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破碎的安全感(第95天)
第一缕苍白的光,像窥探者的手指,悄无声息地透过急救室窗户上冰冷的铁栏杆缝隙,慢慢爬满了水泥地面,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栅格。
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廉价药膏和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墙壁深处的霉味混合体的冰冷气息。院子外面,传来压得极低的交谈声,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以及一辆摩托车发动后又迅速熄火的短促呜咽——这座名为“希望灯塔”的庇护所,正以一种高度戒备的姿态,在新的一天里谨慎地开始呼吸。
苏晚是在一阵剧烈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酸楚和钝痛中,艰难地恢复意识的。
那感觉不像苏醒,更像是一个溺水者从漆黑冰冷的海底拼命挣扎着上浮的过程。
最先感知到的不是光,也不是声音,而是疼痛。无处不在的疼痛像一件沉重湿冷的铁衣,紧紧包裹着她。
后背伤口灼热的刺痛,脚踝陈旧伤叠加新扭伤的沉重闷痛,手臂骨裂处的尖锐跳痛,还有无数擦伤挫伤带来的广泛性钝痛……它们交织在一起,宣告着这具身体的存在和它所承受过的极限。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虚弱感。仿佛每一寸肌肉纤维都被彻底撕裂后又勉强缝合,每一根骨头都被抽走了骨髓,软绵绵地无法着力。甚至连抬起眼皮这个微小的动作,都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丝气力。
视线先是模糊混沌的一片。只有一片陌生的、低矮的、刷着廉价白灰(已经大面积泛黄,还有水渍渗出的痕迹)的天花板。不是血汗工厂那肮脏的、结着厚重蛛网、时常有壁虎快速爬过的顶棚,也不是逃亡途中雨林那交错的、滴着冰冷雨水的、令人窒息的浓密枝叶。
这是哪里?
这个疑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她混沌的大脑。恐惧随之而来,不像潮水,更像瞬间灌满每一个细胞的冰水,让她几乎心脏停跳,呼吸骤停。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炸开的玻璃,锐利地飞溅进脑海: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猎犬狂吠着逼近喉咙的腥热气息,泥泞中绝望的爬行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金属片反射阳光时那微弱却拼尽全力的希望,刺目的车灯撕裂黑暗,激烈的追逐、碰撞、枪声、颠簸……然后是一切归于虚无的黑暗。
是被抓住了吗?
这是新的囚笼?
看起来不像工厂那阴暗潮湿、散发着尿骚味的禁闭室。
是……更高级的审讯中心?
还是某个更隐秘的、专门“处理”她这种麻烦“货物”的地方?
她的身体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猛地试图蜷缩起来,做出防御姿态。但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引爆了全身的警报,尤其是后背那道深刻的伤口和严重扭伤的脚踝,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疼得她眼前一黑,喉咙里溢出一声极其微弱沙哑的抽气声。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一个温和的女声,说的是她听不懂的高棉语,语调刻意放慢,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职业性的柔和。
苏晚猛地偏过头,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收缩,像受了惊的猫。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磨损的蓝色护士服的中年柬埔寨女人(索菲)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医用托盘,里面放着药瓶、棉签、纱布和换药用具。女人脸上带着一种见惯了苦难的平静,以及努力想表现出来的友善。
但这张看似温和的脸,在苏晚高度扭曲的感知里,却瞬间与阮氏梅那涂抹着鲜艳口红、带着残忍嘲弄笑意的脸、与那些冷漠粗暴、动辄拳打脚踢的守卫的脸、甚至与最初林薇那张欺骗了她全部信任的甜美面孔重叠交错!
她们都是看守!是穿着不同衣服、使用不同面具的施暴者!善意不过是折磨前戏弄的甜头!
“走开!滚!”
