,翻江倒海。
他们抱着木桶,或直接趴在船舱上,撕心裂肺地呕吐着,吐空了胃里的食物,接着是酸苦的胆汁,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干呕和痛苦的呻吟。
连那壮硕如铁塔,在陆地上能生撕虎豹的花云,此刻也脸色蜡黄,额头青筋暴起,紧紧闭着眼睛,身躯随着船体的晃动而无力地摇摆,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却已是满头虚汗,显然也到了极限。
船舱内一片狼藉,哀嚎与呕吐声此起彼伏。
“卞……卞兄弟……照……照看好……”
周闻道在外行商多年,也经受过不少风浪,但内河毕竟不比大海,感觉胃里也是一阵翻腾,强忍着不适,指了指吐得几乎虚脱的花云和船舱里蜷缩成一团元帅亲族,声音被风浪撕扯得断断续续。
卞元亨的情况稍好,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的潮湿空气,用力点了点头。
这位翩翩佳公子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他取下绳索,将自己牢牢绑在一根粗壮的舱柱上,腾出双手,艰难地在剧烈摇晃的船舱里移动。
他扶起一个滑倒的老人,将一块相对干燥的布巾递给呕吐不止的妇人擦拭嘴角,又从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母亲手中接过孩子,笨拙却耐心地哄着。
他的动作因船体的颠簸而显得笨拙踉跄,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月白色的长衫沾满了污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此行接应石元帅亲族安全返回,是他投效石山的“投名状”,更是表哥施耐庵的殷切期望,容不得半点闪失。无论多难,他都必须撑住。
这场肆虐的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当风浪终于平息,铅云散开,露出久违的刺目阳光时,船舱内已是一片狼藉。
众人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个个形容枯槁,精疲力竭,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原本计划好的行程被彻底打乱,大船也有破损,不得不在附近一处无人小岛的避风小港湾停泊了数日,修理破损,并等待众人稍事恢复。
当大船终于驶入黄河入海口的北沙码头靠岸,踏上坚实陆地的感觉,饱受晕船之苦的石二河、李初八等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是如此美好!但他们的身体远未恢复,脚步虚浮,脸色苍白,个个仿佛大病初愈。
周闻道看着众人萎靡的状态,眉头紧锁。
原计划是登陆后,就立即换乘内河船只,经由黄河溯流而上,至清江口转入淮河,再直达濠州。
但以花云和石元帅亲族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再经历内河船只的颠簸,恐怕难以承受,甚至可能引发更严重的健康问题。
周闻道当即改变计划,在北沙码头附近寻了一家规模颇大的车马店,安顿好依旧晕船反应严重、需要卧床静养的花云和元帅亲族。
看着这些好不容易从益都接出来的人,此刻虚弱不堪,他的心中满是焦急。
“卞兄弟。”
周闻道安排好店内事务,转向虽然也显疲惫但精神尚可的卞元亨。
这一路,卞元亨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沉稳、机敏,关键时刻能靠得住,更兼其是施耐庵的表弟,身份可靠,能力出众,正是眼下最值得信赖和倚重的人选。
“我等离开此地月余,不知江淮局势如何。你出身本地,熟悉情况,劳烦你辛苦一趟,出门打探消息,特别是徐州战况和濠州的动静,我们需要重新规划行程,必须搞清楚当前局势。”
“元亨明白轻重,这就去。”
卞元亨拱手应道。他深知肩负的责任,不仅是打探消息,更是为了这四十余人的安全行程。换了身干净衣衫,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便独自走出了车马店。
再次踏上淮东的土地,卞元亨敏锐地察觉到北沙的气氛与月前离开时大不相同。
昔日繁忙喧嚣的码头,此刻显得异常冷清。泊位上的船只稀疏了许多,码头上扛包卸货的力夫身影稀稀拉拉,吆喝声、号子声几乎绝迹。
通往镇内的道路上,行人更是明显稀少,偶尔走过的几个,也是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忧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闷,连海风都似乎带着一丝不安的气息。
卞元亨心中微沉,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临街茶铺坐下。
“店家,一盏清茶。”他摸出二两碎银,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茶博士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汉子,看到那成色颇好的碎银,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殷勤地擦抹桌子,奉上一盏还算清亮的粗茶。
“客官您请!一看您就是见多识广的贵人,这银子……小店可找不开啊。”
“不必找了。”
卞元亨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冷清的街道,状似随意地道:
“店家,我月前离开时,这北沙码头还热闹得很,怎地如今如此萧条?可是出了什么事?”
