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北屏障急转直下
徐州路,永城县。
轰!轰!轰!
沉闷的冲车撞击声,如同荒古巨兽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反复撼动着永城那饱经战火的北城门,每一次撞击,城楼上的灰土便簌簌落下。
每一次撞击,也仿佛混杂着守军干涸的血迹和汗水的腥气,扑面而来,打在李喜喜布满血丝的眼睛上,扶着被晒得发烫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蠕动的土黄色潮水。
元军,又杀上来了。
这一次,是全线进攻。
没有试探,没有佯动,数不清的人影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包铁皮的撞车,在零星的箭矢掩护下,沉默而决绝地涌向城墙。
喊杀声并不激烈,反而带着一种麻木的、被驱赶的压抑。
李喜喜知道,继下邑县城陷落大半个月后,这座红巾军占据的城池,也即将陷落了。
他还知道,这些攻城的主力,并非元廷精锐探马赤军,也不是签军正兵,而是被强征来治河的民夫。
河工事了,他们被塞给一杆削尖的木棍,或者锈蚀的铁刀,就成了所谓的“义军”——没有军饷,唯一的指望,便是破城后“三日不封刀”的狂欢。
“千户!南门、西门压力也陡增!鞑子这是要拼了!”
百户大刀敖喘着粗气奔上城楼,半边脸被烟熏得黢黑,声音嘶哑。
李喜喜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顶!”
李喜喜的视线越过蚁附攻城的敌人,投向更远处元军帅旗所在。那旗下,隐约可见披着铁甲的将官身影,让他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无力。
若彭二郎、赵均用肯留下五千……
不!
哪怕三千战兵,此战也绝不会打得如此憋屈!
这念头如同毒蛇,反复噬咬着他的心。
他李喜喜不是畏死之辈,自徐州起兵,大小数十战,哪一次不是身先士卒?
凭永城还算坚固的城防,只要兵力充足,他自信能再守一两个月。
甚至,瞅准机会,狠狠咬下城下这支以民夫为主的元军一大块肉来,将其击溃,也未尝不可!
可彭、赵二人,还是撤了。
撤得干净利落,只给他和死守下邑的同袍,各留下千余所谓的“断后之兵”。
下邑城破,守军自千户以下,尽数战死,尸骨无存。消息传到永城时,城头一片死寂。
现在,命运的绞索,终于套到了李喜喜和他身后这群弟兄的脖子上。
他能理解彭二郎、赵均用的苦衷吗?
或许理解。
去年十月,彭、赵联军趁势攻陷下邑,兵锋一度直指归德府治所睢阳。
然而,元军反应极快,围绕下邑、永城这两颗钉子,迅速构筑了城父、亳州、睢阳、虞城、砀山五座坚城,形成一道铁桶般的防御链。
半年多来,彭、赵数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寸步难进。
一次次的强攻,一次次的挫败,像钝刀子割肉,消磨着两位主将的雄心壮志,更耗尽了下邑、永城两城方圆百里的最后一丝元气。
永城内外,已是人间鬼蜮。
站在城头望去,昔日还算繁华的永城内,如今触目惊心。
城墙外,新添的坟茔密密麻麻,新旧尸骸被野狗拖拽,白骨森然暴露在烈日之下。
城内,十室九空,残存的房屋大多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歪斜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尸骸腐烂的甜腻恶臭、草木灰烬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
侥幸未死的百姓,要么早已拖家带口逃入深山大泽,要么被红巾军或元军反复征粮榨干了最后一粒米,饿毙于道旁。
更多的,则沦为战争的消耗品——或是在两军拉锯中,被强征为运送粮秣的“两脚牛”,累死、饿死、打死在泥泞的路上;
或是成为攻城时被驱赶在最前,只发一根木棍去消耗守军箭矢滚木的“一棍汉”;
更有甚者,在粮尽之时,沦为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储备军粮”……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这原本是汉末诸侯混战多年的惨景,竟在徐州路这片土地,不到一年的战乱中,便已活生生开始上演。
彭、赵联军最鼎盛时,坐拥宿州、永城、下邑、灵璧、虹县五城,拥兵四万余众。永城、下邑作为前线要塞,更是屯驻了近两万精锐。
然而,无休止的消耗战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盘,将兵员、粮秣、士气一点点碾碎。老兵战死沙场,新兵逃亡不绝,纵使强拉壮丁补充,也难以维持昔日庞大军团的骨架。
更致命的是,粮食!
