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第三十一章 海棠之约
马宫裁端着煎煮好的汤药来到曹颙的院子,刚一进门就看到他负手站在一片空地边出神。正纳罕着,曹颙转头看向她,“来了啊。”
马宫裁端着汤药走到曹颙身边,“大爷这是准备……”
“这几日令人采买了一批海棠花的种子,想跟你一起播种。”曹颙说着,朝马宫裁摊开了掌心,一方锦帕中放着一把暗褐色的椭圆形的种子,种子表面光滑,有细微的纹理,马宫裁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如同米粒大小的种子竟能结出繁盛的海棠!
但讶异转瞬即逝,马宫裁眼底涌上更多复杂的情愫,“大爷怎么突然想起,在院中播种海棠?”
“自然是因为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
曹颙说话的时候,目光极为专注地看着马宫裁;马宫裁能清楚地看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马宫裁慌乱的低头,将手里的汤药托到曹颙面前,“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大爷该往前看的……”
曹颙眼神复杂地将马宫裁瞧着,半晌后,他将汤药一饮而尽,摇头否定,“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大爷,你……”
曹颙抬手打断马宫裁,将药盏和她手中的端盘通通放在一边,牵着她的手来到空地之前,“我答应放你离开,是不愿你为难,并不意味着我要对你放手……宫裁,我知道你的忧虑,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曹颙倾身看向马宫裁,温柔坚韧地许下承诺,“等海棠花开的时候,我必当风风光光的迎你入门。”
马宫裁心跳如擂鼓,一双眼睛明亮的如同夜空中闪耀的星星,翻涌的情绪在胸腔中乱窜,在急促而有力的呼吸中,马宫裁丢盔卸甲,遵从本能地扑进曹颙的怀中,“我只怕大爷日后会后悔这番说辞。”
曹颙哪知她心中苦涩,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她的后背,“我的承诺,一辈子都作数。”
宫裁热泪盈眶:够了……
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甚至将来也不能在一起,但此刻的温情却能滋养马宫裁枯涸的心,让她知道……永远有一个人,远远地、轻轻地爱着她。
这一天,马宫裁和曹颙将海棠花的种子尽数栽下,累了的时候,两人就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这一晚,马宫裁与曹颙分享了许多童年趣事,而曹颙也难得卸下人前的老成,说起一些天马行空的畅想。
兴尽,曹颙将马宫裁送回她的房间。
“明日……我就离府了。”
两人在院中相对而站,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曹颙点了点头,“想好在哪里落脚了吗?”
宫裁顿了顿,随即说道:“我会先去找一趟碧月。”
说话间,宫裁仔细留心着曹颙的表情,想知道他对大陈之事是否知情,却见曹颙眼神并无任何变化,宫裁见此,也不知是该喜该忧。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碧月织染技艺出色,她父亲又是局内的老伙计,倘若他们愿意……大爷能否把碧月父女重新召回江宁织造局?”
马宫裁知晓碧月的状况,没了收入来源,她的生活无以为继,如果能借此机会重新回到江宁织造局,对碧月一家来说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曹颙宅心仁厚,与曹寅不同,如今又是宫裁开口,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宫裁感激朝曹颙行了一礼,“那我代碧月先谢过大爷。”
曹颙扶住他的手,免了她的繁文缛节,“明日可要我送你?”
马宫裁摇了摇头,“我不喜离别。”
“那小妹那边……”
“二姑娘泪窝浅,我就不跟她说了。”
曹颙不置可否,将披在她肩上的袄子紧了紧,柔声嘱咐道:“等找到落脚的地方,记得给我来信。”
“知道了。”
连绵起伏的群山下盛着一池碧水,清澈见底,水中鱼儿,穿梭来往,好不自在。村舍、青烟相映成趣,高树、低柳俯仰生姿,在一派生机中,有一小屋坐落其中,显得格外突兀。小屋四处显着衰朽的景象,木材泛着灰,上面有许多虫蛀的痕迹。屋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筛,有几处更是只剩下了椽子,看不见屋盖。
马宫裁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深吸了一口气:找到地方了。
走到小院前,马宫裁一眼将院中景象看完,尺寸之地内,只有个缺了口子的水缸,以及两把摇摇欲坠的竹椅,马宫裁皱着眉,走到院外的栅栏前,只是还不等她伸手推开,那原本就歪歪斜斜耷着的栅栏砰然落地,激起飞扬的尘土一片。
马宫裁僵住了手脚,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屋内传来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
“不争气!不争气!再掉一次我准把你拆了当柴火烧!”
说话间,碧月擦着手上的水渍从屋内走了出来,抬头的瞬间,碧月的忿忿顿消,一脸惊喜地大喊道:“宫裁?!”碧月快步跑到马宫裁身前,紧紧拉起了她的手,“你怎么找到这来啦!”