茶博士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见无旁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凑近道:
“贵人您有所不知啊,上个月,朝廷下了狠心,要彻底剿灭盘踞在徐州快一年的剧寇‘芝麻李’,咱们淮东路可是要出大力的主力啊!”
这人得了银钱,便如竹筒倒豆子般,说道:
“官府四处抓壮丁!灶户、盐丁、民夫,整村整村的被征走。说是去运粮草辎重,可那跟当兵打仗有啥区别?家里的骡子、马匹、稍微像样点的船,全被官府征用了。
您看这码头,没了船,没了扛活的力夫,还能不冷清?镇上有点门路的,都躲到乡下亲戚家去了,生怕被拉了壮丁!唉,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茶博士摇头叹息,满脸愁苦。
“原来如此。”
卞元亨心中了然,这大规模的征调,印证了他对徐州战事升级的猜测。
“那徐州那边,战况如何了?紧挨着徐州的,南边濠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他状似随意地问起濠州,这是周闻道最关心的消息,他也担心这个。
茶博士挠了挠头,面露难色。
“这个……小人就真不清楚了。都是道听途说,有的说官军势如破竹,有的说红巾贼还在死扛。濠州……哦,听说那边的反贼改叫红旗营了?只知道那边好像也打过大仗,具体咋样,天知道!”
他提供的信息有限,但也说明徐州战火尚未直接波及淮东腹地,只是抽丁征粮的负担极重。
卞元亨点点头,不再多问。付了茶钱,起身走出茶铺,正犹豫着是再去码头找相熟的船家打听,还是去镇上的酒馆客栈碰碰运气,一个豪爽中带着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卞兄弟!可让我好找啊!”
卞元亨闻声回头,只见来人身材魁梧,唇方口阔,髭须疏朗,浓眉下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透着一股草莽豪杰的剽悍之气,正是之前帮他们联系益都走私海船的白驹场大灶头——张士诚!
此番波及大半个淮东路的抽丁征粮行动,也只有张士诚这等能量非凡的大灶头才能躲得过。
“张兄!”
卞元亨连忙抱拳行礼,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对这位为自己此番迎接石元帅亲族行动,提供了关键帮助的私盐枭雄,他心中是存着感激的。
“劳烦张兄为小弟张罗海船,此恩未报,元亨正待此间事毕,便去白驹场登门拜谢!”
“哈哈!卞兄弟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张士诚大步流星地走近,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卞元亨的肩膀,力道沉实,显是真心高兴。
“卞兄弟的事,就是我张九四的事!咱们兄弟之间,说甚谢不谢的?忒生分了!”
他亲热地一把拉住卞元亨的手臂,解释道:
“说来也巧,我近日刚好押一批‘货’到北沙交割。听士德说,在码头似乎瞥见了卞兄弟的身影!这夯货眼睛倒尖,就是脑子不灵光,也不知道上前留你一留!
害得我一通好找,打听了好几处,才在这茶铺外寻到你。走走走!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哥俩许久未见,定要好好喝上几盏,叙叙旧!”
