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抵庐州君弼献城
庐州路治所,合肥城,武义将军左武宅邸。
左武次子左君弼结束了今日的巡营任务,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自家宅邸,方至门首,就见庐州路总管府录事宋祥从里面走了出来,宋录事面色凝重,只是与左君弼草草一揖,便疾步离去。
左君弼见宋祥行色匆匆,似有万钧心事,皱眉问道:
“宋录事今日来我家里,所为何事?”
早有门子迎了上来,接过左君弼手中的缰绳,低声应道:
“二少将军,红旗贼兵进犯庐州,梁县告急。大老爷(指庐州路总管)遣宋录事来探问将军伤势……”
闻听此言,左君弼坚毅的脸庞上顿时浮起一层寒霜,骂道:
“问?问个屁!父亲这两年为朝廷剿杀彭祖家逆贼,连陷十二阵,负创二十余处,重伤不起时,唐管府何时遣人来问过一声?如今红旗贼至,倒想起父亲了?
晚了!依我看,这大元气数已尽,这帮官老爷迟早要被贼人宰个干净!”
左武,字继之,行十七,世袭千户,因剿杀彭祖家义军有功,元廷进封其为武义将军。
其人膝下有三子,长子君美打渔为生,次子君弼和三子君辅则随左武效力军中。
左君美名为打渔,实际却是利用武义将军的名望,为家族拓殖产业,并暗中培育家族武装,坐拥舟船数十艘,直接掌控两百多渔人,经营(垄断)鱼获买卖,并不用亲自下湖打渔。
虽是坐地收钱的美差,却也因操持贱业,断绝了承袭军职之路。
三子之中,最出色的便是左君弼,很早就被左武作为家族继承人来培养,但这位“二少将军”近两年却越发鄙薄朝廷,常有“大元将亡”之类的狂悖之语。
大元病入膏肓迟早要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但门子身份低微,可不敢接这个危险的话题,忙闷头牵马去马厩喂草。
左君弼虽然是个任性公子哥,却颇具人格魅力,并不苛责为难下人,径自去了父亲左武的卧房。
卧房中,浓重的药草气息,亦压不住那丝丝缕缕自病榻飘来肉体腐朽的甜腥,昔日龙精虎猛的武义将军左武现在已是面色灰败,深陷衾褥之中,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痰鸣。
其妻马氏正坐在床沿,似乎刚流完泪,脸上挂着掩盖不住的愁容。
“母亲,父亲今日——”
左君弼轻手轻脚地走近床沿,刚要询问父亲今日身体状况,左武却听到了次子的声音,幽幽醒转过来。
“二郎回来了?”
左武艰难地睁开眼,喉间嗬嗬作响,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无力支撑沉重的身体。
“扶…扶我起来。”
“父亲!”
左君弼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扶起,左武还未坐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一口血沫溅出唇边。
马氏慌忙上前擦拭,妇道人家最难面对这等即将生离死别的伤痛,泪珠当即忍不住往下掉,左武心中郁结后事,见老妻这般模样,更嫌她添烦乱,喘息着挥手,道:
“你…你先出去!咳…咳…我与二郎…有话说!”
待马氏退出去掩上门,左武闭目养神片刻,恢复了些许气力,方重新睁眼,声音低哑如蚊蚋地道:
“红旗贼…入寇梁县…唐总管催为父出兵…咳…咳…为父已应下了。”
梁县是合肥东北门户,也是距离合肥最近的城池,不容有失,但左武的身体状况已经极度糟糕,躺在榻上苟延残喘,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个月,强行出兵,分明是要拼上老命。
合肥如今内忧外患,再失左武这根定海神针,必然要生出动乱。
大元都要亡,左君弼其实并不在乎合肥会不会生乱,他只关心父亲一旦过世,享受了多年富贵的左家又该何去何从,急切间想要左武收回成命,劝道:
“父亲伤重,近日有些起色,正需静养,岂能——”
左武说完话就又开始发齁,枯槁的右手却轻轻拍打着次子的手背,示意左君弼噤声听自己细说。
过了好一会,左武感到稍稍好了些,又道:
“二郎…蒙古鞑子…失尽人心…享国百年,已是世祖皇帝余荫…咳咳…合肥如今遭受彭祖家和红旗贼南北夹击,外援已经断绝…迟早会陷落…红旗贼势大…咳…咱们救与不救…梁县…都守不住…
此番出兵,却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咳咳咳…左氏一族!”
