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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豺狼死局显本性


农历五月的江淮大地,已经能感受到明显的暑气,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六安城头,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分的棉絮,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湿意,混杂着城外新翻麦田的泥土腥气、营地里汗臭、马粪以及隐隐飘来的血腥味,构成了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朱亮祖在六安的统治,本就如同建在流沙上的堡垒。

    只因其人起家太晚,全凭一股子亡命徒般的蛮横武力压制各方,根基本就浅薄,又在之前的出城反击中损失了本部大半精锐,已经快要压不住城中各方势力了。

    红旗营这段时间的高强度袭扰——骑兵神出鬼没的箭雨侵袭,夜间随时响起的战鼓号角,彻底封锁柴薪菜蔬,组织民夫抢割城外成熟的麦子,更无情伏击了出城袭扰的守军。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不仅让守军筋疲力尽,士气跌入谷底,更如重锤般狠狠砸在朱亮祖对六安本就脆弱的统治之上。

    六安城内,随着围城持续,不满和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城中一些有头有脸的士绅大户,开始瞒着朱亮祖频频串联,商议着如何应对危局,最终得出的结论,大半倾向于向城外的红旗营输诚,以尽可能减少破城后自己的家业损失。

    毕竟,红旗营已经顿兵六安城下太久了,先前还有不小损失。若是攻城战打得太惨,破城后,谁能保证城外的虎狼之师,不会拿他们这些薄有家产的豪绅开刀泄愤?

    待到石山亲率数千精锐援军抵达,守城将士描述的红旗营恐怖军势: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寒光闪耀、军阵严整肃杀,更是彻底碾碎了城内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败局已定!恐慌迅速转化为行动。

    在有心人的挑动下,朱氏宗族内部也人心浮动。几位辈分较高的族老,被士绅们“晓以利害”,忧心宗族存续,终于鼓起勇气,找到朱亮祖面前。

    “亮祖啊。”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开口,浑浊的老眼带着恳求。

    “外面,外面那阵仗你也看到了。听说红旗贼大头领已经亲临,城外旌旗蔽日。这六安,还能守吗?朝廷管不了咱们死活,为了阖族老小的性命,为了祖宗香火,降了吧?”

    朱亮祖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根基浅薄,在六安不得人心?若再给他几个月时间,打几场胜仗,未尝不能彻底压服这些墙头草。可惜,石山进展太快,根本不给他整合内部的机会。

    之前那一仗又打得太惨,让他丧失了弹压内部反对势力的本钱,再拖下去,恐怕真会生出变故。

    朱亮祖自然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将命运交给敌人裁决,但看着眼前族老们惶恐的眼神,听着帐外士卒疲惫的叹息,他还是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所包裹。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族老的劝说,挥手吩咐部下,声音有些干涩。

    “去请王宗道过来。”

    落日熔金,红旗营大营,元帅帅帐。

    帅帐设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地上,石山身着葛布军袍,刚刚提审完之前被俘的朱氏子弟,此刻正在查看常遇春画就的六安城的布防草图,谋划明日的攻城大战。

    “报——元帅,六安城中出来了一名儒生,自称携朱亮祖之意而来。”亲兵入帐禀报。

    破城在即,朱亮祖请动城中名士前来,所为要么请求红旗营退兵,要么乞降。

    石山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道:

    “带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年约四旬,相貌清癯儒雅的文士,在亲兵的引领下趋步入帐。

    他便是朱亮祖请动的王宗道,在整个庐州路都颇有名气的士子,石山也听过其名,知道此人善诗文,工书法,据说曾得到已故书法大家,前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泰不华的赞赏。

    此刻,王宗道额角也沁着细密的汗珠,但步履尚算沉稳。行至帅案下首约十步处,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对着上首的石山郑重地叉手,深深一揖,朗声道:

    “六安布衣王宗道,参见石元帅!”

    今日当值的亲兵队率华云龙侍立石山身侧,见此人明明知礼,却只是作揖而不跪拜,顿时剑眉倒竖,豹眼圆睁,按住刀柄,厉声呵斥道:

    “大胆狂生!既是主动求见俺们元帅,为何不跪?!”

