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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童生罢考


“大爷这是积劳成疾,忧思过甚,前些时日凭着口气勉强续着,如今精神松懈,病来如山倒……”

江宁织造府内,太医朝面色不虞的曹寅禀道。

曹寅看着卧床不起的曹颙,心烦意乱地摆手,“依你之间,大爷该如何医治?”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爷心病尚需心药来医,调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解开他心中沉郁。”说话的时候,太医看了一眼屋外的马宫裁。

曹寅心中一沉,与太医走出室内。

因太医刚刚那一番话,曹寅出门后的第一眼,看的就是马宫裁。可一旁的曹颐误会了他的意思,一脸警惕地挡在马宫裁身前,“父亲!我答应过大哥,在他醒来前护好纨姐姐!你今日要把纨姐姐赶出去的话,那这江宁织造府——女儿也不待了!”

曹颐说得掷地有声,一副要与曹寅对抗到底的模样。

曹寅看着自己一双儿女为马宫裁分心挂腹,冷笑自嘲,“合着你们三个是家人,我是外人。”

曹颐原本还一脸提防,听到父亲这么说,脸色一变,“父亲,你……”

曹寅抬手打断了她,“这声父亲我可当不得。”他说着,越过曹颐冷声叮嘱,“照顾好你大哥,其余的事,等日后再议!”

曹寅转身离开,曹颐回过神,一脸纳罕看向马宫裁,“父亲这是默许姐姐留下了?”

马宫裁死死地盯着曹寅的背影,克制心中翻涌的仇恨。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曹颐,“我会留在江宁,但不是在织造府。”宫裁清楚:一个人最难控制的便是她的情感。

她一心想要报仇雪恨,不愿再与曹颙兄妹生出交集。

但曹颐怎肯放她离开!

“纨姐姐!”曹颐闻言,急地拉住了马宫裁的手,“大哥找了你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与你重逢,你怎忍心留他一人!”

怕马宫裁不信,曹颐拉着她进屋,翻出曹颙包袱中的胭脂盒,递到马宫裁手中,“这是大哥在景德镇时,亲手为你烧造的瓷器!回来的这些时日,他日日捧着这胭脂盒想你,纨姐姐!我大哥满心满眼都是你,你万万不要舍下他一人离开!”

马宫裁看着手里的胭脂盒,玲珑小巧,款式新颖,十分雅致;此盒为扁圆形,敛腹弧收,形态精巧怡人,圆润可爱,由盒体及盒盖两部分组成,子母口相互扣严,内外壁施釉,釉色莹润匀净,釉面肥厚无瑕,胎质紧致细密,盒盖以工笔描绘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端庄素雅,超凡脱俗,盒中是淡粉色胭脂,足以见曹颙的用心良苦。

马宫裁紧紧握着手中胭脂盒,心中百感交集:她从不质疑曹颙的真心,只是……她想起父亲蒙受的冤屈,不免顿痛,他们之间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曹颐将她的为难看在眼中,妥协摆手,“我不逼纨姐姐!但你也不必急着离开,至少……至少在大哥身子大好前,留在府中,可好?”

宫裁用力地攥紧手中的胭脂盒。

她看向曹颐颔首点头,“好,我等他醒来。”

马宫裁在江宁织造府暂住了下来,一来是为了伺机对付曹寅;二来,她还想找机会去探望未被执刑的陈鹏年。她与陈鹏年虽只见过几面,但怡春院一遭,若非陈鹏年出手相救,自己与碧月无法逃脱魔窟。

眼看曹颙的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马宫裁顺势提及此事,“颙大爷,我打算明日去趟府衙……”

马宫裁将刚煎煮好的汤药往曹颙手边递去,淡淡说道。

曹颙放书的动作一顿,他接过汤药饮尽,悠悠问道:“是想去探望陈大人?”即便陈鹏年沦为阶下囚,但曹颙仍尊称他一句“大人”,足以见曹颙对陈鹏年的赞誉。

马宫裁倾身,用帕子替曹颙擦了擦嘴角,“我在苏州时便想过来见他,只是还来不及安排……”马宫裁想到后续发生的种种,摇了摇头,“陈大人行刑就在南巡之后,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

马宫裁声音低沉,眉目紧蹙,曹颙见此摇了摇头,用指腹替她揉开眉心,“我陪你一起去。”

“大爷?”

