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鹊巢鸠占（2）
章羽拒绝了去和“段肖柳”见上一面的请求。
对方也因此不愿意配合地说出自己伪装身份的来由。
那天下午发生在章羽和秦洄之间的对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秦支队长一力承担了“不允许双方会面”的压力，在审讯中需要另寻突破口。
随着“灭村案”的嫌疑人被抓捕归案，并顺利拿到对方的犯罪口供后，专案组的调查任务可以说是基本上完成了大半。
虽然侦办案件的过程中遇到了重重困难，险象迭生，但对于各地的专家来说，他们最终还是顺利结束了自己的出差工作，可以了陆续返回自己的原单位了。
在这些人中，章羽离开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只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天气里，独自踏上了回程道路。
江老师在早几天前就接到了秘密调派，带着从庙会上抓到的几个罪犯离开了山市，上面甚至安排了一整支精锐武装的小队过来执行护送任务。
章羽在不久后收到了老师报来的平安，也不需要再一直担心老师的安全。
至于秦支队长，直到今天，他仍然需要留在山市继续调查和“段肖柳”这个身份有关的信息。
山市机场，前往北川市的飞机即将起飞。
检票口前，章羽接起了已然熟悉的号码来电，但听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她眉眼间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一点点凝固，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冷漠又茫然的表情上。
“……医生说她一直没接受相关的治疗，又属于少部分的、病毒潜伏期极短的特殊人群，身体的免疫系统已经严重受损，现有的并发症很可能导致……导致她突发死亡……”
“也许你这次离开后，和她就是永别，章羽……不要给自己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章羽转身，一言不发地退出检票队伍，快步走向机场的入口处。
*
山市第一人民医院，ICU病房外。
在章羽赶到之前，秦洄就已经将繁琐地探望手续准备妥当。
两人在病房外匆匆对视一眼，秦洄替女生整理了一下她略显凌乱的探视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面色疲惫却又异常沉稳。
“去吧，她在等你。”
章羽抿了抿唇，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单间隔离病房，专用于需要特殊防护和高隐私保护的重症患者。
病房里空间不大，各式各样的监护仪器占据了大半的位置，共同环绕着躺在中间病床上的女生。
只时隔几日不见，段肖柳的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身上连接着许多医疗器械，看上去明显消瘦了一大圈，往日里明媚娇俏的面容也变得惨淡黯然，整个人就如同一朵正在枯萎的花。
章羽想起了那份“贝佳佳”的资料上携带的照片，想起了照片上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女——她本来是在父母的爱意浇灌中成长的小玫瑰，但一场恶意的狂风暴雨将她摧折；她曾经从风雨中坚强地找寻出路、拾起自己，却没想到风雨过后不是彩虹，而是无尽的雷霆……
如今，她的生命只能在满屋子的监护仪器上显示出隐隐约约的印迹，却也如同风中烛火一般颤颤巍巍，随时可能熄灭。
某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自心底涌起，章羽并不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会为之动容，但干涩的眼角和哽住的喉咙更能说明一切真心。
“你愿意来见我了……”
病床上身体虚弱的女生听到动静，缓慢地睁开眼，眼中没有她这个年龄的年轻人应有的朝气和生机，反而流露出了饱经苦难后、即将彻底解脱的死意和暮气。
章羽走近床前，安静地垂下头，对上了那道失去了亮光的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段肖柳弯了弯眼角，似乎有些开心，“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临死前能再见到你一面，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你早知道?”章羽轻声询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再给我点时间!】
【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早知道身上的病症足以危及性命，也早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了多少时间了?
“是啊，我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段肖柳异常平静地说道:“这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我杀了那些畜生，焚烧了罪恶的牢笼，我犯下了滔天大罪，但律法也来不及让我给畜生们偿命了。”
她有罪，她无错!