几日不见,碧月晒黑了不少,她头上系着一条方巾帕,身上只着素朴的淡衣,与几月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马宫裁知道这丫头平日最爱穿金戴银,受不得苦,见她如此,不免心疼地在她脑门上狠狠戳了戳,“傻姑娘!好好的苏州织造局不待,非要回来吃这种苦!”
“宫裁是难得的好性子,那李鼎能让你刺上一刀,保准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在他们苏州织造局里干呢!”碧月义愤填膺地骂了两句,又将马宫裁拉进院子,“你还没说呢……怎么找到这儿的?”
“李鼎跟我说的。”
李鼎在回信时,把碧月的落脚点附在了最后。所有女红入织造局前都会留有档案,李鼎知道她的老家也不稀奇。
碧月皱了皱眉,“这样一来,你不会欠他李鼎人情吧?”
马宫裁不愿多提与李鼎之间的恩怨,她摇了摇头,把碧月拉到身边坐下,“先不说别的,我这次过来……除了不放心你,来见你一面外,还想替颙大爷问问你,愿不愿意再回到江宁织造局?”
“江宁织造局?”
碧月一脸诧异,刚问出声,却见屋内传来一阵急匆匆脚步,陈恭生踩着一双布鞋急匆匆地追了出来,他手里拿着根大烟,从满眼的浑浊中挤出一道光亮,“颙大爷终于想起我们父女了?!”
马宫裁看到不修边幅的陈恭生一怔,但想起他在织造局内对自己多有照拂,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叔叔可愿意回去?”
陈恭生连连点头,把手里的大烟一丢,跑到水缸前往自己脸上扑腾了两把醒神。“还愣着做什么!”他朝还坐在位置里出神的碧月呵道:“快!快去收拾东西!”陈恭生唯恐再晚一些,曹颙就改变了主意,只恨不得能插上一对翅膀,即刻飞到江宁织造局的门口!
碧月看着陈恭生,半晌没有说话:自打爷爷去世后,父亲就变了个人,那些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恶习一个个冒出了头,不是抱着大烟躺在床上醉生梦死,就是拿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去赌场挥霍厮混……之后更是为了银两,把她发卖到了怡香院,要不是自己命大,至今还在那魔窟不见天日。
碧月对陈恭生早已失望透顶,但两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陈恭生曾经给过她的父爱与温情不是作假。碧月看着此刻重新打起精神的陈恭生,心中不禁燃起希冀:或许回到江宁织造局,就能让一切再次回到正轨呢?
碧月打定了主意,看向马宫裁,“那你呢,你是不是跟我们一起回江宁织造局?”
“我不回去。”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马宫裁想了想,“或许会在江宁找个落脚,之后的事情……我可能要再想想。”离开了苏州、江宁织造府,她想要接近曹寅难如登天,如何取得曹寅的认可,是她接下来要进行的第一步。
碧月听着,眼前一亮,“那不如先住在我家?”
她说着比了比身后的屋子,“我与父亲吃穿都在织造局,这院子荒着也是荒着,倒不如你住在里头添添人气。”
“这……”
怕马宫裁拒绝,碧月皱眉打断,“难不成宫裁嫌我这儿寒碜?”
马宫裁见碧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好意思拒绝,只得托手告饶,“好好好,就照碧月姑娘的安排来。”
……
这日之后。
碧月父女前往江宁织造局,马宫裁则留在了碧月江宁的老家。
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康熙第五次南巡开始。
康熙在接连收到李煦和曹颙求情后,也开始重视起陈鹏年一事:他本就对陈鹏年被判死刑心有疑虑,妓楼旧址改建乡约讲堂固然不妥,但陈鹏年并无坏心。再者陈鹏年在江宁百姓中的威望颇高,可见他为官期间多有建树。一番思虑后,皇上将对陈鹏年的判决改为免死,除去其江宁知府职务,征调到武英殿修书。
消息一出,江宁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人人称道康熙明君的同时,怀疑从始至终都是总督噶礼在混淆视听,险些断送陈鹏年的性命。眼见民间口语籍籍,噶礼无奈之下舍掉了巧姐儿这颗棋子,以诬告陈鹏年之罪,杖责一百,流三千里。
风波至此,终于得以平息。
“咚咚咚。”
马宫裁坐在栅栏边,反复用榔头敲钉着木板,她在碧月家住了已有几日,拖了当年研读《天工开物》的福,马宫裁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修补方法,闲暇无事时,她就抱着榔头在院中对那些“风烛残年”的东西缝缝补补。
正是入神的时候,宫裁听到了车轱辘滚滚发出的震动,她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到一辆马车奔腾而来,而坐在车辕前的正是碧月!马宫裁停下手里的活,纳罕的站起身来,“碧月……”
碧月利落地翻身,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宫裁,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纨姐姐!”