苏晚嘶声叫道,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是中文。她用尽刚刚恢复的那点力气,猛地挥动还算完好的右手,想要打翻那个充满威胁意味的托盘。
但这一次,她的手腕在半空中被一只有力却异常稳定温柔的手轻轻握住了。是索菲。她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动作又快又准,既有效地阻止了苏晚的攻击,又巧妙地避开了她手臂上的伤处,没有带来额外的疼痛。
“放轻松…放轻松…没事了…”
索菲用极其简单的语句说着,声音平稳。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别在胸口的名牌,又指了指苏晚正在输液的左手(针头在她安静后已被经验丰富的索菲迅速而专业地重新固定好),做了一个“治疗”和“帮助”的手势。
“帮你治疗,快速恢复”
她的中文带着浓重的高棉语口音,但眼神里的耐心和那种历经世事的淡然是真实的,试图建立起最基础的沟通桥梁。
苏晚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牵动着背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新的痛苦。她的眼神像被陷阱困住、濒临死亡的野兽,充满了原始的、不加掩饰的不信任和敌意,死死地锁定着索菲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每一丝表情的变化,试图从中解读出阴谋和危险的信号。她的身体僵硬如铁,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准备爆发出徒劳却疯狂的反抗。
索菲没有强行靠近,也没有因为她的攻击而流露出任何不满或恐惧。她只是松开了手,主动向后稍微退了半步,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至关重要的“安全距离”还给苏晚。然后,她拿起托盘上一小杯清水和几粒白色的药片,再次用缓慢的语速和尽可能清晰的肢体语言解释:
“喝水…不疼的…”
她指了指苏晚身上那些被纱布包裹的伤口,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然后又做出一个吃完药后痛苦得到缓解的表情。
苏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杯清澈的水上停留了片刻。
极度的干渴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喉咙和嘴唇,喉咙壁摩擦着,仿佛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根植于骨髓深处的、用血泪教训换来的极端不信任感,让她死死地咬住了牙关。
她见过太多伪装成救命稻草的陷阱。一杯水之后,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更残酷的电击、注射,或者是新一轮的羞辱和拷打。甜蜜的诱饵总是包裹着锋利的钩子。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而压抑。房间里只剩下苏晚那粗重、急促、充满警惕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市井声响。
几分钟后,索菲似乎暂时放弃了亲自喂药的打算。她想了想,把水杯和那几粒药片放在了床头柜上,一个苏晚伸出右手勉强可以够到的位置。然后她指了指东西,又指了指苏晚,做了一个“你自己来决定”的手势。这是一种无声的尊重,也是一种试探。
接着,索菲转过身,开始准备换药的工具。她故意放慢了所有动作,让每一个步骤都发出清晰可闻的细微声响:拧开塑料药瓶盖子的咔哒声,金属镊子碰撞酒精罐口的清脆声,展开无菌纱布的窸窣声……
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化的表演,试图通过展示过程的“无害”与“透明”,来一点点瓦解苏晚坚冰般的戒备。她甚至拿起一个干净的棉球,在自己手背上擦了擦,示意那是消毒用的,没有刺激性。
苏晚的目光像被钉在了索菲的背上,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然后,她的视线又像受惊的鸟雀,快速而隐秘地扫视着整个房间。房间很简陋,墙壁斑驳,医疗设备明显老旧,但整体还算干净整洁。门是普通的木门,看起来没有从外面反锁的额外插销(她隐约记得昨夜听到过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窗户装有坚固的铁栏杆,将外面的天空切割成条状。这里的一切,看起来不像一个立即就要施加酷刑的魔窟,但也绝不意味着安全。
陌生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安来源。
她的目光最终无法抗拒地,再次落回到床头柜那杯清澈的水上。生理上极度的渴求,开始与心理上巨大的恐惧进行惨烈的拉锯战。
最终,前者以微弱优势胜出。她极度艰难地、缓慢地,移动着如同灌满了铅块般沉重无比的右手,每一个微小的位移都牵扯着无数伤口,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索菲的背影,像在观察一个随时可能暴起的猎人。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凉的玻璃杯壁。她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警惕地观察着索菲的反应。索菲似乎全身心都在准备换药用具,没有回头。
苏晚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快了一些,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一把抓过那杯水,猛地缩回怀里,用身体和手臂紧紧护住,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或是唯一的武器。然后,她才极其迅速地、小口地抿了一下。
清凉的液体滑过干裂起皮的嘴唇和灼烧般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近乎奢侈的舒缓感。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呻吟出来,但强行用意志力压了下去。她贪婪地又喝了一小口,然后再次像守护领地的野兽一样,充满敌意地盯住索菲,仿佛对方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抢走这杯救命水。
索菲这时才恰到好处地转过身,看到她喝了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欣慰。她再次用手指了指那些白色的药片。
苏晚看着那几粒小小的、陌生的药片,内心再次陷入天人交战。极度的疼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的神经,而那两小口清水带来的微弱生理慰藉,以及索菲至今为止“按兵不动”的姿态,像一点点细微的砝码,被小心翼翼地加在了“信任”那一边脆弱的天平上。
最终,对痛苦的逃避本能占据了上风。她以一种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的速度,抓起药片,迅速塞进嘴里,用剩下的水一股脑地送服下去,然后立刻空出手,再次做出戒备的姿态。
索菲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她拿着盛有消毒棉球和纱布的换药碗,慢慢地、试探性地靠近,用眼神和手势示意需要检查并更换她背后的敷料。
苏晚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眼神里的抗拒和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换药意味着要暴露伤口,意味着未知的触碰,意味着要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部分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在她过去近百天的地狱经历里,几乎总是与更深的痛苦、羞辱和折磨紧密相连。暴露弱点,就等于授予对方伤害你的权力。
索菲停下了脚步,没有强求,只是捧着换药碗,耐心地、安静地等待着。她的目光平静,没有催促,没有不耐烦,只是一种职业性的等待。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显得格外漫长。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光斑的形状悄然发生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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