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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重金赎身


雕花拔步床上,李鼎脸色惨白地平躺着,剑眉星目没了往日的张扬,无神地盯着卷篷顶,他只着中衣,肩胛处缠着层层纱布,依稀能看到浸出的血渍;马宫裁那一箭刺的不遗余力,就连包扎的太医都叹李鼎这遭是命悬一线。

“颙大爷!颙大爷且慢……太医吩咐,二爷要静养!”

“颙大爷!”

……

“李鼎!”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沉声怒喝间,曹颙快至跟前攥住了李鼎衣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在你苏州织造府!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隐瞒,让她落到了富察赫德手里,富察不是善茬,他会要了马纨的命!”

“颙大爷!”丫鬟姑娘们见曹颙失态,脸色大变急声劝道:“颙大爷!二爷这次受伤不轻,您就算有气也……”

“她不是马纨。”李鼎的声音沙哑,眼底尽是苦楚悲恸,他打断丫鬟姑娘们的劝说,看着曹颙一字一顿地重复,“她不是马纨,是我苏州织造府的马宫裁。”

砰!

曹颙的拳头毫不客气地招呼在李鼎的颧骨之上,“冥顽不灵!”

“颙大爷!”

“鼎二爷!”

惊呼声四起,眼看曹颙准备再次揪住李鼎教训时,姗姗来迟的曹颐在门外大声喝道:“大哥!别忘了我们来苏州的目的!”

曹颙恨极李鼎私藏宫裁,但想到马宫裁是因刺伤他才锒铛入狱,为免再生事端,绝不能让李鼎添上新伤!曹颙平复心绪,目光扫过李鼎胸前的剑势,冷哼道:“这也是你咎由自取的报应!”

话落,曹颙甩开李鼎,冷着脸走到一边;

曹颐松了口气,同时面色不善地走到李鼎身边,“你也别怪大哥,为了找纨姐姐,他好几天没有合眼,唯恐被富察赫德捷足先登,你倒好——闷不作声将人拘在苏州织造府,这不是……等着把纨姐姐送进虎穴!”

李鼎出于私心,曾扣留过马宫裁给曹家的信,面对曹颙、曹颐兄妹俩的控诉,他无从辩解;沉吟片刻,李鼎擦去嘴角被打出的血渍,“我这就去县衙免诉宫裁,让胡俸放人。”

李鼎翻身下床,被曹颐推了回去,“你别添乱!”李鼎的唇色惨白,眼底一圈疲惫乌青,整个人形如槁木,要这副模样去找胡俸,别说免诉,恐怕纨姐姐得罪加一等!

曹颐按下李鼎,“等我和大哥先去探探胡俸的口风,你好好养伤,等时机合适,再去县衙陈明。”

李鼎不愿坐以待毙,但如曹颐所说:贸然行动只会给宫裁带去麻烦,两项权衡,他只能答应。

离开苏州织造府,曹颙兄妹前往苏州县衙。

两人的到访在胡俸的意料之内,曹颙兄妹坐下没多久,胡俸就笑容可掬地从门外迎来,“颙大爷,二姑娘……稀客,稀客啊……”胡俸朝两人行礼作揖。

曹颙含笑回礼,“我们兄妹不请自来,要是叨扰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说着,曹颙示意身后小厮呈上檀木方盒,递到胡俸跟前打开:五十两的银票叠了厚厚一沓,足以表明曹家的诚心。

啪。

小厮合上檀木方盒,往胡俸身前一递,背后深意不言而喻。

胡俸一怔,反应过来后自是心动,他眼角笑出了几道褶,眼睛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缝,“颙大爷哪里的话,您能来……是我们县衙蓬荜生辉,哪能说叨扰!”说着,胡俸横了一眼小厮手中的檀木盒,明知故问,“就是不知……颙大爷特意从江宁赶来,所为何事呢?”

“舍妹的义姐马纨,前几日被您收押,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判她‘取保候审’,让舍妹心安些?”

在大清,若‘拷满不成,取保放之’,意思是说:如果被告人已达到被拷打的法定限度,仍不认罪,县衙就要取保释放。再有,清律还曾规定,那些被囚禁的犯人,在病重时,可取保候审在外,直到重病痊愈之后,再依照法律进行判决。在这些条律之下,胡俸想要放人,可操作的名目不少。

一沓银票固然让胡俸心动,但绝不值得让他罔顾富察赫德的安排。

胡俸讪讪笑了笑,将小厮手中的檀木方盒推了回去,“颙大爷,不是下官不愿意卖您这个情面,只是……”胡俸欲言又止,最后一脸为难地摇头,“哎……她马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伤的鼎二爷,下官要判她取保候审,实难服众啊!”

胡俸油盐不进,曹颙深谙此事棘手,不能急于一时。他与曹颐交换神色,曹颐了然,上前朝胡俸盈盈一拜,“大人既然为难,那此事暂且作罢,眼下……我只求能再见纨姐姐一面,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二……”

曹家兄妹几月不曾见过马纨,实在挂念她的情况,只求见一面心安,可哪知曹颐话还没说完,胡俸就打断了她。

“二姑娘……这凡事都讲究个规章!您要探视,得先到县衙递交会见的请求,由衙役留档后择日安排,下官作为苏州知县,哪能徇私枉法,给您大开方便之门?”