马宫裁一脸错愕地把曹颙瞧着,甚至都没管得上两人此刻的亲昵。

曹颙见她这副模样,牵了牵嘴角,“太医也曾劝我多多走动,再者……府衙规矩多,我陪在你身边能给你省些麻烦。”诚然,曹颙在江宁就是块活字招牌,谁看了他都得给上三分薄面。

只是……

“地牢阴冷,你大病初愈,我怕……”

没等马宫裁把话说完,曹颙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别怕。”曹颙目光深情地将马宫裁瞧着,“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了。”

马宫裁的心湖仿佛被投进了一颗石子儿,荡出层层叠叠的涟漪,她回望着曹颙,心中除了甘甜只剩下无尽的苦涩:他越好,马宫裁就越舍不得将他拉进自己泥泞一般的荒芜人生,曹颙不知马宫裁心中所想,温声下了决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去一趟江宁府衙。”

早春的清晨,呵一口气,能瞧见一团水气淡淡地升起;跺一跺脚,能听到空气中“嘭嘭”的回音,微风吹过四季海棠,掠过马宫裁的脸颊,她抱紧手中为曹颙准备的暖炉打了个寒颤:果真是倒春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生怕曹颙病情反复,马宫裁如临大敌的准备一应防寒的工具,直到把曹颙裹成了个“粽子”,才将人搀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在江宁街上,马宫裁坐在一旁把曹颙瞧着,偌大毡帽盖下,只露出曹颙一双眼睛,他抱着暖炉一脸无奈地看着马宫裁,少了平日的端方稳重,难得有了些少年气,马宫裁眼底闪过几分笑意,正要说话的时候,听到马车外传来喧哗之声。

马宫裁撩开帘子看了一眼。

府衙门口排起了长队,百姓们摩肩擦踵的取着暖,他们手中竹篮内盛放的是热气腾腾的酒食,眼底装的都是真真切切的担忧;正错愕着,曹颙在一旁淡淡解释,“这些都是自发来看陈大人的百姓。”

马宫裁感慨万千地看着眼前的长队,“老子曾言‘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陈大人清正廉洁,敢于拂逆总督之意,减少赋税,以民为忧,实为大清之幸。”

曹颙蹙着眉,“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陈大人改建‘乡约讲堂’留了话柄,朝中难免有眼热之辈要将他算计。”

马宫裁不懂,“妓楼旧址改建‘乡约讲堂’本是好事,妓院不仅影响士子,更助长了贪腐之风,再说回怡香院本身……那里的女子多是为生活所逼,若非有陈大人仗义出手,她们还不知要被关在这座暗无天日的魔窟多久!”

曹颙不可置否,但有心人篡改陈鹏年的用意,将此事与皇上名誉挂钩,性质就不是他们所能评判的了。

马宫裁心情复杂地放下帘子:说到底还是皇上之过;当年皇上亲自裁定问斩父亲,如今清廉如陈鹏年更是因为莫须有的“大不敬”被判入狱候斩。马宫裁瘪了瘪嘴:这根本就是个颠倒是非的昏君!

正想着,马车在府衙门前停下,曹颙二人先后下了车。

“颙大爷,这边请——”

仰仗曹颙的面子,狱卒早早恭候在外,在他的带领下,两人顺利地见到了陈鹏年。

阴暗潮湿的监狱中,陈鹏年独坐在角落,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身形消瘦,似乎已经被种种遭遇磨去了生机。他身着粗糙的囚服,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但即便是在这种狼狈的状态下,他依然保持着挺直的脊背,浑身仍有一股不屈的风骨和韧劲。

马宫裁看着陈鹏年的背影心中动容,她双手扶着木栏,切切地喊他,“大人……”

“这里没有大人,只有被皇上革去官制的陈鹏年。”

马宫裁摇了摇头,“但在我心中……在百姓心中,您依然是。”

陈鹏年怔然片刻,转头,但见牢房外并肩而站的是马宫裁和曹颙,他神色一亮,随即欣慰点头,“纨姑娘平安就好。”入狱这些天,他始终惦念着失踪的马宫裁,担心因为自己的疏漏,让她陷入绝境。

陈鹏年了却一桩心事,笑着朝曹颙方向拱了拱手,“也算是不负颙大爷所托了。”

曹颙朝陈鹏年作揖行礼,“您待曹颙的大恩,曹颙没齿难忘。”

“我是半只脚踏进刑场的人,这些恩恩怨怨的……颙大爷早些忘了吧。”

听着陈鹏年话中的苍凉,马宫裁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时的自己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瞧着父亲走向末路,可现在——马宫裁紧紧握住木栏,“大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

马宫裁心中暗下决定:这不仅是她对陈鹏年的救赎,更是对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的一场救赎。

陈鹏年愕然,许久之后失笑摇头,“纨姑娘有这份心便好,我的罪名是由总督噶礼裁判,结果轻易改变不得。”

“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马宫裁眼中的坚定让陈鹏年心惊,他看向马宫裁身边的曹颙,示意让他留心看顾,万不能让马宫裁做了傻事。曹颙颔首应下,扶着马宫裁离开。

从牢狱走出,乍然看到光亮的马宫裁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在借着手势遮挡间,她再次看向眼前探望陈鹏年的长龙,她对陈鹏年的承诺并非信口说说,不管道路有多艰难,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定拼尽全力做一次尝试。

“回府吧。”

曹颙将暖炉递到马宫裁手中,说道。

马宫裁点了点头,只是才走没两步,她便瞧见队列中几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在怡春院代写过诗帖的童生!