左君弼见父亲命若悬丝,犹在为家族兴亡之事殚精竭虑,便觉心如刀绞,又不忍心再打断左武的话,只能为父亲抚背,默默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倾听父亲教诲。
“左氏能有今日富贵…全赖先祖于宋亡之际…带兵反正…二郎你须牢记…”
左武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次子,生怕左君弼错漏了哪个字,严肃地道:
“乱世之中…唯有手中兵马,脚下的地盘…方是大丈夫安身立命之本!其余的…都是虚妄!咳咳咳!”
左武之言几近临终遗训,左君弼想起父亲往日健壮的身影,不觉间已是虎目含泪,重重颔首,道:
“父亲放心,孩儿…谨记于心!”
“军中…多桀骜不驯之徒…为父若去…纵使你承袭了为父官职…与三郎合力…短时间内怕是也难驾驭这些人,…咳!咳!为父此番出兵…便是为二郎…拔除这些祸患!”
左武一字一句,真是呕心沥血。
想起父亲一生都为朝廷出生入死,这两年陷阵杀贼更是不顾己身,也从未在自己三兄弟面前流露异心,临终了,却为了家族存续,不惜自污名节,左君弼悲从中来,泣道:
“孩儿不要承袭父亲官职,只求上天垂怜,以孩儿阳寿,换父亲康泰!”
左武艰难抬手,拭去左君弼脸上的泪痕,苦笑道:
“痴儿,生死有命,我死…便死了…只是舍不下你们…,乱世…不进则死!你便是想躲…待彭贼、红旗贼破城…焉能饶你?…你兄弟三人…唯你自幼有主见…为父知你…能想通…”
他的气息陡然急促,强提精神,道:
“今日…只交代两件事…”
见父亲似有回光返照之态,左君弼心头一紧,忙俯身贴近,侧耳倾听。
“父亲请讲,孩儿恭聆!”
“彭祖家…祸乱淮西…死在为父刀下的…贼众不知凡几…你若实在…无力与之相抗…也万不可投了彼辈…为父听闻红旗贼石山…气度不凡…你可…暗中打探…然无论投向何方…”
左武用尽气力,抓住次子的手腕,道:
“务必…紧握兵权!绝不可…受制于人!切记!切记!!!”
言毕,左武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父——”
左君弼正待要喊,却感受到父亲的手还在动,等了好一会,左武又恢复了些许力气,闭着眼低喃:
“大郎…虽不不成器…为父遣他下湖打渔…手底下却多是…军中子弟…可为一用…你兄弟三人…务必同心协力…你与三郎…在城里…他在水中…才能互为犄角…巢湖若失——”
“父亲!”
左君弼心里猛的一沉,急忙身手去探左武鼻息,方知父亲尽管油尽灯枯已经力竭,却还凭着对家族未来不舍的深深执念,竟强吊着一口气,不肯离去。
乱世之中不进则死!左君弼终于理解了这句话沉甸甸的份量,霍然起身,眼神中已经再无半点惶恐,取而代之的是担起家族重担的坚毅。
次日,庐州路元军誓师出征。
重伤未愈的左武强打精神,端坐于孔明车上,检阅了这支士气低落的军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命次子左君弼发下开拔钱财,随即亲率三千兵马,向梁县进发。
因士气低迷,军心涣散,元军当日仅行军了十五里,申时还未到,就草草扎营。
不多时,武义将军左武升帐聚将。
帐内火盆中的柴火火光摇曳,映得左武面如金纸,其人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诸将,忽然以“畏敌不前、动摇军心”为由,厉声下令,当场格杀统兵千户黄恒等六名桀骜军将。
这几人的部属也迅疾被左武瓜分,并入左君弼、左君辅及其心腹张焕、殷从道等人麾下。
黄恒亲兵等三百余人不服,欲要鼓噪向武义将军讨说法,亦被早有准备的左君弼等人无情斩杀。
三千大军尚未临敌,就去了十分之一还多。
左武善抚士卒,尤其是对底层将士都是和善面孔,今日杀得人头滚滚,众将士方知左氏之铁血,一时间全军震怖,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质疑左氏诸人做事。
经过这一番雷霆手段,仅仅是一日一夜之间,庐州路兵马便由朝廷经制之师,悄然易帜变成了左氏私兵——倘若左武还能多撑数月的话。
可惜,人力终究不敌天命,左武当夜就咯血三升,溘然长逝。
左君弼强忍悲痛,秘不发丧,假借红旗贼势大难敌军心浮动之由,“顺应”诸将所请,伪传左武将令,诈称梁县已破,红旗贼兵不日将至,火速率军回撤合肥。
守城官兵不明就里,仓惶间开启了城门。
乱军一拥而入,左君辅即率本部亲兵斩杀守门将士,抢占城门,左君弼则亲引精锐,如猛虎出柙,直扑总管府。
刀光剑影,血染阶庭,庐州路总管等九名文武大员,顷刻授首。
左君弼旋即下令全军易帜,裹上红巾,宣告举义,归附红巾军红旗营部。
淮西重镇合肥,就此易主!