胡俸拿着鸡毛当令箭,反复推脱,曹颐的耐心告罄,像是一点就炸的炮仗,“你这说辞诓骗别人也就算了!我能不知道这规章就是虚文缛节!?再说!我远远看姐姐一眼,能翻出什么风浪!你要不放心,着人随同也成,简简单单的一桩事,怎么落到你嘴里就难如登天了!”

“二姑娘……”胡俸为难地欠腰,“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啊。”

他说得无辜,曹颐更气,眼见她要冲上去跟胡俸理论,曹颙眼疾手快将她拉到身后:现在还不是跟胡俸翻脸的时候。

曹颐情绪稍缓,曹颙趁机对胡俸开了口。

“大人见谅,舍妹也是关心则乱。”曹颙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翻篇,他们本就是为了试探胡俸的态度,如今目的达成,没有和他僵持的必要。

曹颙风寒未愈,难耐的咳了两声,给胡俸递了个台阶,“今日是我兄妹俩来得匆忙,兹事体大,大人考虑考虑也是应当。”

“既如此,曹颙和舍妹就先告辞了……”

话落,兄妹俩扬长离开,惟余胡俸目光晦涩地盯着曹家兄妹的背影,许久后,胡俸甩袖起身,“速去请示富察大爷。”

“那胡俸跟富察赫德就是蛇鼠一窝!富察赫德没有办法带走纨姐姐,就让姓胡的把姐姐押在牢里,摧折姐姐!”

驿站里,曹颐气郁难平地来回踱着步。

曹颙看着被胡俸退回来的一万两银票,面色冷若冰霜:胡俸的品德,他有所耳闻,那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主,今天胡俸对这些金银视若无睹,足以证明他对马纨有必得的决心!

马纨多留在他们手里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咳咳。”

曹颙压下喉头的腥甜,快步坐到桌案前修书一封。

“来人——”小厮闻声上前,曹颙将信笺递了过去,“你速回府中替我取来一物,明日戌时务必送到苏州。”

曹颙脸色郑重,小厮不敢耽误,连忙领命。

“慢着!”曹颙脸色一沉,喊住了他,“此事万不能让父亲知晓,待苏州事了,我自会向父亲请罪。”

“是!”

小厮离开,曹颐一脸复杂地把曹颙瞧着,许久之后,她端起下人煎好的药走到曹颙身边,“大哥……”曹颐把药盏递了过去,“……不论发生什么事,小妹都与你一同承担。”

曹颙牵了牵嘴角,“放心,大哥心里有数。”

翌日。

曹颙、曹颐兄妹再次造访苏州县衙。

只不过,此行还多了一个李鼎;大概是为了衬气色,李鼎难得穿了件粉色风景纹暗花绫锦袍,大襟左衽,平袖,无扣,不开裾。袍以粉色绫为面,其上显现暗花风景纹。领口沿镶石青素缎边。袍内衬湖色石榴蝴蝶团花绸里,薄施丝绵。

李鼎坐在左侧一位,不紧不慢地刮了刮茶沫,慢饮后将茶托放在一旁。

胡俸将众人反应看在眼中,先发制人,“鼎二爷气色不错,可是身子大好?”

“劳大人挂心……我今日来,也确是为了此事。”李鼎说着,上下比了比自己,朝胡俸示意,“那日中剑,只不过看起来可怖,但实际上都是皮肉之伤,此事就此作罢,我不予追究宫裁之过。”

说着,李鼎打了个响指,外头紧跟着抬来一箱银锭。

李鼎借着太师椅的撑手站了起来,强撑着朝胡俸行了一礼,“……兄妹之间难免有斗气的时候,没想到给大人添了麻烦。”李鼎错开一步,让出身后的檀木箱,“这是以鼎的歉意,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胡俸看着满满当当一箱银锭,眼皮贪婪地跳了跳。

昨日曹颙拿银票试水,见自己岿然不动,两家索性加了码。胡俸心痒难耐,可碍于还未等到富察大爷的回信,不敢擅作主张。胡俸汲汲营营,好不容易爬到知县位置,绝不愿意从头再来!

胡俸摒弃心中贪念,神色凝重地站了起来,“二爷免诉自然是没问题,但……”胡俸顿了顿,为难长叹,“但马纨身上的官司可不只有苏州织造府一件,就算二爷不予追究,下官也欠富察大爷一个交代。”

说到这,胡俸态度强硬地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爷实在不必日日点卯,今日下官可以给诸位一个准话:马纨放不得,也不能放,各位请回吧……”

胡俸的话掷地有声地落下,眼见衙役准备延请众人离开,不想曹颙在一旁淡淡开口,“大人何必妄下论断。”

他声音微冷,如今气定神闲地靠坐在太师椅里,竟透着股让人心惊的威势。

“颙大爷……”胡俸脸色难看,“县衙有县衙的规矩,你不要让下官难做。”