马宫裁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激动地拽住了曹颙的胳膊,“过几日可是县试?”科举第一级选拔分为三个阶段,即为县试,府试和院试,所谓县试,就是在各县举行,由知县主持,考试时间通常在每年的二月份。

曹颙不知道马宫裁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还是点头回应,“六日后就是江宁八县的考试。”

马宫裁回望一眼身后的牢狱,眼神亮堂的喃喃点头,“百姓的呼声太弱,该点把火,让更多人看到他们对大人的拥戴。”

……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当苏州知县胡俸来到本州的县试考场时,他无比惊奇地发现:明明考期已至,考场上却寂然无声,竟无一人前来应试!要知道,县试乃漫漫科举路的第一关,其重要性毋庸赘言,胡俸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之前榜示时间有误?抑或是刊错了地点?

“大人!”

就在胡俸思前想后时,惊呼声从考院外传来,“大人!今日所有考生都罢考了!”

“罢考?!”胡俸倒吸了一口冷气,快步应前,“是只有苏州治下如此,还是……”

“八县!江宁八县所有考生全部罢考,眼下考生们举着旗幡,已经包围了总督衙门!”

胡俸刚松一口气,又听此事跟总督有关,暗暗捏了把汗,“包围总督衙门做什么?”

“八县童生听说原江宁知府陈鹏年被人陷害下狱,义愤填膺,一个个烧了试卷,游行前往总督衙门,责问总督大人弹劾理由!”

胡俸闻言暗道一声糟糕,连忙使人备车,“本官身体不适,自即日起,闭门谢客!”苏州县衙离总督衙门不远,万一噶礼应付不来,要他出手支援,那自己应是不应?南巡在即,胡俸可不愿意摊上这一滩浑水!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只苦了被困在总督府的噶礼寸步难行。

“穷酸书生,迂腐不堪!”噶礼气得在前厅破口大骂,“亲卫呢!赶紧把那几个煽风点火的童生给抓起来!”

“大人……”下首跪了一地的幕僚,语气颤颤,“外面千人之众,强行镇压恐怕会让这些童生逆反。”

“难道就让他们这么堵着?!”

“不如先行安抚?南巡在即,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行了行了!”

噶礼知道后果,不虞地抬手打断,“那就去告诉外面那群读书人!陈鹏年之事本官定当再行核查,倘若真有他们所说的‘陷害’一事,本官一定还他一个公道!”后面几个字,噶礼说得是咬牙切齿。

噶礼心中一万个不如意,奈何自己被架在了火上,别无他法,他只能寄希望于平安度过这次南巡,回头再和这群坏事的童生清算总账!

可马宫裁怎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借着童生闹事,马宫裁请托曹颙向曹寅禀报江宁百姓的呼声,曹寅本就看重陈鹏年,如今有童生罢考的契机,答应曹颙向皇上密折呈情;与此同时,马宫裁也让人给苏州织造府送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张烧焦的试卷……

别人不懂,但李鼎明了。

马宫裁借此提醒李鼎:当年他振臂一呼,联合举人在江宁贡院前的游行闹事,葬送父亲马守中的性命,如今……自己效仿他当年之举,借童生煽风点火,却为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事隔经年,马宫裁反问李鼎:是否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李鼎看着烧焦的试卷,感觉被刺伤的心口疼痛难忍,他攥紧信笺,毫不犹豫地找到父亲李煦,万望他能在皇上面前替陈鹏年周旋求情。

三日后,马宫裁收到李鼎回信,她坐在煎药炉边展信。

信中,李鼎除了告诉马宫裁,父亲李煦已向皇上密折求情之外,还透露碧月离府的消息;马宫裁刺向李鼎的那一剑,也斩断了碧月和苏州织造局的雇佣关系,碧月没有读过书,不知深文大义,她只晓得……她认得的宫裁是绝好的姑娘,倘若苏州织造局让马宫裁恨极,那即便这里有黄金屋,她碧月也待不下去。

碧月想见关押的马宫裁,没有捷径,她只能蹲守在牢狱之外,每日做些甜酒点心讨好狱卒,以期望能够见到宫裁一面,如此坚持了十来天,直到听说马宫裁安然出狱,这才放心地回了她江宁老家。

在信笺最后,李鼎提到他伤势大好,想再见马宫裁一面,但马宫裁只是草草扫过,举着信扔向烧得正旺的火炉,任由火舌吞没。

她与李鼎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今生能不见,就不要再见了……

药香袅袅弥散在空气中,马宫裁用药勺轻轻搅拌,药汁的颜色渐渐变深,悠悠苦味扑鼻而来,苦中还带着一丝清甜,马宫裁煎煮得轻车熟路,这是太医给曹颙开的最后一帖药,这不仅意味着曹颙身体大好,还意味着……她到了离开的时候。

曹寅对她始终有戒心。

在江宁织造府的这段时间,曹寅不愿接见她一面,反倒是府里的管事多次盘问她在江宁的安排。

宫裁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想要接近曹寅,不能操之过急。

她决定以退为进,暂时离开江宁织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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