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三策论与外科手术式奏折
悬镜司密室之内,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那本封面精美的“毒账本”静静地躺在桌案中央,像一头蛰伏的凶兽,散发着足以让整个大周朝堂都为之倾覆的危险气息。
联合审计团队的所有人都被勒令退下,只剩下徐恪、陈矩,以及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的赵恪。
“徐大人,事不宜迟!”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再也维持不住那佛陀般的温和笑容,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尖细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我们必须立刻将原物呈送御前,让陛下降旨定夺!这东西在我们手里多待一刻,就是欺君罔上的弥天大罪!”
他指着那本账册,像是在指着一条毒蛇,恨不得立刻将其丢进宫里,撇清所有关系。
赵恪也连连点头,满脸都是后怕。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徐恪,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为早已凉透的茶杯续上热水,动作沉稳得仿佛在自家后院侍弄花草。
“陈公公,您说得对,忠诚是第一位的。”徐恪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恭敬地推到陈矩面前,声音平淡,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密室内的所有焦躁。
他抬起眼,迎上陈矩那双写满惊疑的眸子,问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公,您说,我们是为陛下看病的太医,还是报丧的仵作?”
陈矩猛地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太医。”
“那便对了。”徐恪微微一笑,“一个太医发现陛下龙体身染沉疴,是应该直接冲进寝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喊一声‘陛下您病入膏肓了’,把陛下吓得龙体不安?还是应该先退到一旁,连夜拟好上、中、下三份药方,详细阐明每种药方的利弊缓急,再呈上去,请陛下来定夺?”
这个比喻,如同一道惊雷,在陈矩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病弱的年轻人,那张因焦躁而布满冷汗的老脸,第一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徐恪没有停下,继续用那不紧不慢的语调,为他重塑着思维。
“我们呈上去的,不应该是一个会把陛下惊得寝食难安的‘问题’,而应该是一份权衡好所有利弊,能让陛下一眼看清全局,从容落子的‘方案’。”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基石,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奠定了理论基础。
“陈公公,我们的价值,不在于发现问题,而在于解决问题。”
一番话,彻底点醒了陈矩。
他瞬间明白,简单的上报是“愚忠”,是推卸责任,是把难题和惊吓一股脑地丢给君主。
而徐恪要做的,是能体现自己真正价值,为君分忧的“智忠”!
他看着徐恪的眼神,从最初的催促,迅速变成了充满好奇与敬畏的学生。
他缓缓坐下,端起那杯热茶,将所有的焦虑都压了下去,郑重地对着徐恪一拱手。
“咱家……受教了。那依徐大人之见,这药方,该如何写?”
至此,这份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奏折,其主导权,被徐恪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中。
密室之内,灯火通明。
徐恪秉笔,陈矩则破天荒地亲自为他磨墨,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参与一场神圣的仪式。
徐恪没有按照传统奏折那套繁复的格式,而是用一种近乎革命性的结构,开始构建那份足以载入史册的“三策论”报告。
“此案,有上、中、下三策,以应万全。”他一边写,一边为身旁的陈矩轻声解说。
“【上策:雷霆一击】。”
“方案,便是将所有证据,包括那枚‘废太子遗印’,原封不动地公之于众,以谋逆大罪昭告天下,尽起大军,发兵讨伐燕王。”
陈矩听得连连点头,这正是他最初的想法。
“此策之利,在于能彰显皇权,名正言顺,或可震慑天下宵小。”徐恪笔锋一转,写下了致命的弊端,“但其弊,远大于利。‘废太子’三字乃国朝第一禁忌,一旦公开,必将引发朝野动荡,人心惶惶。燕王党羽正好可以借此攻讦陛下得位不正,反而给予燕王‘清君侧’的口实。此乃高风险、低胜率的莽夫之策,臣,不取。”
陈矩的额角,渗出了一滴冷汗。
“【中策:引而不发】。”
“方案,则是将所有证据暂且压下,秘而不宣,只在暗中监视,等待燕王露出更大的破绽。”