气势剑拔弩张之际,曹颙不以为意地一笑,示意家奴呈上一幅裱好的字画。字画落款分明写着“萱瑞堂”三字,而原本还信誓旦旦的胡俸,额头瞬间沁出豆大汗珠,仓皇地掀袍,在字画前跪了下来。

堂内无一人搀他,在一片噤声之中,唯有曹颙的赞叹之声响起,“你观画中的云雾缭绕,山峦叠翠,即便置身画外,也仿佛能听见流水潺潺,笔墨流转间,山青水绿显现,无一不彰显皇上遒劲的笔触。”

“山水有灵,观字识人;简峻者,挺掘鲜遒,雄伟者,固愧容夷,这正印证了皇上的仁德广布,勤政圣明,大人……”曹颙看向跪坐在地已抖成筛子的胡俸,“您觉得,曹颙说得可有道理?”

咚!

胡俸以头抢地,心胆俱裂地磕了个响头,“下官不敢瞻仰圣上御笔!”

胡俸知晓这幅字画的来历:当今皇上之前南巡驻跸在江宁织造府时,曾御笔亲书此画留给曹颙父亲曹寅;但这份荣宠不为他父子二人,而是为了曹家老夫人孙氏;孙氏是皇上年幼时的奶妈,对康熙而言,他的乳母孙氏,虽非其母,却胜似其母。

见此书画如见皇上;胡俸不过七品,在此物面前,即便是总督一品大员也要礼让三分,他之前仗着有内务府富察赫德撑腰,对官从四品的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多有懈怠,可如今曹颙拿出字画,胡俸哪里还敢拿乔作态!他富察赫德再大!能大得过皇上?!

曹颙将胡俸态度的改变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大人要不愿欣赏字画,那我们说回……”

胡俸又一次擦了擦额间的汗珠,急声打断,“下官前些日子逮捕的,乃是苏州织造府马宫裁,与富察府逃跑的女奴并非一人,如今鼎二爷不予追究,那人……人自是可以无罪释放的。”

曹颙见此,示意家奴将字画收起,自己则起身将胡俸扶了起来,“大人明察秋毫,实乃苏州百姓之福。”

曹颙一行先礼后兵,现在还愿给自己台阶下,胡俸当然见好就收,“颙大爷谬赞,都是下官分内的事。”

苏州织造府与苏州县衙互为邻里,今后少不得还要走动,李鼎借此让胡俸收下自己那一箱“歉意”,粉饰太平,胡俸不再拒绝,和颜悦色地将银锭收下,下令释放苏州织造府马宫裁。

牢狱外,曹颐和曹颙站在马车边翘首以待,李鼎因惧怕看到马宫裁眼底的厌恶,神色黯然地回了织造府。

“大哥……”曹颐有些‘近乡情怯’,她紧张地攥紧水袖,“大半年过去了,你说纨姐姐会不会不愿认我这个妹妹了?”

“不会。”曹颙看似镇定,但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的顾虑不比曹颐少半分!半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的东西,在失去马宫裁音讯的这些天,曹颙数着思念度日,他最怕的,就是在重逢之日瞧见她眼底的疏离!

兄妹二人正谈论着,哐当一声响,牢狱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来了。”曹颐郑重了神色,一眼不眨地朝门口瞧着,直到一身白衣的马宫裁,踏着清幽的月色款款朝他们走来。

她曾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四季海棠,生机勃勃,幽香四溢;然而,一场肆虐的风暴过后,她枯萎飘摇,成为了一片荒芜的荆棘丛。

看着此刻形容沧桑的马宫裁,曹颐眼底的泪汹涌决堤,即便隔了数尺,曹颐也能感觉到马宫裁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就像是一只刺猬,用倒刺紧紧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她对周遭所有充满提防,不愿施舍半分信任。

曹颐心中抽痛:这些时日……纨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

就在二人将马宫裁细细打量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落在了曹颙身上。久别重逢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互相凝视的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岁月变迁,马宫裁恍若隔世地看着过去的爱人,心中唯余苍茫。

家破人亡,她被收留在江宁织造府,她原以为那是一座爱的港湾,殊不知这是另外一座熔炉。

那现任的江宁织造,人面兽心,是杀害她父母的罪魁祸首!

眼前这对兄妹分明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几人,如今却也跟她隔着血海深仇。

“纨姐姐……”

看着宫裁冰冷的目光,曹颐的声音愈发哽咽。

宫裁回了几分神智,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

她一刻没有忘记背负在身上的血海深仇,她要回江宁织造府……给一切真正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眼底的冷漠顿消,宫裁看向曹颙,喃喃地喊道:“颙大爷……”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张开嘴只剩下无声的喑哑。

曹颙情绪翻涌,看着消瘦的马宫裁心中钝痛,但好在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这么多天来的提心吊胆在这一刻都有了归处,他牵了牵嘴角,本想张开怀抱对马宫裁说一句,“我来接你回家……”只是,在挪开脚步的那刻,曹颙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跌入一片无尽的黑暗。

“大哥!”

“大爷!”

曹颐和马宫裁的惊呼迭起,曹颐仓惶无措地抱起晕厥的曹颙,尖声高喝,“来人!快找太医!快找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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