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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跳出庐州天地宽


“彭祖家”若用后世的话来讲,便是“彭家军”。

    庐州红巾军之所以会取这个名号,皆因为其起事之初的主要头领,便是南方白莲教高僧(白莲教乃佛教分支)彭莹玉及其座下门徒李普胜、赵普胜等人。

    彭莹玉,乃江西袁州人士,十岁便入了袁州慈化寺为僧。

    因其毕生矢志反元,多次组织起义失败,屡遭朝廷通缉追捕,只得隐姓埋名,早就弃用了本名及法号,以“彭莹玉”这个名字行走江湖。

    其人的真名,则早已湮没于风尘,无人知晓。

    石山初时受后世文艺影视作品演绎所惑,以为彭莹玉乃南方白莲教传教祖师级人物,甚至以为徐宋政权上下皆为其虔诚信徒。

    直到坐稳濠州后,搜集到多方情报加以印证,方知此事其实是后世讹传。

    白莲教本为元廷承认的合法教门,只因其教徒屡借传教之名聚众谋反,遂遭元廷数次禁绝。

    此后,白莲教便逐渐转入地下,星散流布,内部派系林立,逐渐形成了“同教不同宗,同宗不同派,同派不同师”的局面。

    同一路内,数人同时布教,传播不同派系的白莲教义,亦不足为奇。

    彭莹玉的主要贡献,在于其人数十年如一日,奔走呼号,舍身反元,极大提升了白莲教在抗元义士心中的声望,让白莲一度成为反抗不公的代名词。

    但彭莹玉座下门徒其实并不多,盖因屡次起事失败,精心培养的骨干折损殆尽,唯余李普胜等寥寥数人追随其左右。

    徐宋政权内白莲教徒众多,彭莹玉一派仅为其中一脉。更因为他们未参与徐寿辉蕲州首义,徐寿辉建国称制,大封功臣之时,彭莹玉就不在封赏名单之上。

    彼时,彭莹玉正在庐州路内秘密传教,并积极筹备举义之事。

    不久,其人及众弟子便在庐江、无为、含山等地独力发动起义,庐州路红巾军遂以彭莹玉的姓氏为号,称“彭祖家”,其与蕲州徐宋政权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微妙。

    比如,徐宋政权虽然也信白莲,但高举“摧富益贫”大旗,政治路线极其激进,所过之处,豪强之家焚掠一空,巨室宗族屠戮殆尽,遍地血火。

    而“彭祖家”则更具宗教理想色彩,不仅宣扬“弥勒下生”,更是严格奉行“三不戒律”——不杀无辜、不淫妇女、不掠民财。

    与放纵底层狂热复仇的徐宋红巾军相比,庐州路“彭祖家”的表现,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因山水阻隔,两部人马仅能遥相呼应,根本谈不上统一指挥。

    在二者合流之前,“彭祖家”相对于徐宋政权,就好比徐州红巾军相对于颍州红巾军,两部人马不能说毫无关联,只能说都是完完全全的独立个体。

    “彭祖家”的内外事务,皆由彭莹玉或其亲信一言而决。

    无论徐宋还是“彭祖家”,与红旗营的政治路线都相差很大,石山起初对这两支潜在盟友皆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随着形势不断变化,却不得不与“彭祖家”接触。

    此前,石山在鲁钱河大破董抟霄,大大缓解了“彭祖家”的西面压力。

    彭莹玉却未曾主动遣使来濠州与石山寻去合作,就已经显示其人在外交上的僵化、迟钝了。

    待到左君弼“献城”,为免彭莹玉误判形势,而与红旗营引发摩擦,石山专程派人前往含山,郑重宣告合肥已经归属红旗营。但左等右等,对方磨蹭多时,彭莹玉才派来使者“正式回应”。

    红旗营当前利益核心还在濠、滁二州,石山虽然对庐州路有长远布局,却也不急一时,既然地盘尽在庐州境内的“彭祖家”自己都不急不躁,石山自然乐得先晾他一晾。

    因而,他仅安排礼曹知事郭宗礼出面虚与委蛇,自己则稳坐钓鱼台,暂不接见。

    如此晾了整整三日,直到“彭祖家”使者仇成再三催问郭宗礼,石山方才召见了此人。

    仇成仅有中等身材,却生得精悍英武,入得厅来,抱拳为礼,声音洪亮,道:

    “大宋庐州路元帅府千户仇成,参见红旗营石元帅!”

    石山何等敏锐?瞬间便捕捉到仇成自述官职前的“大宋”二字。

    “大宋?”

    石山剑眉微挑,语带玩味地道:

    “本帅只知道你们自称‘彭祖家’,何时投了徐宋?”

    仇成不卑不亢,身体站的笔直,当厅侃侃而谈:

    “天下白莲,本出同源。‘彭祖’(彭莹玉)与邹太师(邹普胜)素有渊源。今徐皇帝顺天应人,四方豪杰争相归附。我‘彭祖家’与大宋同拜弥勒,共襄反元大业,同举大事,情理之中。”

    言罢,仇成见石山面色如常,便大胆进言,道:

    “石元帅战功赫赫,实乃当世少有的豪杰!何不与我‘大宋’携手,共诛鞑虏?”