她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
段肖柳微笑:“我很满意这个结果，也喜欢这样的结局。”
她曾经是那么一个骄傲自信的小女孩，如今也要骄傲地决定自己故事的结尾。
章羽沉默了一会儿，敛下的眼眸里看不清任何情绪，只有声音温和如初:“那就一切如你所愿。”
段肖柳微微喘了口气，“还是这么淡定的模样啊，真想知道什么事情才会牵动你的情绪?”
无论是深山老林中的意外偶遇；还是面对自己崩溃发疯时的哭嚎；亦或是自己改头换面、顶着另一个敏感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这人面前——
这个人好像自始至终都漠不关心不动声色。哪怕她救了自己、又安抚自己、甚至愿意替自己掩护身份，却也从不为谁而停驻目光。
“如果我死了，你会有一点点难过吗？”
段肖柳对着曾经的救命恩人发问，声音听起来并不是难过，只是单纯的好奇，以及一些她本人都未曾发现的期待。
仪器的滴答声很有规律，病房里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浑身无力的女生慢慢耷下眼皮，不想在这种时候还嘲笑自己。
忽地，她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应答，她豁然重新睁开了眼。
警方出于人道主义没有在病房中安装监控，所以章羽看着将要消散的灵魂，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会，很难过。”
为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为一朵经过风雨摧折、挣扎后却还是走向了衰败的玫瑰，为自己面对她人灾厄时的无能为力……
“不要难过。”段肖柳安慰道，脸上却盈满了笑意，她说:“你已经救了我的，数十里山路，阴风冷雨，是你一步步把我从地狱背回人间的。”
在她走投无路、绝望到恨不能自杀的时候，有个人从污泥中将她背起。
尽管那人声音冷漠，并不宽广的后背却坚实而又温暖，曾为她指引了前往人间的归路。
“也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见我，是因为担心会引来那个人的注视，担心他会给我带来其他的伤害——”
章羽微微睁大了眼睛，垂在防护服袖口的手指猛然攥紧，口罩下的呼吸也随之错乱了几道。
这就是她和眼前女生最深、最隐秘的联系了，也是她和“段肖柳”这个身份之间拥有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真正的，还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段肖柳缓了缓自己的气息，说出了更重要的信息:“我是在学校里听同学隐晦地提起过、一个主持正义的神秘组织的存在，所以是我主动找上他们的……”
这和她交代给警方的口供里存在细微的不同，章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区别。
关于在最开始的时候，究竟是谁先找上了谁?
“我没有亲眼见到过那个人，但他知晓你曾经救我的事……他给了我这个身份，还告诉了我一些信息——”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一切是有多么的巧合——自己顶替的名字和背后的故事，原来和章羽之间有着那么深的牵扯。
但彼时她已经深陷其中，无法抽身离开了。
说到这里，段肖柳的呼吸有些急促，看着章羽的目光里也染上了点哀伤的意味，“那个人让我去接近陶昨非，然后再接近你，他想让我把你引去三山镇……”
段肖柳阳奉阴违，并没有执行这个要求，而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川市。
但没想到，最终章羽还是因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辗转来到了这个地方。
像极了命运的又一次作弄。
*
监测仪器上的数值开始有所波动。
段肖柳身体本就虚弱到了一定的地步，今天又像是交代遗言似地说了那么多的话。
章羽已经进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女孩渐渐地恹恹欲睡起来。
白色被子下的瘦弱躯体一动不动，只有起伏的胸口还显示着活人的呼吸，章羽动作轻柔地将她露在外面的细弱手臂送进被子里，又稍稍整理了下稍显凌乱的发丝。
段肖柳的声音小了许多，断断续续地道:“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找你做朋友，你不能拒绝我……”
“好。”
“你哄我睡觉好不好……我很乖的，怎么哄都可以，很快就会睡着的……”
“嗯。给你念首诗歌吧。”
“好哦。”
病房里两道极轻的声音一问一答着，没有惊动空气中的半片尘埃。
【这里的天气并不好，
……
黑色的海太过温柔——
黑色的海永远温柔。】
温柔的声音轻轻落下，床上的女孩合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很幸福的笑，似乎又成为了曾经没有阴霾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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