卞元亨下船时特意留心了四野,并没发现张士诚胞弟张士德的身影,不过张氏兄弟在白驹场及周边沿海势力极大,手下耳目众多,有盐丁看到他们一行并报告给张士德,也在情理之中。
他此刻正愁消息来源有限,张士诚混迹黑白两道,消息灵通远超茶博士,正是打探徐州和濠州消息的绝佳人选。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张兄,请!”卞元亨当即爽快应下。
二人来到北沙镇上最好的悦来酒楼,张士诚显然是这里的熟客,掌柜亲自迎出,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位置最佳的“聆涛阁”包厢。
包厢临海,推开雕花木窗,便能远眺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风带着咸腥味徐徐吹入,倒也心旷神怡。
张士诚熟稔地报出六七样酒楼拿手好菜,又要了一坛上好的“莲花白”。
店小二麻利地搬上来了酒,先上了几碟凉菜和酒具,张士诚和卞元亨都是好饮且海量之人,也不等热菜上齐,便先斟满酒盏,连碰了两盏。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驱散了些许疲惫。
张士诚放下酒盏,抹了抹嘴,看似随意地挑起了话头:
“卞兄弟,你们这趟远赴益都,千里迢迢,途中可有哪些见闻?兄弟我好几年没去腹里了,也不知道那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他眼神闪烁,带着探究。
张士诚虽然不知卞元亨此行具体目的,但能让他动用海船亲自跑一趟益都路,绝非小事。
不过,他对此事并不关心,而是想了解腹里的真实情况,这关系到他未来的决策。
迎接石元帅亲族所用的海船就是张士诚联系的,行程也大致知晓,卞元亨心知瞒不过这位精明的地头蛇,况且所见所闻皆是元廷腐朽的事实,也无须刻意隐瞒。
叹了口气,卞元亨俊朗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悲悯与愤懑:“民生凋敝,满目疮痍啊!”
借着酒意,这位性情细腻、善诗文的灶户豪族子弟,便将益都之行的见闻娓娓道来。
“官道两旁,本应是沃野良田,如今却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随风起伏,一片死寂。途经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尽显破败萧条。
偶见几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农人,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对过往行人视若无睹。更有甚者……”
卞元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诗性的沉痛,将那日岞山脚下所见官差鞭挞押解百姓、孕妇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惨状,以及沿途听闻的种种苛政暴行,饱含感情地倾诉而出。
他本就文采斐然,加之亲眼目睹的震撼,描述起来更是绘声绘色,字字泣血。痛斥官吏如豺狼,朝廷如朽木,将这乱世飘零、百姓无依的悲凉刻画得入木三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卞元亨以酒浇胸中块垒,一饮而尽。就连进来上菜的店小二,听得卞元亨的描述,自伤身世,也不禁红了眼眶,放下菜盘时动作都轻了许多,生怕打扰了这沉重的气氛。
张士诚相貌粗豪,却极擅察言观色,更善与人共情,恰到好处地随着卞元亨的讲述而叹息、愤慨、拍案,时而怒骂一声“狗官”,时而感慨一句“百姓何辜”,极大地满足了卞元亨的倾诉欲,让这位满腹忧愤的公子更觉遇到了知音,话语愈发滔滔不绝。
不过,卞元亨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讲述了许多民生疾苦、官府黑暗,却自始至终没有泄露半句可能透露石山亲族的信息,没有提及周闻道的真实身份,更没有暴露自己此行是奉了石山之命。
酒后误事?他卞元亨断不会犯此等低级错误。这是对石山的忠诚,也是对张士诚这位“朋友”的一种保护——知道得太多,对张士诚并非好事。
张士诚也并未刻意打探这些敏感隐私,他更在意卞元亨描述的民生凋敝、统治腐朽本身,,而是关乎他张九四未来道路的切身考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已连喝了七八盏烈酒,脸上泛起了红晕,话匣子彻底打开。
张士诚见包厢内气氛已热,再次给店小二丢了一块碎银,吩咐道:
“酒菜齐了,带好门,没招呼别进来。”
店小二识趣地退下,关紧了房门。
张士诚亲自给卞元亨和自己斟满酒,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这才压低声音,神情凝重地道:
“听卞兄这么一说,我算是大概明白了,朝廷此番为何会下如此大的血本,非要一举平灭徐州‘芝麻李’不可了。”
他放下酒盏,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只因腹里都乱成了这样,大元眼看着快要咽气了,再不平定徐州之乱,打通漕运,尽快运粮北上,怕是腹里都要再起大乱!”
“张兄所言甚是!此乃破釜沉舟,亦是饮鸩止渴!”
卞元亨点头认同了张士诚的结论,正是基于大元根基已朽,天下很快就会迎来大乱的判断,他才听从表哥施耐庵之言,决心投靠石元帅。
他清楚张士诚的身份——掌控盐场、统领私盐武装的枭雄,最不怕的就是天下动荡。今日张士诚反复提及天下大势,绝非无的放矢。卞元亨点头应和后,便不再多言,静待下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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