“此策之利,在于能暂时稳定朝局,避免打草惊蛇。但其弊,等同于养虎为患,燕王羽翼会日益丰满,坐视其成尾大不掉之势。且证据在我等手中,夜长梦多,一旦消息泄露,你我皆是欺君罔上的弥天大罪。此乃看似稳妥,实则慢性自杀的懦夫之策,臣,亦不取。”
陈矩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最后,徐恪的笔锋落在了纸张的末尾,写下了那个真正的核心。
“【下策:外科手术】。”
“方案,是将此案一分为二,化整为零。其一,为‘金融罪’。我们以账本上的贪腐、走私、结党营私等‘经济罪名’为突破口,将‘燕王谋逆案’,降级为一场大规模的‘燕王党羽贪腐窝案’。对外,我们只查经济,不谈谋逆。如此,则师出有名,满朝文武无人敢反对,还能精准打击其在京城的钱袋子和关系网,更能充盈国库。”
“其二,为‘谋逆罪’。将那枚‘废太子遗印’作为最高机密,仅呈陛下御览,不入任何卷宗。以此为悬在燕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引而不发。待其党羽被剪除干净,孤立无援之时,再以此证,以雷霆之势,一击毙命!”
徐恪缓缓写下最后一笔:“此策之利,在于师出有名,打击精准,风险可控,能将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政治危机,拆解成一系列可控的‘小型经济案件’。唯其弊,在于耗时较长,且对操盘者的手腕要求极高。”
他巧妙地,将唯一的“弊端”,转化成了对自己能力的一种强调。
陈矩呆呆地看着这份结构清晰、利弊分明、逻辑缜密到令人发指的奏折,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这哪里是奏折?
这分明是将帝王的心思揣摩到了极致,把所有选择都明明白白地铺开,然后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和利弊权衡,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唯一的、正确的答案,推到了女帝的面前!
御书房内,气氛冰冷如霜。
女帝李青鸾看着手中的奏折,脸色阴晴不定。
当她看到“废太子遗印”五个字时,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爆发出惊人的杀气,整个御书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十几度。
但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强压着怒火,继续往下看。
当她看完那惊世骇俗的“三策论”后,她眼中的愤怒,渐渐变为了惊奇,最后,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她缓缓放下奏折,没有说选哪一策,只是用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阶下那个病弱的身影,缓缓问道:“徐恪,这份奏折,是你写的。你所谓的‘下策’,听起来……是要将朕的朝堂,当成你的手术台。你这把刀,未免太利了些。”
致命的提问,如同一柄无形的巨斧,悬在了徐恪的头顶。
徐恪俯首叩拜,姿态谦卑,声音却不卑不亢。
“回陛下,此非臣之策,而是陛下之术。”
“臣只是斗胆,将陛下的屠龙宝刀,拆解成了剔骨刀与柳叶刀。究竟是要惊天动地斩杀恶龙,还是要润物无声刮骨疗毒,皆由陛下圣心独断。”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那双审视的目光,声音铿锵有力。
“臣与刀,只听执刀人之命!”
女帝沉默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阶下这个年轻人,眼神复杂难明。
良久,她终于拿起御案上的朱笔,在那份奏折的“下策”之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她看着徐恪,声音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准奏。朕给你权力,让你做这场‘手术’的主刀医师。”
“但记住,手术刀若是伤了不该伤的地方,朕会亲手折断它。”
……
相府,书房。
丞相王德庸正在练字,一名心腹幕僚匆匆进入,在他身后低声道:“相爷,宫里传出消息。悬镜司徐恪与司礼监陈矩,在御书房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陈矩对徐恪……竟是半躬着身子。”
王德庸的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瞬间毁了整幅即将完成的字。
他缓缓将笔扔下,看着那团在宣纸上缓缓晕开的墨迹,许久,才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忌惮。
“看来,那条疯狗,已经不满足于只咬人了……”
“他开始教主人,如何驯兽了。”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传话下去,告诉我们的人,收敛所有手脚,京城……要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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