下邑、永城两城,如同被吮吸到干硬的枯骨,早已“掘地三尺无粒粮”。彭、赵二人空有数万张嘴,却无米下炊。
继续将宝贵的宿州粮食辛苦转运至前线?
且不说途中人吃马嚼的损耗,单是元军小股骑兵无休止的袭扰截杀,就足以让这支疲惫之师更快地滑向崩溃深渊。
收缩!唯有收缩!
退守尚有最后一点存粮的宿州,勒紧裤腰带,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至于宿州粮尽之后……彭二郎和赵均用或许不敢深想,或许已存了别的心思。
而永城和下邑的守军,便成了这场战略收缩中,注定被牺牲的弃子。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撞击都要猛烈,都要绝望的巨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材撕裂声,猛地从北门方向炸开!厚重的城门,在元军冲车持续不断的撞击下,终于轰然洞开!
“城破啦——”
“杀进去!抢钱!抢粮!抢女人!”
城外的元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间杂期间,则是带着原始兽性的贪婪。麻木的土黄色潮水瞬间化作汹涌的恶浪,争先恐后地从那破开的城门巨口,向城内疯狂灌入。
李喜喜的身体猛地一晃,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眼中瞬间爆发出决绝的凶光,厉声吼道:
“撤!按计划行事!放火!”
“放火!”大刀敖嘶哑的吼声接力般传开。
李喜喜心知永城守不住,早就做好了破城准备,命令一下,迅速得到执行。
县衙、库房及重要街巷的关键建筑旁,主要街道拐角处等部位,早就堆积好了柴草堆和浸透火油的引火物,被数支火把同时点燃!
“呼——轰!”
烈焰仿佛压抑已久的凶兽,猛地从各处蹿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材和布幔,按照预定路线蔓延。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瞬间将破城后的混乱推向高潮。
火焰不仅是制造混乱、阻碍追兵的手段,更是李喜喜最后的聚兵信号!
那些在城门失守瞬间便陷入各自为战,仓惶退下城墙的红巾军残兵,抬头看到城中不同位置不断升腾起的火龙,眼中便重新燃起一丝希望——那是主将仍在战斗,仍在指引他们方向的信号!
李喜喜带着大刀敖和数十名最为剽悍的亲兵,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从混乱的城头直插而下。
他们沿着预先规划好的路线——一条相对僻静,未被火势封死的巷弄,向城南猛冲。沿途遇到零星的元军散兵,根本不做纠缠,刀光一闪便冲杀过去,只留下身后倒毙的尸体和更深的混乱。
“李千户在此!”
“向火起处靠拢!随千户突围!”
大刀敖等人一边狂奔,一边扯开嗓子狂吼。
他们的声音在喊杀声、哭嚎声、火焰爆裂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地传入那些在废墟间,在巷角里绝望战斗的红巾军将士耳中。
火焰的指引,主将的呐喊,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散落在城中各处的红巾军残兵,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从藏身处,从绝望的追杀中抽身,不顾一切地向那支快速移动的队伍汇聚。
有从屋顶跳下的,有从燃烧的房屋里冲出的,有浑身浴血、互相搀扶的……
沿途元军见这股贼军“势大”,破城后仍斗志昂扬,纷纷避让。
他们已经不是淳朴的民夫,而是没有军饷可领的“义军”,作战的唯一动力就是抢钱抢女人,如今城池已破,钱财女人就在城中,脑子坏了,才会阻止这些亡命徒般反贼逃命。
当李喜喜率部冲到相对开阔的南城区域时,身后汇聚的队伍已从最初的数十人,膨胀到了三百余人!虽然个个衣衫褴褛,带伤者甚众,但眼中都燃烧着强烈的求生欲和对主将的信任。
南城门早已洞开——这并非疏忽,而是元军“围三缺一”的战术。
他们故意留下一个看似生路的缺口,瓦解守军死战的意志,更利于在野战中追歼溃兵。
果然,城外只有一小队约二三十人的元军骑兵,懒洋洋地散布在远处,更像是象征性的监视,而不是阻截溃兵。
“冲出去!”李喜喜没有丝毫犹豫,长刀前指。
三百余红巾军残兵爆发出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呐喊:
“杀啊!!!”