车帘被人迫不及待地撩起,首先出现的就是多日未见的曹颐!马宫裁惊喜上前,搀着她下马,“你怎么来了。”
曹颐抱住马宫裁腻了腻,侧身一步让出车内的曹颙和陈鹏年,“陈大人被皇上征调到了武英殿,临行前……他想来见见你。”
乡下消息闭塞,马宫裁还不知道陈鹏年出狱的事情,眼下瞧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陈鹏年从曹颙口中得知马宫裁为自己所做之事,心中百感交集,走下马车,陈鹏年朝马宫裁行了个大礼,“纨姑娘大恩,陈鹏年铭记于心。”
“大人……”宫裁连忙上前搀住了他,“当年要不是你,我与碧月也没法从怡香院离开。”
陈鹏年回忆过去种种,感慨良多。曹颙见此,对马宫裁身后的院子比了比,“有话到里面说吧。”
马宫裁连连点头,延请众人进门,可刚一进院子,宫裁就瞧见院中两把孤零零的椅子,她窘迫地搔了搔头,“我……”
陈鹏年哈哈一笑,当即摆手,“无妨,我只说一事,说完便走。”
“大人想说什么。”
“关于你父亲的案子。”
马宫裁神情一肃,“大人……”
陈鹏年苦笑抬手,“我没有能力替你父亲翻案,但当年之事确实疑点重重,我曾借职位之便,翻阅过你父亲的卷宗,其中在你家中翻查出的几箱银元……或许能成为翻案的关键。”
“银元?”
“那种高纯度银元在境内并不流通,都察院揣度你父亲与洋人勾结,但这种银元……更多是出现在东洋。”
东洋……
又是东洋!
陈鹏年的一番话让原本清晰的事情又化为一团迷雾!若依照机户大陈之言,父亲之死盖因捐监生改革,触动了南方士大夫的利益,这才让曹寅痛下杀手。但陈鹏年如今却说问题出在那两箱东洋的白银之上……
宫裁想起《晴雨录》上那张泛黄的信纸,想到了父亲牵挂的学生,水谷源。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陈鹏年追问“那陷害我父亲的人,可能与东洋有密切往来?”
“这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测,事实如何,还需要纨姑娘自己验证。”
宫裁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但见陈鹏年面容沧桑几许,也只能垂首道谢,“大人之言,宫裁都记下了。”
“那我就祝姑娘……早日达成所愿了。”
说着,陈鹏年看向一旁的曹颙,“大爷,可以走了。”
曹寅吩咐曹颙将陈鹏年送至渡口,曹颙不敢耽误,深深看了一眼宫裁,随即领着陈鹏年朝院外走去,倒是曹颐依依不舍地抱住了马宫裁的胳膊,不满嘟嘴,“我好不容易央求着大哥带我来见你一面,结果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要走了。”
马宫裁从刚刚的消息中回神,笑着捏了捏曹颐气鼓鼓的脸颊,“江宁织造府离这儿不远,你要是愿意,以后经常来找姐姐玩。”
曹颐小孩儿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一言为定!”
曹颐竖着小拇指朝马宫裁比了过去,马宫裁笑了笑,与她拉钩,“一言为定。”
曹颙兄妹与陈鹏年踏上了归程,碧月则因为明日休沐,留在了家中,马宫裁与她站在院门口,直到马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日暮之后……
“宫裁。”碧月出神地看着茫茫夜色,轻声开口,“陈大人……查清了洪先生之死。”
马宫裁一怔,想起在苏州时见到的大陈,心头一跳,“结果如何?”
“我爷爷在水上捕鱼时不慎落水,恰逢洪先生道经乌镇,先生喝了很多酒,见人落水,出手援救,但他没能把人救上来……两人一并溺水身亡了。”碧月说着,眨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看着马宫裁,“宫裁,是我爷爷害了洪先生。”
怎会如此!
依照大陈所言,他分明死于曹寅的谋害!
事情愈发扑朔迷离,宫裁一时辨不清谁真谁假。
她脸色难看地僵立在原地,而碧月仍旧沉浸于自己的愧疚之中,“如果不是爷爷,洪先生就不会……”
宫裁回过神,紧紧拉住碧月的手,“那你想你爷爷吗?”
见宫裁面色郑重,碧月有些手足无措,“宫裁,你……”
宫裁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碧月,“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宫裁记得老陈的落脚点,事情线索乱成一团,她想:唯有再见大陈一面,与他把话说开,才有可能还原当年的真相!
倘若一切真如陈鹏年所说,洪先生与大陈的“死”只是意外,那曹寅谋害父亲或许也是个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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