    石山暗道这仇成倒是个人才,居然懂得组织“统一战线”之术,朗声笑道:

    “携手抗元?没问题啊!只要是真心抗元的队伍,都理应同舟共济!”

    仇成见石山如此“好说话”,心中暗喜,得寸进尺道:

    “石元帅明鉴,我军与合肥守军鏖战经年,互有死伤,极大消耗了城中元军。左君弼此贼穷途末路,方才投效元帅,其心险恶,意在离间贵我两部联手抗元之心。”

    其人语气随之转厉,昂声道:

    “左武、左君弼父子,残暴嗜杀,双手沾满我‘彭祖家’袍泽之血!元帅乃当世英雄,岂能庇护此等作恶多端的鞑子鹰犬?”

    “彭祖家”在庐州路闹腾了半年,甚至一度攻打过合肥城,的确消耗了元军力量。

    结果,红旗营携大胜彻里不花之威而来,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梁县,还因左君弼“献城”,而拥有了合肥城的宣称权。

    站在“彭祖家”的视角,红旗营此举,便有“摘桃子”的嫌疑。

    石山既然敢接纳左君弼的“献城”,自然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只见他脸色陡然一沉,声音冷冽如刀,道:

    “天下本无主,有德有能者居之。合肥城就在那里,红旗营兵锋未至庐州路之前,你们前后半年光景,可曾撼动合肥城墙半分?”

    他目光如电,直刺仇成,接着道:

    “现在,还是一样,左君弼就在合肥城中,你们想要取他性命报仇,随时都可以带兵来取。红旗营——绝不干涉!”

    仇成万万没料到石山竟然如此光棍,一时间竟瞠目结舌。

    若没有红旗营横插一脚,“彭祖家”说不定还真有可能逼降内无民心、外无援军的左君弼——哪怕是只拥有宣称权,实际并不能进城控制此人也行。

    强攻是断然不可能强攻的,“彭祖家”要是有实力强攻拿下合肥,又何至于拖到现在?

    更何况,石山嘴上说得轻巧不干涉,可梁县数千红旗营兵马虎视眈眈,谁敢当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攻打合肥?

    见仇成被自己一番话术堵得哑口无言,石山就知道“彭祖家”对如何处理与红旗营的关系,其实并无清晰方略,便不愿继续瞎扯浪费时间,直接定下了调子,道:

    “瞎扯无益。这样吧:贵我两军,各自承认对方实际控制区;平日互通有无,若一方遭鞑子进犯,须即刻通报另一方。如此,方能守望相助。”

    出使前,仇成曾请示彭莹玉此行方略,彭莹玉只作了一个很模糊的指示:“稳住石山。”

    其人本以为此次任务会很艰难,才以合肥归属权和左君弼处置问题为筹码漫天要价,静待石山落地还钱,岂料石元帅干脆利落,直接抛出一个双方皆可接受的方案!

    仇成心中的巨石落地,忙恭维道:

    “石元帅深明大义!贵我两部定能戮力同心,共诛胡虏!”

    谈判到了这一步,基本可以结束了,仇成正欲告退,石山却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仇千户,你,并不是彭元帅座下门徒吧?”

    仇成面色微窘,他确实不是彭莹玉亲传弟子,虽有破城、血战之功,地位却还是不如李普胜、赵普胜等嫡系,此番被彭莹玉派来濠州,在他看来,亦有“打发”之意。

    犹豫了片刻,仇成才低声道:

    “在下投效‘彭祖’时日较晚,尚未记名门墙。”

    “嗯。”

    石山微微颔首,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道:

    “你……莫非不看好‘彭祖家’前程?”

    仇成脸色骤变,正待组织语言辩解,石山却已摆手止住了他,道:

    “不要急着把话说绝。咱们同在淮西,山不转水转,日后你我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去吧。”

    目送仇成心事重重地退出官厅,侍立一旁的朴道人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沉声道:

    “元帅,‘彭祖家’此番应对,透着一些古怪。”

    石山起身,饶有兴致地看向自己的心腹谋士,道:

    “哦?真人看出了什么?”

    朴道人轻捋长须,目光深邃,道:

    “贫道观此使者言行,那彭莹玉似乎当真毫不在意合肥归属?”

    结合这段时间搜集到的情报和后世记忆,石山心中早已了然,暗道彭莹玉怕是连整个庐州路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有心思琢磨区区一个合肥?

    其人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道:

    “咱们南面这位邻居,起事时间只比徐寿辉稍晚。却被左武、董抟霄之流死死摁在无为、含山两处弹丸之地,动弹不得。

    如今眼见徐宋大军在江南势如破竹,高歌猛进,彭大师的禅心,怕是早就飞到长江南岸去了吧?”

    朴道人眼中精光一闪,想到庐州路可能出现的权力真空,精神大振,道:

    “元帅,那咱们是否……”

    石山知道朴道人想说啥,摇头道:

    “庐州路布局,尤其是巢湖水军编练,确实可以加快,但当前还要是以练兵为主。单论攻城略地的速度,咱们便是再快,还能快得过三日席卷一路的徐宋?占不稳的地盘,打下来,又有何用?”