这吼声汇聚成一股惨烈的气势,如同受伤的狼群发出的最后咆哮。他们结成并不算紧密却带着一往无前气势的阵型,刀枪并举,向着那敞开的生路直冲而去。
元军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冲锋气势所慑,带队的小头目啐了一口,骂了句“晦气”,竟拨转马头,带着手下向旁边让开。
眼睁睁看着这支残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们面前汹涌而过,消失在通往南方的旷野烟尘之中。
冲出永城,并不意味着安全。
身后是随时可能追出的敌军,眼前是一望无际毫无遮蔽的淮北平原。夏日的阳光也几乎无死角的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氤氲的热浪,远处的景物都在扭曲晃动。
李喜喜深知元军的伎俩,他们故意放自己这支溃兵出城,并非仁慈,而是看准了平原利于骑兵追歼的特性。
现在不追,是为了让溃兵在亡命奔逃中耗尽体力,变得散乱不堪时,再放出骑兵进行屠杀,如同驱赶疲惫的羊群。
“保持队形!不许散!”李喜喜一边奔跑,一边厉声喝令。
他让大刀敖带几名体力最好的健卒,充作前出斥候,在队伍前方两里左右探路警戒。又让几名机灵的士卒断后,时刻留意身后动静。
其人自己则居中调度,不断催促着队伍保持基本的行军阵列,不要跑得太快,刀枪始终不离手。
沉重的喘息声、杂沓的脚步声、伤兵压抑的呻吟,是这支亡命队伍唯一的旋律。
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甲,混合着血污和尘土,黏腻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灼痛。每个人都清楚,停下来就是死。
一口气奔出约十里地,前方出现一道蜿蜒的河堤。不算很高,但堤下草木相对茂盛,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停!”
李喜喜猛地抬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着东侧的河堤,道:
“永城到宿州一百二十里,鞑子兵力充足又有骑兵,肯定不会让俺们这么容易逃走,途中若是没有埋伏,就会让俺们跑一阵没了体力后,再派骑兵追杀。俺们就在这儿歇一会,搞清状况再走。
所有人,躲到堤内侧去!喝水,吃干粮,躺下歇息,动作要快!”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冲下河堤,瘫倒在相对阴凉的堤坡下。
李喜喜所说的干粮,是破城前他力排众议,勒紧裤腰带省下的一点炒米、豆饼,用小布袋分装,让每个士兵都随身携带的“救命粮”。
此刻,这点粗粝的食物,成了支撑生命的唯一能量。
众人狼吞虎咽,就着浑浊的河水艰难咽下,然后不顾一切地躺倒,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体力。
伤兵们得到了同伴简单的包扎,有人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喜喜却不敢休息,他趴在堤顶,只露出半个脑袋,顶着杂草挽成的草帽,警惕地注视着永城方向。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泥土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心在狂跳,既希望自己的判断错误,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
Ps:今天已经码完并更新一万多字,本章的李喜喜上架前就已出场(傅友德的老领导),剧情到这里嘎然而止,但我也码得头昏脑涨、肩周疼,全部码完,估计得到明天了。今天且到这里吧。
8月份开始后,每日万更,书友“保质又保量”的评价很受用。等我稍作休息,继续码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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