消息传出,八百里加急飞传四方——天下剧震!
……
“合肥小将左君弼顿首百拜,谨奉书于石元帅麾下:
元帅威名,如雷贯耳!自举义师于徐泗,擎天反帜,诛暴除虐,解万民于倒悬,君弼虽处淮西之隅,亦心驰神往,恨不能早附旌旗……
元帅仁德,泽被苍生。破城而不掠,秋毫无犯……所过之处,父老箪食壶浆,非为刀兵之惧,实感再生之德,此等王者之师,仁义之举,亘古罕有……
合肥为淮西重镇,本应护佑一方。然鞑官贪婪暴虐,视民如仇,更欲驱疲敝之卒,抗元帅天威,以全其鹰犬之忠……君弼世居此地,不忍见桑梓父老再罹劫难,故愤而起事……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非为拥兵自重,实为保境安民,顺天应人。愿举合肥之地,效犬马之劳,附元帅骥尾,共戮鞑虏,光复华夏,伏惟元帅不弃鄙陋,俯纳微诚……”
石山挟滁州大胜之威,进军梁县,本想趁着庐州路兵力空虚,行围城打援之策,先于梁县城下重创合肥守军,以利红旗营在此楔入一颗牢固的钉子。
至于趁势强取合肥?
石山还没有狂妄到这一步,合肥乃淮西重镇,城坚池深、兵精粮足,岂是唾手可得之物?
但世事难料,不防左君弼竟将计就计,借红旗营大军压境之机,悍然发动兵变,斩杀元廷命官,自立山头,转眼间,此人便成了红旗营麾下拥兵最多,且盘踞坚城的“大将”!
梁县,石山行辕。
石山放下左君弼遣使送来的投诚书,目光扫过地上那排装在木匣中,犹带血污的庐州路文武官员首级,嘴角扯出一丝自嘲,道:
“呵呵,咱这就…成了庐州路之主了?”
侍立一旁的朴道人心中暗叹可惜,左君弼此举,生生将原本南北红巾携手共取庐州路的大好局面,搅成了南北相峙、左氏渔翁得利的险棋。
其人唯恐石山被这天降馅饼砸晕了头,沉声提醒道:
“元帅明鉴!左君弼此乃驱虎吞狼之计,其意分明在引我红旗营拿下,替他抵挡彭祖家兵锋,端的是好算计!”
石山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且已经摆正了心态,朗声道:
“无妨!我红旗营与徐宋虽道不同,难免会有些许摩擦。但共抗暴元之大形势未变,彼此仍有通力合作的基础。至于合肥……”
他目光再次掠过地上首级,笑道:
“本非我囊中之物,今日不费一兵一矢,便得了‘名分’,终究不是坏事。曹震!”
“末将在!”
曹震闻声出列。
红旗营连番扩军,诸将水涨船高,曹震也早就升任了队率,只因屡次大战都没能捞到战功,没能再进一步,石山有意抬举其人,交给他一个美差,指着地上木匣,道:
“你可敢持这些首级,前往梁县城下,劝守军归降?”
曹震资质稍差,却胜在忠谨,深知这是元帅赐下的晋身之阶,当即抱拳,声如洪钟:
“末将谢元帅恩典,敢不效死!”
梁县虽有千余守军,却挡不住红旗营这等百战雄师,待亲眼见到了庐州路总管等大员的头颅,确定本路治所军民都已经献城投了红旗营,梁县守军残存的斗志顷刻瓦解。
骚动片刻,终是城门洞开,梁县易帜。
大军入城,尘埃落定。
石山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一众亲卫,道:
“左君弼既言归附,当明尊卑,定主从。区区几颗首级,可换不来我红旗营的庇护!你们有谁敢入合肥虎穴,令左君弼亲至梁县觐见?”
话音未落,一名面貌清癯、身形魁伟的汉子已越众而出,虎目之中精光湛然,抱拳声震屋瓦:
“小人徐达,愿往合肥,说动左将军移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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