    含山县,北城墙。

    暖风掠过城垛,卷起几缕尘沙。

    纵然早就化用俗名,脱去僧籍多年,彭莹玉依旧保持着那颗锃亮的光头。

    此刻,他身披那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格外整洁的土黄色海青袍(僧人常服),宛如一尊入定的石佛,静立城头,目光穿透北方的烟尘,久久无言。

    那目光中,有未竟的遗憾,有牺牲的沉重,更有一种超越尘世的、近乎殉道者的坚定。

    “师父。”

    身后,传来关门弟子赵普胜的声音带着几丝不甘。

    “咱们……当真就这般放弃合肥了?”

    彭莹玉缓缓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绽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和煦笑容,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他看着年轻的弟子,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普胜,你告诉为师,咱们,还能接着打下去吗?”

    赵普胜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最终却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为了那座坚城,半年间多少朝夕相处的同门和情同手足的袍泽,将热血永远泼洒在冰冷的城砖之上,就此放弃,锥心之痛。

    可师父的话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浇醒了他——左君弼已经投了石山,合肥本就城高沟深,梁县红旗营兵马又虎视眈眈,这仗,如何能再打?

    “一步迟,步步迟啊……”

    彭莹玉仰天长叹,声音里浸透了看透世事的苍凉与自责。他摇了摇头,那光亮的头颅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

    “这半年,咱们执念于合肥一城,耗尽了心力,流干了鲜血,更蹉跎了弥勒降世的宝贵时光。即便……没有那石山,咱们侥幸迫降了左君弼,又能如何?

    不过是换得庐州路内,暂时休战。如今,东、北、西三面皆是石山和刘福通的活动范围,这片天地,依旧狭窄得容不下咱们的宏愿!”

    师徒多年,心意早就相通。

    赵普胜瞬间捕捉到师父话语中那决绝的转向,当即挺直腰背,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道:

    “师父,您说!刀山火海,弟子万死不辞!咱们下一步,打向何方?”

    彭莹玉的目光倏然凝聚,如同淬火的精钢,那份迷茫与叹息一扫而空,只剩下矢志不移的信念与破釜沉舟的决心。其人抬手指向西南,声音如洪钟般在城头回荡:

    “庐州路已非久留之地,渡江!打池州!”

    “池州?!”

    赵普胜心头一震。池州路远在无为州西南,长江天堑对岸,一旦渡江攻取池州,便意味着彻底放弃独立发展,与攻略江州的项普略合兵一处,真正融入“大宋”的旗帜之下。

    这是当初决定易帜投靠徐皇帝时,就已经讨论过的其中一个进取方向,利弊权衡,为了弥勒降世的大业,个人得失,一方割据,皆可抛却!

    可他毕竟与追随师父多年的师兄李普胜不同,赵普胜生于斯长于斯,是地道的庐江县人,脚下这片土地承载了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记忆,浸透了同门和袍泽的热血,终究难以割舍。

    “师父,若我们都走了……这庐州路,这无为、含山……流了这么多血才站稳的地方,难道……难道就白白留给那石山?”

    彭莹玉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弟子纠结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悲悯中带着看破尘缘的超脱。

    “留给仇成他们吧。”

    彭莹玉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洞悉未来的智慧与不计眼前得失的豁达。

    “普胜,记住。若是大宋倾覆,纵使你我还占着无为、含山弹丸之地,亦是覆巢之卵,顷刻粉碎。”

    他再次抬头,望向西南天际,仿佛看到了长江彼岸那燃烧的希望之火,语气变得无比坚定而炽热。

    “若能渡过这滔滔江水,在江南为弥勒净土打开一片新天地,区区庐州两城之失,何足道哉?此乃舍小舟而登巨舰,弃瓦砾以求明珠。

    待到弥勒佛光普照大地,新世界降临,人间便再无离乱苦楚,今日你我所有牺牲与割舍,终将化为光明前的破晓微尘!”

    ……

    Ps:白莲教祖师茅子元创教时,曾定下“普、觉、妙、道”四字为法名派系。

    其中,“普”象征普度众生,为入门弟子常用辈分;“觉”代表觉悟佛法,多用于进阶教徒;“妙”寓意妙法真谛,属教内高层;“道”为终极境界,仅授予极少数核心领袖。

    到元末,各派系白莲教教义已经被改得面目前非,如韩山童一系的北方白莲教就不尊法名;南方派系仍沿用法名,但现代文献可查的基本都是“普”字辈。

    徐宋政权中,如邹普胜、项普略、陈普文等名中带普的将领共十八位,大概率是白莲教徒,也有可能是本名就带普字的普通人。

    彭莹玉门徒有李普胜、赵普胜,其余如况普天、杨普雄、欧普祥、丁普郎等,无论籍贯、早期活动区域,还是在后期互动等细节,都无直接证据显示他们与彭莹玉有师徒关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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