    这声暴喝如同惊雷在闷热的帐内炸响,其余亲卫也投来不善的目光。

    王宗道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再次对着石山长揖及地,声音虽略带颤抖,却清晰可闻:

    “元帅在上,小可方才未行跪拜大礼,非怠慢元帅威仪。实因见元帅旌旗所指,皆为生民;帐下甲兵所向,俱无暴戾。故自觉此身虽微,亦当为元帅张目,不敢以虚礼辱了元帅仁义之名。”

    这番话,既拍了马屁,又抬出了“仁义”的大旗,将自己不跪的行为,粉饰成维护石山名声的义举,不可谓不机敏。

    石山心中暗暗点头,原本只知道此人善诗文书法,竟然还颇有几分急智,面上神色不变,抬手制止了欲再发作的华云龙,语气平淡无波地道:

    “王夫子果然人物风流,此来所为何事?”

    王宗道见石山确如传言所说谦和,也稍稍放下心来,按照来前准备好的说辞,道:

    “小可今日冒死求见,专为助元帅收拾六安人心,稳定庐州路局势而来!”

    他刻意加重了“收拾人心”“稳定局势”几个字,暗示自己可以充当中间人,调和矛盾。

    然而,这话听在石山耳中,却让他暗生警惕。

    破城后,收拾人心稳定局势,石山自会为之,用不着外人操心,也不允许外人插手。一个代表城内既得利益群体的人来指手画脚,说是替我收拾人心,那这人心,还是我的么?

    这王宗道伶牙俐齿,好作大言,顿时让石山有些不悦,他眉头微皱,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声音陡然转寒,道:

    “朱亮祖想要什么?”

    按照正常套路,石山此时应该做出礼贤下士之态,虚心向王宗道请教。岂料他话锋突变,直接询问起“正主”的意思,明显是对王宗道刚才这番说辞有所不满——变脸竟如此之快。

    王宗道瞬间想到了那些一言不合便屠城灭族的反王,冷汗瞬间湿透后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此刻才真切体会到,面对一个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枭雄,自己这点口舌之利是多么苍白可笑!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有些干涩发颤,道:

    “朱千户他愿为元帅守六安,可奉上……”

    “好了!”

    石山再次打断王宗道的话,语气中的不耐和鄙夷已经毫不掩饰。其人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烛火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王宗道完全笼罩。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到了此时,还敢跟本帅讨价还价?!”

    他目光如电,死死钉在王宗道脸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

    “王宗道!本帅问你——这究竟是朱亮祖他个人的痴心妄想,还是六安士绅大户的意思?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王宗道他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没来由地想起惨死在方国珍刀下的状元郎泰不华,懊悔不迭,不该为那点虚名和城中大户的请托来趟这浑水,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和粉饰?

    “是,是朱亮祖自己的意思!城中士绅只是,只是托小可探探元帅口风……”

    此刻为了自保,他也只能彻底撇清与朱亮祖的关系,表明士绅们的心意。

    “哼!”

    石山冷哼一声,落在王宗道耳中,仿若冰锥刺骨。

    “你回去告诉朱亮祖:明日一早,我大军将全力攻城,他若能击溃我红旗营健儿,这六安州,本帅拱手相让!若不能……”

    石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血杀伐的决绝,道:

    “我红旗营儿郎在此战中流了多少血,他朱氏一门,便要还多少血债!”

    说罢,石山的目光扫过王宗道已然惨白的脸,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看到其背后那些惊惶不安的城中士绅大户,声音更加冰冷沉重,如同最后的审判。

    “还有城里的那些‘聪明人’!告诉他们,别再做那两头下注的美梦了!若不看好我红旗营,尽可倾尽家财,动员家丁,协助朱亮祖死守到底!但这场豪赌,压上的是举族身家性命。”

    石山猛地踏前一步,俯视王宗道,一字一句地道:

    “若是败了,你们也要服输,城破之后,休怪石某——不仁!”

    扑通一声,王宗道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冷汗已将衣袍彻底浸透,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山却已调整好了情绪,挥手道:

    “回去告诉那些还有脑子的人!若真想乞降,拿出诚意来——劝朱亮祖自缚出降。若无此意,就别浪费口舌了,咱们明日战阵上见!”

    王宗道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在亲兵鄙夷的目光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帅帐。

    外面湿热的空气涌入肺中,他却感觉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喘息着,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如同巨兽匍匐的帅帐,失魂落魄地朝着暮色沉沉的六安城踉跄而去。

    东门楼上。

    朱亮祖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伫立在垛口后,死死盯着城外那绵延数里灯火如星河的红旗大营。王宗道那失魂落魄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渺小和狼狈。

    不需要听汇报,只看王宗道这么快就返回城中,又如此狼狈,朱亮祖便知道,自己那点“讨价还价”的心思,在石山面前就是个笑话。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绝望的情绪在胸中翻腾,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凉。

    王宗道只将石山拒绝投降讲条件的话简略复述了一遍,至于石山分化城中士绅,警告他们不要“两头下注”的诛心之言,他则是一个字也不敢提——怕眼前这头困兽会暴起杀人泄愤。

    朱亮祖听完,久久无语,只是望着城外的目光更加阴鸷。暮色将他半边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挥了挥手,声音更显沙哑:

    “有劳了。今日之事,万不可泄露半句,否则……”

    王宗道如蒙大赦,下了城楼,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

    换成其他人,朱亮祖直接扣下便是,但王宗道在士林中声望不小,城中气氛本就诡异,此时再触怒那些人,无异于自掘坟墓。

    而且,他还需要王宗道放出消息——不是俺朱某人不愿请降,是那石山太贪,不愿接纳咱的投诚。你们不想被反贼抢光钱粮,就最好支持俺!

    当晚,王宗道家中倒是没有客人造访。

    因为焦急等待消息的士绅早已侯在他家中,王宅门窗紧闭,压抑的议论声持续了许久。众人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惶恐。

    当王宗道最终将石山那番冷酷无情的警告和盘托出时,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众人商议许久,才如同幽魂般,怀着沉重的心事,各自悄然散去。

    他们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黑暗中,一双眼睛早已将这些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朱氏深宅。

    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年仅十三岁的朱暹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阴狠和戾气。

    “爹!那酸措大王宗道果然没安好心!东门李家、西市晁家、粮铺袁家……好些大户都聚在他家鬼鬼祟祟嘀咕了快一个时辰!定是背着咱们在商量怎么卖城求荣!”

    朱暹是朱亮祖的长子,从小耳濡目染,心性狠辣远胜同龄人。

    朱亮祖早料到王宗道不可能为自己守口如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意兴阑珊,反问道:

    “你想如何?”

    朱暹眼中闪烁着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凶光,咬牙切齿道:

    “依孩儿看,不如趁夜派兵,把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全宰了!抄了他们的家财充作军资!”

    朱亮祖看着儿子稚嫩却狰狞的脸庞,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有欣慰——这股狠劲,是自己的种!

    也有悲哀——俺老朱一世英雄,何时需要尚未成年的儿子来分担压力?

    朱亮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按在朱暹略有些瘦削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道:

    “大郎,你要记住,身处乱世,手里没刀没兵,屁都不是!这些鸟士绅,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全是墙头草,成不了什么大事!”

    他顿了顿,眼神虽有些疲惫,头脑却格外清醒,道:

    “若咱们明日能打退红旗贼,再杀光这些首鼠两端的东西,不过举手之劳!但现在……”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城墙,看到城外那无边无际的营火,

    “咱们打不赢。硬拼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爹得给你,给俺们老朱家,留条后路……这些人的狗命,暂且寄下吧。”

    朱亮祖知兵,石山带来的人马,明显比之前攻城的几部兵马更精锐,稍加对比,他就知道自己这一仗输定了,但让他自缚出城,接受石山的裁决,却也万万做不到。

    那是懦夫的末路!

    他朱亮祖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至少,在彻底倒下之前,他要站着。

    听说石山麾下没有小头目,所有人马都需打散重新整编。朱亮祖并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但那只能是万般手段使尽,仍败于敌手的最后认命。

    在此之前,形势再不利,也得先挣扎一番。即便最后还是兵败投降,也要打痛敌人,让那石山亲眼见识自己的手段,为自己和家族争取一个相对体面,甚至未来还有机会的结局。

    红旗营大军营地。

    石山并没有将取得六安的希望,寄托在朱亮祖的投降上。

    战前他就已经搜集了不少情报,抵达六安后,又亲自提审了几个被俘的朱氏族人,大略知道朱亮祖的性子:此人性情悍烈,桀骜难驯,绝非轻易认输之辈。

    大军当晚饱食战饭,早早歇息,养精蓄锐,只待天明。

    次日大早,沉闷的鼓声如同大地的心跳,在六安城外响起,驱散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七千红旗战兵,连同三千负责运输、填壕、操作器械的民壮,分成三十二个大小不一的方阵,如同移动的杀戮机器,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喊着低沉雄浑的号子,缓缓开抵六安城下。

    巨大的吕公车、高耸的云梯车、坚固的楯车等器械,在民壮和辅兵的推动下,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如同移动的山岳,碾过早被大军踩踏结实的土路,朝着六安城墙缓缓逼近。

    黑云压城城欲摧!

    尚未开战,那肃杀到极致的氛围,便让城头每一个守卒都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

    ps:今天还有一章,本章刚码完就发,估计会有病句和错别字,等码完了下一章再检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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